赵冽不常待在皇宫或公主府中, 也不太喜欢热闹,因为和一些别有用心的人虚与委蛇是很累的。
可她是一个很会给自己找乐子的人。
“晋国的夏太短了,莲花盛开的时节也太短了, 好景放着不赏,实在罪过。”
赵冽闲暇时整日游湖,她在船头放一个小炉子用湖水烹茶,还带上鱼食投喂湖中锦鲤。
阎朝化作船夫的形象时会在她船尾摇晃船桨, 木桨拨过沉静的湖水, 他鼻端嗅到清淡的茶香和莲花的香味。
到了太阳烈的时候, 她会命小宫女端来一碗茶水。
“公主说如今太阳正烈, 不必划船了,停下来喝碗茶吧。”
阎朝端过茶碗将茶水一饮而尽, 对她的身影拱手道:“多谢公主赐茶。”
一次他变成湖中鱼儿,漫无目的地跟随着游船。
“公主,那只呆头鱼怎么不动呀?”赵冽身边的小宫女指着船边的锦鲤问道。
旁边的鱼都在争先恐后的抢食吃, 它却在那慢悠悠地游动。
“本宫早看到它了, 它跟着咱们的船游了好几圈了。”赵冽往锦鲤的方向撒了一把鱼食,不见鱼动弹, 就道,“还真是条呆头鱼。”
她走到船沿倾身下去, 捞起湖水向锦鲤撒去,锦鲤依然不动。
小宫女提醒道:“公主小心落水。”
不知何处吹来的微风吹动了船身,船略微前进, 俯下身的赵冽没来得及收回手,碰到了那条呆头鱼的脑袋。
鱼儿轻轻摆尾,倏忽从她手中溜走了,同时赵冽的碧玉戒指从指间滑落, 掉入水中。
小宫女忙喊船上的太监:“小李子,公主的玉戒指掉进水里了,快下去捞一捞!”
赵冽甩干指尖的水珠,露出郁闷的神色。
太监脱了靴子就要下水,然而一抹红影从荷叶间钻了出来,正是刚刚消失的锦鲤,碧玉戒指居然被它含在嘴里。
赵冽怔住,下意识弯腰,把手伸入水中。
那锦鲤轻轻地把玉戒指放在赵冽手心里,漂亮的鱼尾擦过赵冽的手背,潜入水底消失不见。
“一定是公主经常投喂锦鲤,锦鲤生了灵性,来报答公主了。”看到这一幕的宫女惊讶道,“锦鲤还玉,这可是好兆头。”
赵冽讶然过后也道:“确实是好兆头。”
凡人界和修真界截然不同,修真界的修士追求长生与大道,为了那一点修炼资源你争我夺互相算计。凡人界没有长生与大道,但这里有金钱和权力。
阎朝留在凡人界的时日不短了,但是他完全没有回去的念头,不仅是因为他没有找到心仪的徒弟,还是因为一些他自己也说不清的原因。
在他注意不到的内心的角落,有什么东西悄悄地生根发芽了。
晋国的夏很快过去了。
满池的荷花凋谢了,莲蓬长熟枯萎了,湖景不再,赵冽就不来游湖了。
而且她被别的事绊住了手脚。
阎朝久不见赵冽,鬼使神差地变成鸟雀飞去了赵冽的公主府。
面对她时,阎朝的心绪与心神总是会泛起涟漪,不似从前那样古井无波静如死水,他不觉得有什么不适,倒觉得心境开阔不少。
他与人论道时听一位化神修士说过,渡凡尘也是炼心的一环,情爱、喜乐、忧怒、哀惧,都是人心的一部分,要想成仙,先要学会做人。
阎朝感情淡漠,极少体会到情爱喜乐忧怒哀惧,不过在凡人界生活这么久,也算是渡过凡尘了吧?
他停在赵冽书房的窗台,正好听见里面传来的动静。
“……说的话你记住了吗?按照本宫安排的做,手脚干净些,如果事情败露,你知道后果。”
她的声音里带着寒气。
她对面跪着的黑衣男子深深一拜,离开了。
接下来的几日,赵冽的公主府时常有人隐秘进出,还有信鸽每日飞来传递消息。
阎朝观察了两天,搞明白了事情始末。
晋国皇帝的第一任皇后死后又续娶了一个皇后,继后与赵冽表面关系和睦,实则势同水火。
前几日邻国来使访问晋国,继后私下里向皇帝提议把赵冽送去邻国和亲,皇帝没答应,这件隐秘的事却不知为何传到了赵冽的耳朵里。
她彻底动了杀心。
密谋数日,赵冽预备对继后下手了。
阎朝作为旁观者,在赵冽身上嗅到了熟悉的气息。
——他们是同一类人。
她心智成熟、不择手段、目的明确,不但收服了忠诚好用的下属,而且能买通皇帝的亲信太监,让他给他传递消息。同时她拉拢了后宫的部分妃嫔,在皇后身边安插细作。
最让阎朝觉得有趣的是,她竟还与部分朝臣搭上了线。她主持茶会诗会,与世家公子哥打好关系,而她之所以这样做,不是在为自己挑选夫婿或男宠,而是在评估他们哪个是可用之人。
可是她游湖玩乐时仿佛就是一寻常少女,没有满腹的算计,只有欢悦和轻松。
对比她前后的反差,阎朝很快明白过来,她是在伪装自己。
就像他隐藏自己魔修遗孤的身份拜入正道门派,赵冽也把自己伪装成了一个只知道寻欢作乐游湖赏花的娇纵公主。
她安静地等待,安静地蛰伏,等待属于她的时机到来,等待给予她的敌人致命一击。
了解到她的本性后,阎朝失笑摇头。
晋国公主赵冽不愧是具有真龙命格的人。
凡间与修真界不同,修真界是实力为尊,在凡人界,掌控话语权的仅有男性。以一介女子之身获得真龙命格,说明她未来很有可能登上那九五至尊的宝座。
又过了几日,一则消息震惊天下。
皇后薨,皇帝素服辍朝,下旨举国哀悼。
随后又有消息传来,道邻国刺客欲要下毒谋害皇帝,有毒的食物却被小太监错放到了皇后的桌案上,阴差阳错之下,皇后误食毒发身亡。
皇后丧仪未完,皇帝便宣布同邻国开战。
只有阎朝知道,皇后死不是阴差阳错,也不存在意外,更不是什么邻国刺客下了毒。
是赵冽设了这个局,是赵冽杀了继后。
她把自己摘得干干净净,没人发现是她动的手。
皇帝忙着和邻国打仗,赵冽是长公主,和几个高位妃嫔一同主持皇后丧仪。
丧仪上赵冽白衣素缟,假惺惺地掉了两滴眼泪,甚至还温柔地安慰继后生下的皇子。
小皇子显然十分依赖她,呜呜咽咽地趴在姐姐怀里哭,不知他的姐姐才是杀死他母亲的凶手。
观察赵冽越久,阎朝就越想了解她,越想知道她更多的事。
此时他已经萌生了要将赵冽收为徒弟的想法。
凡人界太小了,这里的人眼睛只盯着那一亩三分地,盯着那把龙椅,让赵冽待着这里就像放任明珠蒙尘。她应该去更广阔的天地,绽放更耀眼的光彩,取得更高远的成就——比坐上九五至尊的宝座还高的成就。
但现在收赵冽为徒似乎还有点早,他想再等一等,等他把她了解得更透彻,他就会收她为徒了。
阎朝一如往日,用不同的形象出现在赵冽身边。她去茶轩,他就是她邻桌茶客,她去酒楼喝酒,他是为她倒酒的小厮。
赵冽端起酒杯将酒一饮而尽,阎朝垂着眼睫静静地给她斟酒。
他还有一回变成了别人送给赵冽的男宠,想试一试赵冽对男人到底是何态度,但赵冽当时正忙着别的事,连眼神都没分给他。有个不长眼的男人上前献媚,她嫌烦,当场就叫人把他拖下去了。
美色不过是点缀之物,别人送的男宠就是个解闷的玩意儿,闲了就逗一逗,忙了就丢一边,能叫她放在眼里的只有那至尊宝座。
阎朝松了一口气,他将来的徒儿不是个沉溺于美色的人,可喜可贺。
除掉了继后,赵冽清闲了一段时间,然后再度忙碌起来。
晋国与邻国开战了,她一改往日作风以身作则严于律己,不游园听曲,不举办茶会。
“边疆将士在流血受苦,本宫身为公主怎能贪图享乐?”她做了场戏,引起朝野上下一致称赞。
不久晋国得胜,邻国覆灭,晋国疆域一下子扩大了不少。一少年将军声名鹊起,带领将士班师回朝。
赵冽迅速盯上了那少年将军。
阎朝当然懂她想做什么,她要当皇帝,皇帝不能没有兵权,她要收拢人马,那年少成名的将军就是个极佳的目标。
阎朝认为他不能再等了,再等下去,赵冽就真要坐上皇位了。
他必须和赵冽进行进一步接触,好把她带回修真界悉心培养。
阎朝思虑良久,想找个合适的地方和她谈谈。
那日赵冽换上常服去寺庙上香祈福,阎朝扮作寺庙里的小和尚。
赵冽上完香,阎朝转动念珠来到她身边道:“女施主,后院松树下的石桌有一棋局,须待有缘人解开,施主可要来对弈?”
“对弈?”赵冽感兴趣道,“好啊,赢了可有彩头?”
“若赢了,贫僧帮施主解签。”阎朝微笑。
这局对弈,阎朝故意输给了赵冽。
“阿弥陀佛,施主将来是有大机缘的。”他道,“待时机成熟,机缘便会自己到施主身边了。”
“你这小和尚满嘴瞎话。”赵冽笑吟吟道,“本宫对自己的棋艺有数,你是故意输的。”她托腮道,“故意输,又故意对本宫说这些莫名其妙的话,小和尚,你到底想干什么?”
阎朝的打算一个照面便被识破了,他索性去了伪装,无奈暗叹:“这年头想找个合适的徒弟也太难了。”
赵冽看眼前的小和尚眨眼间变成了一个道袍飘飘的男人,惊得手中的棋子都掉了。她脸上显少出现这样的表情。
阎朝莞尔,开口道:“你愿不愿意放下皇族的荣华,去做那逍遥的仙人?”
“仙人?”赵冽一愣。
阎朝料定她会答应。
他坐在这里等她答应。
果然,她眨着眼睛道:“早知道世上有仙人,本宫还去争什么皇位?”
后来的事情顺理成章,她拜他为师,成了他第一个弟子,也是唯一的弟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