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宝钗轻轻摸了摸自己头上缠着的纱布, 饱满圆润的脸蛋一片惨白,心中不可抑制的仍有几分后怕。
从京城开始,无论走到哪儿骂声其实就根本不曾停止过, 被人拿臭鸡蛋烂菜叶砸铺子砸作坊砸家门也都是常有的事,但是会上升到自身安全问题却也实属预料之外。
回想起那日满头满脸鲜血的场景,又如何能不后怕呢?但凡石头再大些、砸得再重一些, 可能脑袋真就得当场开个大洞救都救不回来了。
向来支持她跟着她东奔西走的宝玉也头一回表示了迟疑,还有来自京城母亲、哥哥的信, 字字句句无不是担忧心痛,全都在劝说她放弃。
说句实在话, 面对这样艰难危险的情形和家人拼命的阻拦劝说,要说一点儿都没有动摇也是不可能的。
太难了。
在这片习惯被男人掌控的天底下,想要违抗男人的思想意志做点事真的太难了。
她们没有想要跟男人争抢什么,只是希望这天底下的女子能过点像人样的日子,可落在那群男人的眼里,无疑这就是损害了他们的利益,动摇了他们高高在上的掌控权。
无论那群酸儒的话说得多么冠冕堂皇, 其实追根究底也不过就是利益使然,自古至今皆是如此, 那群读书人惯会拿着这些冠冕堂皇的大道理来掩饰自己虚伪自私的本性。
太多太多看似美好的东西实则根本就经不起扒开了揉碎了来看。
薛宝钗的嘴角不由勾起一抹讥讽的弧度,眼神里已然没了方才的后怕,只余满满一片轻蔑。
“娘娘很担心你的安危, 只说实在不行就先撤回京城避避风头也没关系, 无论如何保护好自己才是最重要的。”
一路快马加鞭风尘仆仆的贾琏这会儿已是一副灰头土脸的模样,看着她头上隐约还渗出红色血渍的纱布愁得直叹气, “都说穷山恶水出刁民, 这江南如此富庶之地怎么反倒如此蛮横凶悍呢?”
贾宝玉倒了杯茶给他, 闷声道:“这件事不同寻常,越是穷苦之地反倒阻碍越小些。”
一则太穷的地方没有那么多酸儒,仅极少数富人家的孩子能读几年书罢了,闹也闹腾不起来什么阵仗。
二则穷到那地步饭都吃不上了,突然有这样一份酬劳丰厚的活计简直就如同天上掉馅饼儿似的,说是饿狼扑食的阵仗都不为过,哪个又还敢跳出来说个“不”字?那不是砸人饭碗又是什么?
江南这边之所以情况如此严重,一来读书人太多,二来这件事经过几年多地的发酵已经在这些人的心里头憋得太久了,三来就是缠足一事也彻底被捅破了出来……如此种种合并在一起自然就爆发了。
这么一通解释,贾琏总算是明白其中的原委了,难免眉头拧得更紧了些,“如此看来情况实在是不容乐观啊,要不你们还是听娘娘的话先回京吧?万人血书已经呈到御前了,他们连皇贵妃娘娘都敢咬,可见如今已是要疯了。”
“这一次是砸破了脑袋,下一回再疯起来指不定就该捅刀子了,有些读书人就是一根筋老顽固,急起来连自个儿都不放过的人,难保要豁出去‘替天行道’呢。”
薛宝钗皱起了眉头,问道:“娘娘如今怎么样了?皇上是个什么反应?”
“娘娘暂且还稳着呢,但是朝堂上气氛着实紧张,我出发前皇上还不曾拿定个主意。”顿了顿,又叹道:“我瞧着那情形怕是悬,这些人太能闹腾了,闹出这样大的阵仗皇上恐怕也难免要妥协,否则如何能够收场呢?”
难道当真就到此为止了?
想到这儿,薛宝钗的心里头就揪着难受。
这几年到处奔波的日子很是辛苦,但每每看见那么多的女子成功走出家门、看见她们脸上身上慢慢发生改变的精神气儿……毫无疑问这条路是可行的,只要坚持下去,等十几年、几十年过去,一定会跟如今大不相同的。
可若是就此终结,一切就都将化为灰烬,包括先前所做的那一切也都会复归原位,下一次再想重新踏上这条路就不知是何年何月了,至少她和皇贵妃娘娘这一辈子怕是等不到了。
不甘心啊,怎么能甘心呢?
沉默了许久,薛宝钗终究还是一咬牙,“先不急着撤回,既然如今皇上还未有个明确说法,那就证明此事还尚有转圜的余地,若是哪天皇上当真明令禁止了……到那时再考虑撤回也不迟。”
话音才刚落地,就看见一仆妇匆匆忙忙跑了进来。
“外头又有一群书生来闹事了,吵嚷着叫咱们滚回京城去,才收拾好的大门口又被砸得臭烘烘的……”
“他们怕了。”薛宝钗冷笑道:“如此急不可耐到处蹦跶着施压,不过是想逼着这一切尽快结束好各归各位罢了。”
贾琏“蹭”地一下蹿了起来,恼怒道:“这些人如此肆意妄为究竟是哪儿来的胆子?官府呢?就一点儿也不管任凭他们闹事?”
“怎么管呢?这么多读书人还能一个个全都抓起来不成?那可真要出大事了。”贾宝玉摇摇头,满脸无可奈何。
有句话叫法不责众。
个别闹事的直接抓了威慑一番还能有用,但人数如此之多的情况下再用铁血手段企图镇压那就绝不可行了,一个弄不好会引起暴乱的,官府也怕啊。
薛宝钗的火气也上来了,冷笑道:“我什么都缺偏就是不缺银子!城里有多少镖局武馆都给我请回来当护院,再敢来闹腾直接棍棒伺候!暴徒都打上门来了总没有不叫人反抗的道理,我倒要看看官府还能如何!”
不就是仗着人多吗?她是没那么多人,但她多得是银子!可不巧,这世上向来都是有钱能使鬼推磨,要多少人她都能请得起!
一群手无缚鸡之力的酸书生罢了,不给点苦头吃吃还当真是无法无天了!
贾琏人还没回京城,信就已经到林黛玉的手上了。
姐妹两个面面相觑,具是心情复杂得很。
就冲这份勇气和不服输的劲儿,多少所谓的七尺男儿都得自愧不如。
“这事儿闹腾得太过了些,恐怕撑不了多久就该有个决策出来了,姐姐可曾有个什么对策?还是……”
林诗语思忖道:“有点想法,不过还需得妹夫一些帮助。”
姐妹二人咬着耳朵嘀嘀咕咕一通,半个时辰后,林黛玉就匆匆离去了。
“涟漪,去前面说一声,请皇上得空来一趟。”
走到半道儿上遇着一群拦路虎怎么办呢?无外乎四个字——威逼利诱。
要么用雷霆手段强行击退,要么就以利诱之令其乖乖臣服。
搁在这件事上,一则天下文人千千万万,基数太过庞大,二则满汉关系本就紧张,更需得小心翼翼,故而威逼显然是万万不可取的。
那也就只剩下利诱了。
读书人向来自恃清高,不屑于黄白之物,拿银子送给人家都得被砸回来,还得再附带一口唾弃,但那就当真没法子利诱了吗?
恐怕不见得。
历来无论哪朝哪代,但凡有点能力的都必定要送家中儿郎去读书,没有能力的一家老小勒紧了裤腰带也得送儿郎去读书,图个什么?难不成就图一个“读书使人明理”?说到底还不是期待有朝一日鱼跃龙门鸡犬升天?
对于平民百姓来说,这是全家全族跨越阶层的唯一途径。
由此可见,自恃清高也并非真正的清高,甚至比起很多人来说,这些读书人的欲望还要更加深刻执着,这也就代表着更容易利诱。
“读书人这个庞大的群体中实则还是普通平民子弟居多,不说八九成,至少七八成是足有的,可为何从古至今却还是有个‘寒门难出贵子’的说法?”
“臣妾的弟弟十几岁就高中解元,便是当时直接参加春闱想必名次也差不着哪儿去,妹夫更是当年的状元郎,纳兰大才子十八岁中举十九岁为贡士,还有其他大家族出身的青年才俊更是数不胜数……再观寒门学子,那么庞大的一个群体中,又究竟有几个能走到少年成才这个地步的?”
说人家蠢笨?那必然不是,可究竟差在哪儿呢?差在教育资源。
这些大家族出身的子弟从小就有无数古籍藏书供其阅览,有这个大儒那个名师给予教导指点,就连一样的《四书五经》其实都天差地别。
平民百姓花费巨资咬牙买来的是再普通不过的书籍,而这些大家族出身的子弟读的却是历朝历代的名仕大儒注释过的版本,这两者之间的差距又何止一个鸿沟那般巨大。
看起来的确很不公平,但现实就是如此,“寒门难出贵子”这个说法也就不稀奇了。
听闻这样一番话,康熙先是愣了一愣,而后暗暗将这些年金榜题名之人扒拉了一遍……还真就是如此,真正寒门出身鱼跃龙门之人几乎大多已人过中年,甚至还有头发都开始变白的,类似于崔修能、容若那般少年成才的当真是凤毛麟角。
天资的差距必然是不可忽视的一方面,但后天资源的欠缺带来的影响也着实是巨大的。
“你的意思是?”康熙微微皱起了眉头。
林诗语就说道:“他们想要的咱们都能给得起,学院、名师包括这些普通人一辈子都接触不到的书籍,这些对咱们来说根本就不算什么,对他们来说却是无价之宝,没有哪个读书人能够拒绝得了这样的诱惑。”
“终究平民才是绝大多数,只要将这一部分摆平了,余下的那一小部分根本就不成气候,如此一来不仅堵住的前路能够继续畅行,对于朝廷对于皇上来说也不失为一件大好事,等过个几年十几年,必然会有更多寒门学子爬上来为皇上分忧。”
康熙的眼睛霎时就亮了。
一看他这模样,林诗语就知道这事有门儿,忙接着说道:“方才臣妾已经交代了妹妹,叫她回去问问妹夫是否能够尝试劝动家族将一些古籍孤本拿出来抄录印刷……他们那样的家族底蕴之深厚是常人难以想象的,有些好东西拿出来怕是当朝大儒都得心动。”
“怕是难。”康熙摇摇头,颇为遗憾道:“自古以来文人相轻,这些大家族又惯是会敝扫自珍的,都当作传家宝轻易不肯示人呢,又如何愿意奉与天下人?”
“试一试罢了,若是肯自然最好,若不肯其实也碍不着什么,皇家和咱们这些普通书香世家的收藏也尽够用了。臣妾也知晓这事儿怕是难成,不瞒皇上说,其实臣妾的本意还真不在这方面,而是想请动这些世家后人出山为师。”
“合着你这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呢?”康熙一脸讶异地看了她两眼,仔细一琢磨,觉得这事没准儿真能行。
先提出一个十分强人所难的要求,那些人十有八九会一口回绝,那也不要紧,再退而求其次……毕竟是皇室开了金口,一而再再而三拒绝当真就一点脸面不给了?未必有那胆子。
再者说,“好为人师”其实是很多自负才学之人的通病,桃李满天下何等风光啊?若是再教出几个状元郎探花郎,那就更加足够荣耀一辈子的了。
从崔修能科举出仕这一举动来看,这些曾经辉煌显赫的世家怕也不见得真就无欲无求甘心落寞了,有机会重拾风光尊崇当真能够拒绝得了吗?
曲阜孔氏、清河崔氏、太原王氏、范阳卢氏……这些曾经的名门望族相互之间都有千丝万缕的关系,于读书人中的地位可绝非一般,若当真能请动出来,那绝对是要被人挤破脑袋蜂拥而上的,谁还有心思惦记别的?
“你这一手可真是将那些读书人的软肋拿捏得死死的。”康熙不禁感慨,“世人汲汲营营,皆躲不过欲望二字。”哪怕是出家人也罢,立地成佛难道不是欲望?
凡有所求者,皆逃不过利益驱使,端看如何“对症下药”罢了。
琢磨了一会儿,康熙就点点头,“此计可行。”
林诗语顿时就松了口气,脸上也终于露出一抹淡淡的笑意来。
费劲不碍事,只要能将自己想做的事继续下去,费再大的劲也值得。
“还有件事……男子书院办起来之时可否容许臣妾也办个女子学院?”
“女子学院?”康熙不解地看向她,手里的扳指又开始无意识转动起来,显然是在思量着什么。
林诗语倒也不慌不忙,解释道:“以这几年的情形来看,想要废除缠足实在是万分不易,臣妾思来想去还是觉得,心病还需心药治。思想的腐朽怕还是少不得要从思想上入手,如此方能达到根治的目的,而非仅仅只是浮于表面的妥协,若是将来哪天架在脖子上的无形刀子消失了,那是否一切又将会死灰复燃?”
“不得不承认的是,无论是男孩还是女孩,自小开始接触这个世界认识这个世界时几乎都是母亲陪伴在身边,受母亲的影响是极大的……”
一个不全是算借口的借口,其实说穿了还是为了拔高女子地位,只是不同阶层需要用不同的方式罢了。
平民百姓家的女子大多大字不认识几个,更是基于现实原因,打开经济收入这条路是极其效果显著的,什么酸了吧唧的礼教他们不懂,往往谁挣钱养家谁就腰杆子硬,就是这么简单粗暴。
而处于中上层的这些女子却又不同,也是最为棘手的一个存在,因为打小听见的看见的早已深入骨髓,《女四书》更是启蒙读物,可谓受荼毒最深重。
想要叫这样一个群体有“立起来”的意识,那就必须得从根子上去掰才行,既然思想腐烂,那就将之挖掉剔除,再灌输新的正确的思想。
这个时代十五六岁的姑娘就该嫁人生子了,能送进学院的顶多也不会超过十三四岁,年纪越小越容易掰过来,慢一些不碍事,艰难些也不碍事,有希望一切就都不算什么。
臭男人不给女子正经的读书机会,那她来给。
什么《女四书》可就别捧着当个宝了,合该摔到那些臭男人脸上去才是。
康熙沉默了许久不曾应声,不说好也不说不好,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面对此情此景,林诗语的一颗心也开始不住地往下掉落,就在她满心以为这事儿或许成不了了,出乎预料的是这位爷竟然点了点他高贵的头颅。
这下子倒是林诗语被惊着了。
“想办你就去办罢,只一点,无论如何切忌操之过急,润物细无声方为正理。”康熙站起身来,掸了掸袖子上莫须有的灰尘,淡淡说道:“朕就先回去处理江南的事了,改日再来看你和果果。”
他当然是知晓这女人话未说全,有什么东西隐瞒着,但……他也的确是想看看这个女人究竟能翻出什么浪来。
以他这些年对这女人的了解来看也不像是个有野心的,权势欲望低得很,正是因为如此他才更好奇,费劲折腾这些究竟图个什么?他等着看呢,总归也不过就是一群弱女子罢了,倘若当真有什么不妥也不过就是他一句话的事儿,动动手指头就能碾灭。
他不怕这个女人有点什么心思,越早暴露出来反倒越好,所以阻拦是不可能阻拦的,由着她就是。
直到他人都消失在眼前许久,林诗语这才回过神来呢,一脸的恍惚疑虑。
这嘴松得也太快了,总感觉心里毛毛的。
林诗语不禁犯起了嘀咕,但是转瞬却又放下了。
总之她问心无愧,一不想参政二不想夺位,只是一双眼睛放在女性同胞身上罢了,无论他在怀疑什么都随便罢。
“涟漪,快快拿笔墨来。”
……
不出所料,想要从那些世家手里掏出点好东西实在是妄想了,不过好在做先生教导学子倒不是什么问题,几个大家族先后都给予了肯定的答复,只等着学院建成,他们各家都会派出人前往。
与此同时,宫里的藏书和各位大臣家里的藏书也都被掏出来不少,翰林院就又多了一份活计——一本一本抄录下来,而后拿去批量印刷。
一切准备工作都在紧锣密鼓的进行中。
彼时,一群书生还正在薛宝钗家外头跳脚呢。
花费重金请来的护院是极具威慑力的,上百号手持棍棒的大汉往那儿一站,一群书生就跟弱鸡仔似的不堪一击,谁再敢乱砸东西放肆,那棍棒就真会毫不留情的落下,半点儿不带糊弄人的。
尝试过几回不少人都负伤了,也就没人再敢胡来,东西不能砸了怎么撵人呢?那就站在外头骂人。
倒也不是什么不堪入耳的脏话,但读书人要想骂人那才真叫刻薄呢,直接刺进心坎儿里的刻薄尖锐,不仅骂薛宝钗,还骂林诗语,真真是狗胆包天了。
正愤慨激昂骂得起劲之时,忽而看见几个书生从远处跑了过来,满脸涨红颤抖着声音高喊道:“皇家要开书院了,皇家藏书、达官显贵家的藏书应有尽有,还请了孔氏、崔氏等世家子弟来给咱们当先生!咱们寒门子弟有前程了!”
瞬间一切嘈杂声戛然而止,诡异地沉寂了片刻后,“轰”的一声顿时又一片哗然,所有人一拥而上拽着那几名书生不断追问真假。
恰在这时,晴朗的天空忽而被黑压压的乌云覆盖了,巨大的轰隆隆的雷声从头顶不断传来,骇人的威压瞬间笼罩于所有人的心头。
正在众人发愣呢,一阵“噼里啪啦”的声响中,瞬间仿佛有无数道闪电落在全城各处,紧接着一声声惨叫此起彼伏,令人无不毛骨悚然。
“是天谴!一定是天谴!”
“他们针对皇贵妃娘娘,老天爷发怒了!”
“老天爷饶命啊!可不关我的事,我不曾对皇贵妃娘娘不敬啊!”
“还愣着作甚?快离着他们远些,别被连累了!”
这时,紧闭的大门忽而打开了。
薛宝钗抬头望了望天上黑压压的乌云和噼里啪啦作响的闪电,又瞧了瞧地上躺着的焦黑一大片,嘴角就勾起一抹畅快的笑意,张口一句话更将这些本就绝望的人打入了无尽的深渊。
“皇贵妃娘娘特意嘱咐我来着,看看究竟有谁会遭天谴,但凡遭受过天谴之人,有一个算一个,学院一概不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