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熙还在忙着联络盛京与科尔沁蒙古出兵协助清廷迎战噶尔丹, 那边以林如海为首的钦差团已经迅速出发前往尼布楚,水兵、陆兵再加上索额图佟国纲的亲兵拢共约莫两万人,随行还有数十架子母炮。
除此之外, 另外还有十几个狙击火铳手隐匿于寻常火枪手中, 悄无声息地随同前往, 除了几位钦差大臣压根儿就没有人知晓他们的真实身份和安排。
一行人历经两个月的艰难跋涉才总算是到达了目的地, 对于林如海这样一个正经的文臣来说无疑是一场异常艰难的行程,等人站在尼布楚边界时整个人都已经瘦得脱了相, 胡子拉碴一脸菜色,与往日风度翩翩清隽儒雅的模样简直判若两人。
“先好生休整一番等待俄方消息罢。”林如海的目光一一扫过身边的几位同僚,淡笑道:“诸位大人想来也都早已疲惫不堪,早些沐浴歇下罢,养足了精神接下来还有一场硬仗要打。”
索额图、明珠、佟国纲三人相互对视了一眼, 谁也没多说什么。
累得很,没精力扯皮打嘴仗,况且国家大事放在面前, 私人恩怨都得退后, 否则出点什么岔子那就彻底完犊子了, 皇上可不会惯着这种拿国家利益当儿戏的混账玩意儿。
翌日清早, 俄罗斯使臣戈洛文也达到了尼布楚,屁股都还未坐热就派人来提出了两点要求, 第一谈判地点得由他们定,第二则是谈判时双方随行人员不得超过三百人,且只能佩戴刀剑,不能携带火器进入。
听罢, 佟国纲这暴脾气当场就气笑了, “第二条倒也罢了, 但是凭什么得由着你们来定谈判地点?”
“自然是为了防止你们提前埋伏。”人高马大的老毛子一脸理所当然的表情,汉话倒是说得挺流利,难怪派他前来。
“你们怕被咱们埋伏就能要求掌握主动权?这是哪里来的破道理?谁知道你们究竟打的是什么主意?依我看,你们恐怕才是想趁机埋伏的那个!”佟国纲毫不客气地啐了他一口,冷笑道:“自个儿心里打的什么见不得人的主意自个儿心里头清楚,竟反倒还恶人先告状来了?真不愧是大名鼎鼎的罗刹!”
这最后一句话说得可就有点意思了。
俄罗斯又被称作“罗刹国”,是音译而来的一个名字,原本倒也没什么毛病,但偏偏佛教中有一专食人血肉的恶鬼名曰罗刹。
俄罗斯屡屡侵犯大清边境,不仅仅抢夺粮草强占地皮,杀戮百姓、奸淫妇女亦不在少数,可不就正如同那食人血肉的恶鬼一般面目可憎?搁在此处,这句“罗刹”也真可谓是一语双关了。
在场的大清官员都微微翘起了嘴角,偏那老毛子并不很了解其中的另一层含义,被指着鼻子骂了一通还毫无知觉呢,仍是一脸倨傲的表情。
“这就是我国的要求,若贵国不能同意,那这场谈判也就不必展开了,明日我国使臣团就离开尼布楚……前两日噶尔丹还派人与我国联络,考虑到贵国的要求我国才暂时没有理会噶尔丹,今日看来贵国并没有多少诚意,既然如此我国就只好选择更有诚意的合作对象了。”
话里话外明晃晃彰显着居高临下的气派,全然就是一副有恃无恐的姿态,威胁之意更是丝毫不加以掩饰,着实是过于目中无人嚣张狂妄了。
当即气氛就火爆起来。
大清这边的所有人都是一脸怒色,对着康熙都敢当面硬顶的佟国纲更是“蹭”的一下站起身,一脚踹翻了面前的桌子,随手抽出自己腰间的佩刀就欲动手。
对面老毛子身边的随行护卫也是反应迅速,当即掏出火枪上膛,黑黝黝的枪口直指佟国纲的脑门儿,见此情形佟国纲身边的亲兵自然也是不能坐视不理的,同样迅速掏出佩刀及火枪与之对峙。
双方互不相让,眼看一场恶战一触即发。
却在这时,一道温润的声音打破了这份紧张。
“佟大人且先消消气,两国交战不斩来使,这是规矩。”
佟国纲迟疑了一下,终究还是收回武器重新坐了下来,紧随其后,一众亲兵也都收起了武器。
这时,林如海才转头看向老毛子们,不急不缓道:“各位也大可不必如此紧张,都喝口茶消消气,心情平复下来咱们再好好商谈。”
谁料如此好言好语对方却并不领情,武器虽收回了,可语气却仍居高临下。
“没有什么需要好好商谈的,我国的要求就是如此,你们只需点头或是摇头就行了,快一点决定,不要耽误我们宝贵的时间。”
这下子,林如海的眼神也冷了下来。
索额图怒道:“素来漫天要价就地还价,哪有你们这样霸道的?咱们是来谈判的,又不是舔着脸来求人的!”
“不是来求人的?”老毛子眉梢一挑,轻蔑一笑,“难怪各位大人的反应如此奇怪,原来贵国竟还没有摆正自己的位置?你们要搞清楚,提议谈判的是你们,是你们有求于我国。”
“你……”
“好,本官答应你们就是。”林如海满脸和气地笑着说道。
本就是温润儒雅的文臣,这会儿如此和气的笑着,看起来就更加软弱似的。
老毛子的眼睛里鄙夷轻蔑的神色更重了些,抬起屁股就趾高气扬地走了,“明日会有人前来告知地点。”
“林大人这是何意?”索额图忍不住怒道:“对方摆明就是来试探咱们态度的,若此时就弱势下去,等到正经谈判时对方必定更加得寸进尺狮子大开口,咱们还如何能谈判得下去!”
佟国纲也黑着脸满腹怒火,“就知道不该叫你们这样的文臣来处理这事儿!当初在皇上面前时林大人还口口声声寸步不让,我还当林大人是个硬骨头,没曾想这才初次交锋,甚至来人都还不是正经使臣,仅仅一个照面林大人就软了下去?当真是天大的笑话!”
一直保持沉默的明珠此时也终于是开口了,“皇上命林大人主事的意思林大人心里头应当明白,若此次未能达到皇上的期待,我等回京怕是不好交代,林大人还是三思而后行。”
“各位且稍安勿躁。”林如海仍是一脸平静不急不缓的,只眼神却全无方才的柔和,反倒一片冷意,“正如索相所言,对方摆明就是来试探咱们态度的,但对方的言行举止也足以看得出对方的真实心态,完完全全就是摩拳擦掌等着从咱们身上撕咬下来一大块肉呢,区别只在于或多或少罢了。”
“咱们此次的首要任务是什么?是将老毛子逐出我国领土——是逐出,而非割肉请他们离开。既然如此,又何必再与他们浪费口舌扯皮?他们希望看到一个软弱的大清,那就满足他们也罢。”
迷惑敌方降低其心理防备,而后出其不意攻其无备?
余下三人面面相觑,明珠迟疑道:“可对方一口咬定谈判地点由他们来定,摆明是设下鸿门宴等着咱们,一旦咱们踏入其中必定身陷囹圄,届时有何打算只怕也难免束手束脚施展不开,甚至极有可能反被拿捏威胁。”
“不错,谈判地点绝不能由他们来定!”佟国纲咬牙切齿道。
索额图无奈摇头,“以对方的态度来看,这一点是无论如何也不会更改的,再怎么扯皮也扯不出个结果来。”
“不必担心,不到万不得已对方也不会轻易动用武力,对方的目的是想要夺走一块肉,而非与大清结下死仇,眼下他们国内的情况可不容许他们再任性了。”林如海从怀里掏出来一封信递给旁边的明珠,说道:“咱们且先听听他们的要求,等待时机到来。”
什么时机?看过信过几个人也就都明白了。
尼布楚这片的布里亚特、温科特等几个部落不满沙俄的残暴统治已久,正欲起义,另一边先前被俄军和噶尔丹前后夹击落败而逃的喀尔喀蒙古人也咬牙切齿想要复仇夺回失地,正要来投奔使臣团。
一旦等到这几方齐齐冲俄军动手,那就是清廷使臣团最好的时机,以俄军在尼布楚的兵力来看,他们根本无法应付这样的围剿。
是以林如海的意思也就是先以弱示人,无限降低俄方的防备,越轻视才越好,等时机一到就给俄方送一个大惊喜。
无需过多交流,看过这封信后几人就都明白了他的想法。
沉思片刻,明珠就先点头表示了赞同,“此计可行。”
接着索额图也表了态,“既然如此那咱们就且先听听他们的意思罢。”
“那这意思是叫我压着脾气当孙子?”佟国纲摸了把自己光溜溜的脑门儿,一脸憋屈道:“我这暴脾气怕是忍不了那群罗刹,一个个眼珠子都长在了脑袋上恨不得用鼻孔看咱们,瞧瞧那居高临下的态度,什么玩意儿!”
林如海就笑了,“佟大人倒也无需太过憋着,发火也好暴起指着对方鼻子骂也好,都随意就是,只切记不能过火引起武力冲突,眼下暂且还不是时候。”
三人眼珠子一转就瞬间领悟到了他这意思,相较于一味的畏缩软弱,这般“敢怒不敢言”才更加真实些,况且他们只是想随便听听对方的提议拖延时间罢了,又并非是真要应了对方,关键时候还是得需要爆炭脾气佟国纲上场叫停。
翌日的谈判双方谁都不曾真正切入主题,而是相互谴责,企图占据道德制高点,通过不断的旁敲侧击来试探对方的意图。
隔日再次会晤时,俄方戈洛文就提出以黑龙江为界,黑龙江以北划与俄罗斯,以南归大清。
“放屁!”佟国纲当即拍案而起,唾沫星子都飞了出来,“你们简直就是狮子大开口!也不怕撑死自个儿!”
明珠紧随其后,一脸怒色道:“先前贵国来使谴责我国毫无谈判诚意,如今看来分明你们才是毫无诚意!”
“贵国如此荒谬要求恕本官不能苟同。”林如海站起身来,面露愠怒道:“咱们走。”
双方不欢而散,戈洛文却在尼布楚各哨卡处增添了三百火枪手,隔天又再次增添三百人,已是十足的威胁之意摆了出来。
林如海这边自然也不甘示弱,当即下令隔岸待命的水兵渡河,接着封锁尼布楚,调兵包围雅克萨。
与此同时,布里亚特、温科特、喀尔喀蒙古人也如约对俄军发起了进攻。
这下子胜券在握趾高气扬的戈洛文是真慌了,忙不迭派人要求再次会晤。
林如海一面嘴上满口应承,一面私下里却悄悄包围了俄军。
大清的子母炮上装有瞄准镜,射程远且又不失准头,在俄军尚未察觉之时就已经被远远地包围起来了,更叫戈洛文无论如何也绝想不到的是,暗地里还有十几个黑黝黝的枪口已经悄无声息地对准了以他为首的一众俄使臣,那是大清的“秘密武器”——狙击火铳手。
只待随时一声令下,俄使臣团就该脑袋开花全军覆没了。
当然了,与俄方是一样的,不到万不得已双方谁也不愿结下死仇,自然是不能那般简单粗暴地解决问题。
林如海带着索额图、明珠、佟国纲三人前来会晤,毫不知情的戈洛文自以为已是退了一步实则却仍是狮子大开口罢了,喋喋不休地对着地图一通比划。
“阁下看来还是未能摆正自己的位置啊。”如出一辙的一句话,林如海又送回给了俄方,笑盈盈地站起身来就朝帐篷外头走,其余人亦紧随其后。
俄方还只当他们这是再一次拒绝洽谈,当即也起身追了上去。
“林大人请留步……”
如今这边的形势对于俄方来说很不乐观,必须得尽快完成此次的谈判,戈洛文自然是焦急得很。
紧跟着大清使臣团就来到了帐篷外头的空地上,却看见林如海做了个奇怪的手势,紧接着还没等俄方反应过来,不知打哪儿飞来的几颗炮弹瞬间就将旁边的帐篷都炸成了渣,又是“咻咻”几声子弹划破空气的声音,俄使臣头上的帽子都已经被打飞了。
瞬间,整个俄军营地都充满了惊惶的叫喊声,一面抱头逃窜一面掏出武器就想反击,然而根本就看不见埋伏的敌人在哪儿,接连不断的枪声也不知究竟射着了什么。
戈洛文捡起帽子瞧了一眼,上面的弹孔清晰可见,前后整个都穿透了……这颗子弹若是再往下一点,这会儿被打穿的可就是他的脑袋了。
想到这儿,戈洛文不禁打了个哆嗦,扫视一眼四周却未曾发现敌人的身影,顿时就更加恐慌了,“那是什么?为什么看不见人还能射到我们!”
“阁下无需知道这些。”林如海收起了笑意,神色冷淡语气铿锵有力,“属于咱们大清的每一寸领土都绝不会割让与他人,多少都不行,一分一毫都不行!”
“阁下若是知难而退,我大清也并非那残暴之辈,友好的邻居我们很乐意善待,将来还能互通贸易各取所需,但……倘若这个邻居狼子野心只知觊觎我大清富饶土地,那就休怪咱们枪口炮口伺候了。”
明珠笑盈盈说道:“咱们有句老话说得好,识时务者为俊杰。”
佟国纲就更简单粗暴了,把玩着手里的佩刀冷笑道:“罗刹小儿,劝你们识相!”
“你们……你们太霸道了!”戈洛文气得脸都青了,咬牙道:“我们的火力也不差,你们就不怕今日走不出营地?现在只要我下令,你们立刻就会被打成千疮百孔!”
“那就同归于尽罢。”林如海一脸不以为意道,轻飘飘的一句话却噎得对方说不上话来。
俗话说横的怕硬的,硬的怕不要命的。
摆明了就是宁死也不肯妥协让步怎么办?还能真陪着一起死吗?
戈洛文等人气得鼻子都歪了,这哪里是什么谈判?见鬼的谈判!这分明就是单方面的驱赶!
“听闻贵国眼下正在跟波兰、瑞典打仗,情况不容乐观,阁下确定你们的沙皇当真愿意再得罪一个强大的邻居吗?咱们大清虽然也正在跟噶尔丹打着,但咱们的火器威力阁下也看到了,区区一个噶尔丹算得了什么?或许再过不了几日阁下就能听到噶尔丹战死的消息了。”
下意识又看了眼自己手里的帽子,戈洛文一时之间竟也说不出什么话来了。
大清一定有非常厉害的秘密武器!
谁说大清武器落后的?谁说大清好欺负的?见鬼的落后!见鬼的好欺负!
挣扎迟疑了许久,商议过后俄使臣团最终还是选择了妥协。
反抗的起义军是他们没有想到的,清朝如此强硬的态度和厉害的武器更是他们万万没有想到的,不妥协撤退还能如何?在这儿等死吗?还是跟大清使臣团拼个你死我活结下死仇,再给深陷夹击的国家招来一个强大的对手?
或许眼下大清腾不出手来对付他们,可一旦噶尔丹战败……
一纸《尼布楚条约》签定,却并未能如俄罗斯所期待预想的那般从大清身上咬下一块肥肉,反倒还被迫归还了先前占据的雅克萨、尼布楚等地,真真是赔了夫人又折兵的典型了。
得到使臣团大获全胜的消息时,林诗语当场就忍不住红了双眼。
当初将戴梓和黄履庄凑到一处果真是再正确不过的选择,没想到这么快就派上了用场,还起到了决定性的作用,可见这两位大才着实是宝贝啊。
不过想到将来戴梓被南怀仁陷害获罪,想到康熙废除火器营……她这颗心就又止不住揪了起来。
如今早已不是纯粹的冷兵器时代了,无论如何都绝不能放弃发展火器,否则迟早还是要沦落到挨打的地步。
这次的《尼布楚条约》已与历史上截然不同,将来的《瑷珲条约》也绝不能任由发生,仅仅只是这两份条约,就让俄罗斯不费一兵一卒从大清夺取了一块面积不亚于法德两国加起来的领土,以及一条如多瑙河一般长的河流。
太心痛太憋屈了。
想到这儿,林诗语头一次生起了想要弄死一个人的心思。
南怀仁,这个该死的洋鬼子!若非他蓄意陷害,戴梓这样一个火器奇才又怎么会沦落到被流放盛京彻底荒废了大半辈子?若是有戴梓在……
罢了,最恼人的还是康熙这个大猪蹄子,以他对于火器的态度,纵然戴梓没被陷害怕也是再没什么用处的,南怀仁固然可恨,最关键的还是该想想怎么扭转康熙的想法。
难啊。
林诗语忍不住又开始挠头了。
俄罗斯这么一退,没了火器支持的噶尔丹很快就陷入了几乎弹尽粮绝的地步,加之大清的火力凶猛,只将其打得连连败退,正当噶尔丹琢磨着要撤退跑路时,厄运却突然降临。
一颗横空出世的子弹无比精准地穿透了他的太阳穴,下一瞬,整个人便“轰”的一声摔落下马,至死那双眼睛都瞪得圆圆的。
噶尔丹的部下们瞬间都愣住了,反应过来之后顿时炸开了锅慌作一片,然而还不等他们跑,清军的炮火就已经从四面八方狂轰滥炸开了,霎时间哀嚎遍野。
出乎意料的是,这致命一击不是来自于别的任何人,而是第一次上战场的皇长子胤禔。
消息八百里加急传回京城,因病而未能御驾亲征的康熙也一扫抑郁,笑得甚是开怀欣慰,甚至当场大手一挥将早已被厌弃的惠嫔提上了妃位。
林诗语的眼神当场就变了。
这个狗男人是在给保清造势!
这是想干什么?
感受到了太子的威胁?那应当不可能,保成如今还都未曾正经接触朝政呢,说威胁也太早了些。
胤禛看着她这副沉思的架势,便拉过她的手,在手心写下了三个字——磨刀石。
“……”
林诗语好悬将将憋住没当场爆出粗口来。
可去他大爷的磨刀石罢!
孩子们兄友弟恭不好吗?非要这样折腾内耗,到头来除了将整个朝堂折腾得乌烟瘴气、折腾到父子兄弟离心离德还能得到什么?
因着这个缘故,接下来一连好些日子林诗语看那大猪蹄子都不大顺眼,也不知是不是感受到了误会了什么,冷不丁李德全嘴里就透出了一个风声来。
因此次驱逐俄军、收回失地林如海功不可没,届时论功行赏自然少不了他一份,不出意外的话,加封一等公是跑不了的。
林家的爵位又能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