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贵妃娘娘此言差矣。”陈廷敬眉头紧锁, 一脸的不赞同,“那些小本生意都是百姓一家子的营生,是迫于无奈才抛头露面罢了, 田地更加是百姓的命根子, 亦是足能动摇国之根本的头等大事, 岂可同日而语?”
这回不等林诗语问,康熙就解释道:“这是左都御史陈廷敬大人。”
“陈大人。”林诗语微微颔首, 面露诧异道:“如何就不可同日而语?不过都是出于‘生计’二字罢了, 倘若百姓家中吃穿不愁生活富足,谁又会乐意辛辛苦苦一个月只为那几百文钱呢?如今既然那么多人抢破了脑袋想要这份工, 那便足以证明百姓生活之艰难。”
“一样都是为了生活为了肚皮而迫不得已在外操劳, 怎么就不一样了?究竟哪里不一样了?”
“不一样。”陈廷敬连连摇头,道:“《周易》有云‘乾道成男坤道成女’, 乾道为天、属阳,坤道为地、属阴,天地万物均有阴阳两性之分,阴阳合德而刚柔有体,不可错乱。”
“女子本应于家中相夫教子操持家务, 倘若如同男子一般在外抛头露面汲汲营营便已是乱了阴阳两气,是为大错。平民百姓苦于营生偶有不得已而为之便也罢了, 身为上位者却绝不能予以肯定支持,更不可大力扶持助长歪风, 否则长此以往乾坤不明阴阳不分必将酿成大错!”
这话可就有点意思了。
林诗语收敛了笑意,看着这人的眼神也没了方才的平和,相较于借机搅风搅雨意图将她拉下马的人来说, 这位反倒更加面目可憎。
这段话里头透露出来的意思很明显, 为何不反对平民百姓自行外出谋求生计?因为他知道那是极少一部分, 根本翻不起什么浪花儿来,大环境就是如此,女子想要谋求一份生计是十分艰难的,可以说往往都是有心而无力。
但她出手扶持结果可就大大不同了,不仅以薛家为首的那一众商人会为了讨好她这个皇贵妃而摒除偏见为女子提供很多做工的机会,更重要的是,一旦此风形成将来必定还会有更多人掺和进来。
所谓上行下效,往往上位者的言行就是下面人的风向标,封建时代尤其更甚,所以要趁现在赶紧掐灭这点火星子,否则一旦等到风彻底吹开了,那时可就说什么都晚了。
什么乾坤不明阴阳不分,说穿了不就是怕女人的地位变得重要,怕动摇男人绝对的领导权掌控权?
自古以来这些酸儒就惯会拿着这个教条那个古训出来叽叽歪歪,满嘴皆是大道理,实则心底究竟是个什么样的想法还想糊弄鬼呢?
思及此,林诗语不禁心中讥嘲,面对着一众大男人或不怀好意或咄咄逼人的目光,仍是一派淡然自若高贵优雅之姿。
“陈大人此言恕本宫不敢苟同,‘阴阳合德而刚柔有体’这句话本身并无错处,然而陈大人若非要拿着阴阳之论放在这里来企图套枷锁就未免太过狭隘了。管仲曾说过这样一句话本宫倒是十分认同——王者以民为天,民以食为天,能知天之天者,斯可矣。”
“陈大人却因担心什么乾坤不明阴阳不分而置百姓的根本需求于不顾,岂非本末倒置?未免可笑。”
话音才落,那高士奇便又跳了出来。
“谁家还能没有几个男子养家糊口?何至于轮到女子在外抛头露面伤风败俗?况且饿死事小失节事大……”
林诗语真是被气笑了,眼神语气也变得愈发犀利,“可巧了,管仲又曾说过‘仓廪实则知礼节,衣食足则知荣辱’!况且女子抛头露面怎么就算是伤风败俗了?凭着自己的双手正经做工辛苦挣得好日子怎么就这么见不得人了?”
“还什么饿死事小失节事大?高大人若有本事不如去坊间跟百姓讲讲这个‘道理’?只看人家拿不拿臭鸡蛋烂菜叶砸你就是了!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高大人可真真是站着说话不腰疼!”
高士奇气得吹胡子瞪眼。
“至于说男子养家糊口?倘若凭着男子养家糊口就足够了,你叫人家出门做工人家还得啐你一脸呢,你见着哪个富太太官太太在外奔波的?既然人家宁可被人指指点点遭人白眼非议也要出门做工,那就足以证明她家的男人不能填饱一家的肚皮!”
“你们张口礼教闭口古籍经典的,那么饱读诗书的各位大人想必对《孟子》总是不陌生的吧?《梁惠王》篇可还需本宫帮你们回忆回忆?”
这一篇中孟子主要讲过什么呢?大抵意思就是说若百姓没有固定的产业收入就没有道德观念,没有道德观念自然就会为非作恶,故而贤明的君主理应该叫百姓们丰衣足食,如此才能引着百姓安分向善,百姓的生活有了美好的盼头自然而然也会乖觉听从君主的话。
反之,若百姓连肚皮都喂不饱,又哪里还能够知道什么礼义廉耻呢?
众人一时面面相觑,皆失了言语。
林诗语冷眼扫过,满含讽刺道:“今日能站在这里的各位大人想必也都是皇上的左膀右臂,是大清的国之栋梁,却如何连真正的警世名言都忘了,反倒拿着那些有心人断章取义故意歪曲而来的所谓大道理奉为真理?”
都是些大老爷们儿,如今却被一个后宫女子如此讥讽,这哪里能受得了呢?一个个老脸通红又臊又恼,有的老酸儒甚至连喘息声都粗了许多,显然气得够呛。
偏偏人家张口管仲闭口孟子,引经据典有条有理,叫人想要反驳一时间都还无从下手,能反驳管仲还是能反驳孟子啊?这不是胡闹吗。
康熙就端坐在上方,一脸优哉游哉地捧着茶碗仿佛在看戏似的,无论是谁开口他都是那般不动声色,谁也看不出他心里头究竟偏向着哪边。
诡异的一阵沉默之后,接收到暗示的高士奇又开口了。
“今日我等反对的是女子抛头露面之举,而非不准百姓谋生,娘娘却偷梁换柱混淆视听……皇贵妃娘娘实属诡辩奇才。”说着还冲她一作揖,仿佛多佩服似的,说不出的讽刺。
接着又说道:“有些男子之所以无力养活一家老小不过是没有那个机会罢了,娘娘倘若当真是为着百姓的肚皮着想,招男子来做工不也是一样的?甚至男子的体力头脑口才各方面都要远胜于女子,相较于女子必定能够为雇主带来更大的收益,多得一些工钱亦是理所应当,如此一来商户和百姓岂不是双赢局面?应是再好不过了。”
“偏娘娘却直白命令排除男子只招女子,如此举止又究竟是何居心呢?”
又一次质问“是何居心”。
林诗语就笑了,“本宫是何居心不重要,重要的是你们希望本宫是何居心?又或者说,你们对本宫究竟是何居心?”
这话可不就几乎等同于是指着他们的鼻子讽刺他们不怀好意吗?
高士奇的脸色变了变,步步紧逼,“娘娘请勿顾左右而言他,还请娘娘明示,究竟为何不肯顺应自然将养家糊口的机会交给男子,反倒非要排除众难引着天下女子抛却本分不安于室?”
林诗语一脸看傻子的表情瞅他,神色淡然不慌不慌道:“第一,这不叫不安于室,第二……一个家庭里有一份收入和两份三份收入究竟哪个更好还用得着本宫来给你算算这笔账吗?男人和女人之间并不冲突,共同努力只会带来更好的生活,为何偏就只能有一人去努力?就不能一起努力吗?高大人脑子里的这根筋该动动了,下回可别再问这种……令人费解的问题了。”
什么令人费解?分明是说他问的问题太蠢罢了。
高士奇险些没被噎死。
“话都说得这样明白了,本宫为何会有此命令还很费解吗?高大人方才不是还在说,男子的体力等各方面都远胜于女子?既然如此也就是说男子的可选择范围比女子大了去了,没有这份工也还能有其他的,再不济码头上搬搬货物也是条路子。”
“可女子就不同了,仅看各位大人的态度就知道这个世道对待女子抛头露面这件事是何等苛刻鄙夷,本宫如此也不过就是为了给有需要的贫苦家庭提供一些帮助,叫她们能多挣一份收入罢了,有何不对吗?”
你跟她说礼教讲规矩,她跟你说天大地大肚皮最大,张口管仲闭口孟子啪啪一顿打脸。
你反驳她男子养家糊口就够了,与古人警示训诫并不冲突,她讽刺你说男人不够用女人才迫不得已想出来。
你质疑她心怀叵测居心不良,她笑你像个二傻子,尽问些蠢话。
真可谓是见招拆招,油盐不进。
众大臣再一次陷入了沉默,相互瞟了又瞟,无不是满脸郁结又羞又恼。
真真是做梦也不曾想到,有朝一日他们竟会被一个深宫妇人给堵得哑口无言,简直就是笑话!
满含谴责不赞同的眼神不禁频频投向一旁老神在在的林如海,一个姑娘家叫读那么多书做什么?瞧瞧这都养成什么样了?伶牙俐齿极尽诡辩之能,哪里又有一个女子该有的品行?
“皇贵妃娘娘好口才,佩服,佩服。”索额图似笑非笑地冲她一作揖,叹道:“皇贵妃娘娘看来亦是读过不少书的人,却不知可曾读过《女诫》?奴才隐约记得里头仿佛写过什么妇德妇言?”
妇德即是教导妇人不必富有才干不必过于聪明,妇言则是教导妇人不必伶牙俐齿不必辩才过人。
这么一问摆明就是在说她失德呢。
一旁满怀忧虑而又无比骄傲地看着自家闺女舌战群儒的林如海这时却开口了,淡淡说道:“那些东西随意翻翻也就罢了,《四书五经》方为正理,都读透了自然知书达礼,有何不妥吗?”
有何不妥?能有何不妥?在场的谁还不是读着《四书五经》长大的?谁能说句不好?谁能说读这些书的人不懂规矩不懂礼教?
好家伙,可算是知晓皇贵妃的诡辩之才哪儿来的了,合着人家是家学渊源,父女一脉相承呢。
被噎了一下的索额图扯了扯嘴角,皮笑肉不笑道:“《四书五经》自然是极好的,只不过姑娘家还是应当学点自己该学的东西,懂得太多了反倒未必是好事。”
“怎么?本官如何教养自家姑娘还用得着旁人指手画脚?”林如海亦毫不客气地冲他嗤了一声,讽刺道:“索相莫不是觉得女子读书读多了就不好欺负了故而心里不痛快呢?”
林诗语就笑了。
自知嘴仗打不过,索额图也不再自取其辱,转头就对着康熙说道:“皇贵妃娘娘身为后宫嫔妃却插手到民生大计,不免有越俎代庖之嫌,已然犯下大忌,请皇上严惩!”
此言一出,那些个哑口无言的酸儒顿时一扫方才的憋屈气馁,义正严词纷纷附和。
“后宫干政乃大忌,请皇上严惩!”
“皇贵妃娘娘失德,如此离经叛道之人不配为后宫女子之表率,请皇上严惩!”
……
倒也并非全都是出于某些私心趁机做文章,很多酸儒打从骨子里的的确确就难以接受女子抛头露面之举,对于林诗语大力扶持的行为更是深恶痛绝,跳着脚非得将这股歪风摁下去不可。
说不过就开始扣帽子逼迫了?
林诗语的心里一时五味杂陈,最终只余满心荒谬可笑。
显然,这些人并未曾将她方才的那些话听进去,比起百姓的日子好不好过,他们更在意的是他们所谓的“礼教”,更在意女人是否“安守本分”。
或许在他们心里来看,就算是饿死了女人也不该抛头露面有伤风化吧?礼教也好古训也罢,说穿了也不过就是他们拿来压制女人的武器。
可笑至极,无耻至极!
“皇上……”
林如海阴沉着脸正要说些什么,却谁想忽而一阵轰隆隆的雷声震耳欲聋。
众人顿时大惊,不由得就想到了当年太皇太后被雷劈一事,一时面露惊恐慌作一团,看着林诗语的眼神里都充满了惧意。
康熙也再淡定不了,正了正脸色,打发李德全出去瞧了瞧状况。
结果李德全进来时就是一脸煞白,哆嗦道:“整个皇宫的头顶上一片乌云密布,只有皇宫的头顶上有,再远处就看不见了。”那片黑压压的乌云不知为何看起来压迫感十足,瞧一眼仿佛就压得人心里头喘不上气似的。
偌大一个京城打雷却只在皇宫的头顶上,这还能有什么不知道的?虽说暂且也只是雷声轰隆隆没看见闪电落下,但这摆明了就是老天爷不乐意了,帮着他亲闺女皇贵妃撑腰造势来了啊!指不定突然间就劈上哪个不知天高地厚的!
康熙的脸色立时就变了,咬牙道:“都给朕滚出去!”甭管老天爷想劈谁都绝不能在乾清宫里挨劈!
乾清宫可是他这个帝王的地盘,若是像慈宁宫那般被一道雷给劈烂了那他可真就是有嘴说不清了,这口黑锅不背也得背,下罪己诏怕是都不管用。
思及此,康熙更是一脸阴沉,茶碗“哐当”一砸就撵着这些哆哆嗦嗦面无人色的大臣往外头走。
无法,再怎么怕也还是只能乖乖退出。
一大片硕大的乌云压在头顶上,仿佛瞬间天都矮了一大截儿似的,乌云里不时还能看见紫色的闪电噼里啪啦作响,如同要将头顶的天空都一分为二似的,伴随着轰隆隆震耳欲聋的雷声更是压迫感巨大,无人不心生畏惧,更有甚至已然两腿一软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康熙也站在了乾清宫的门口,微微眯着双眼打量着天空的电闪雷鸣,正在此时,忽见一道闪电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落下,如同长了眼睛般直奔那些大臣的方向……一声巨响,碎砖横飞,惨叫阵阵。
亲眼看见这样骇人的一幕所有人都被吓得不轻,就连康熙的脸也瞬间白了白,惧意油然而生。
如同来时一般突然,这一道闪电之后头顶上压迫感十足的乌云就瞬间散了去,消失得无影无踪,只余那一片狼藉还明晃晃地告诉着众人,方才那一幕都不是梦。
地上一大片焦黑,几个人影倒在地上不知死活,稍微靠近些就能闻到一股子难闻的气味扑面而来,仿佛是衣裳头发这些东西烧焦混杂而成的味道,隐隐约约仿佛还掺杂着丝丝肉味儿?也不知是哪个倒霉蛋被烧焦了一块肉不成?
“怎么仿佛还有股骚臭味儿?”一名侍卫咕哝了一句。
旁边人就附和道:“的确是有,许是哪个被吓疯了吧。”
等着侍卫们小心翼翼清点过一遍才知道,被雷劈着的只有索额图、李光地、明珠等几个人罢了,其他倒着的其实都是被吓晕的。
“可有生命危险?”
“并不伤及性命,只是多多少少都伤了些皮肉,怕是要刮去才行。”
刮肉剔骨不成?
嘶——
康熙也不禁嘬了嘬后牙槽,摆摆手就叫各自送回家去了,转身踏进乾清宫的瞬间冷不丁就意识到了什么……这几个被劈着的不都是方才拼命叫嚣着要求废掉皇贵妃的?
“啧,你可真真是老天爷的亲闺女。”
林诗语微微抿了抿唇,不曾多说什么,紧随着他身后进了乾清宫。
虽说一场突如其来的意外打乱了节奏送走了那群大臣,但该说的还是得跟康熙好好说说才是,不能叫这人心里生疑。
“皇上……”
“行了坐下说话罢。”康熙灌了口茶压压惊,脸上的表情倒是缓和多了,“你不必担心,你是个什么样的人这几年来朕自问还是能够看得清的,那些个大臣各有各的心思,张口就来也都不稀奇了,只恨帽子扣得不够高呢。”
“不过你既然饱读诗书也理应知晓那些文人对这件事的看法,理应算到了会有今日这一遭,又为何要如此呢?宁可顶着被那些文人口诛笔伐的风险也要如此做,究竟是为何?”
林诗语就长叹一声,有些闷闷地说道:“臣妾只是怜惜那些女子罢了,《诗经》中有这样一句臣妾记忆犹新——‘乃生男子,载寝之床,载衣以裳,载弄之璋;乃生女子,载寝之地,载衣之裼,载弄之瓦’,由此也足以见得自古以来男孩女孩的天壤之别。”
“若仅仅只是区别对待也就罢了,问题在于出于这样的思想,很多穷苦百姓家生下女儿之后就会选择遗弃山上扔进水里,运气好或许能勉强捡回一条小命,十之八九却只有死路一条,不是被野兽吃了就是被淹死了,更有甚者会亲手将女婴掐死溺死摔死……何其残忍?”
“臣妾没有那么大的能耐改变世人的思想,只是想着,或许多一点收入家中不那么贫苦就不会如此狠心了吧?或许女子也能够赚得些许钱财,为家中破烂的屋顶添个砖加片瓦,为家中清苦的饭桌上添二两肉一碗米……而不再只是所谓的赔钱货,那是否会愿意留下女婴?哪怕只有那么一小部分也好啊。”
“或许皇上觉得臣妾的想法实在过于天真,但臣妾还是想要试一试,不瞒皇上说,臣妾将来还想将这股风吹到大清各个角落里去,哪怕只能挽救那么一小部分可怜的孩子,臣妾都觉得这事儿值了。”
康熙愣住了,显然怎么也没想到会是这样一个缘由,可是转而想到先前她提起的“禁缠足”一事,却又觉得如今这样的想法竟也不那么荒谬了,甚至还挺合乎情理的,倒真像是她能干出来的事儿。
一时不曾急着说话,手里的扳指不由得就转动了起来。
林诗语低垂着头,心里却全不像表面如此淡定。
她的真实目的自然是为了突显出女人的重要性从而提高地位,但这话她能跟康熙老实交代吗?找死不是。
不过如今这样一番说辞虽说是为了掩盖真实意图而苦思冥想出来的,但却也并非全然虚假,她真心地希望等将来某一天这股风吹得足够大时会迎来一些美好的改变。
就在林诗语提着心等待着康熙的反应时,有关她于乾清宫舌战群儒一事已然迅速传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