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2章

崔夫人愕然。

原以为备受赞誉的皇贵妃娘娘一定是一位端庄贤淑的女子典范, 一定能够理解她的一片良苦用心,帮着好好规劝教导儿媳妇,却怎么也不曾想到皇贵妃娘娘的嘴里竟会说出如此……如此离经叛道之言。

儿子若要纳妾, 就要儿媳妇离开儿子?

她不曾理解错吧?是这个意思吧?

她自问也并非那听不懂人话的蠢材, 可此时此刻却真真是忍不住怀疑了,若非自己会错意, 那又该如何解释呢?怎么可能……怎么可能会有女人能够说出这样的话来?

“娘娘?”崔夫人的表情愣愣的, 仿佛是过于震惊还未能回得过神来,望着她干巴巴地说道:“且不说自古以来男子三妻四妾便是天经地义之事,并无丝毫过错之处,便是做夫君的当真做错何事, 女子也断然不能如此离经叛道啊!”

“《女诫》有云, 敬顺之道妇人之大礼也……又有云,夫者天也, 天固不可逃, 夫固不可离也。行违神袛,天则罚之……”

大名鼎鼎的《女诫》乃何人所著呢?便是帮助班固修成《汉书》的那位, 史上第一名女性历史学家班昭。

便是这样一个才华横溢学识渊博的女人, 仍极力推崇女子应当以夫为天, 应当无论是非曲直都要毫无条件地顺从丈夫,不能与丈夫、公婆、兄弟姐妹等一众夫家人争辩, 遇事应当逆来顺受曲意顺从, 若受气蒙冤亦是天经地义之事, 女子应当从自己的身上找找原因……还有, 男子再娶乃人之常情, 女子再嫁便是不守妇道, 从一而终方为贞洁烈女。

仅仅只是想想, 林诗语就顿感一阵窒息扑面而来,便是这样一个位列古代四大才女之一、甚至一度被誉为“女中孔夫子”的一个传奇一般的女人都是如此思想,可想而知其他人又是何等模样。

再看眼前仍喋喋不休谆谆教导的崔夫人,气已经气恼不起来了,只余满心的悲叹怜悯。

就连争辩亦毫无兴致,只得摆摆手,出言打断那滔滔不绝的可笑言论,“好了,本宫仍坚持自己方才的说辞,你也大可不必浪费口舌与本宫说教,你只需记着一点,本宫向来说到做到,究竟要如何选择还请亲家太太自个儿掂量掂量三思而后行。”

“余嬷嬷,送亲家太太出宫。”

无法,崔夫人也只得离去。

直至回到家中她仍是不曾想明白,这林家的姑娘怎么会是如此呢?好歹林家也算是几代书香之家啊,对家中女儿的教养也实在是太……一言难尽了。

可无论她是想得明白还是想不明白,也无论她心中如何反对忧虑,如今皇贵妃的话已经直白明了地撂下了,但凡她再做点什么,儿子儿媳妇的婚事怕就真要黄了,甚至还极有可能连累到儿子的前程。

儿媳妇的姐姐是圣眷正浓备受百姓尊敬赞誉的皇贵妃,儿媳妇的父亲是吏部尚书、大学士,若人家当真想仗势欺人,她家修能怕是当真好不了了。

思及此,崔夫人就不禁连连哀叹。

自古以来女子便都是以夫为天的,何至于落到要看媳妇脸色行事的地步啊?真真是看走眼了,以为的书香之家知书达理,却未想竟是如此。

启蒙书便是《女诫》的崔夫人面对这样一个儿媳妇大抵是这一辈子都舒坦不了了,思来想去,最终还是决定年后就启程回乡罢了,管又管不得,索性眼不见为净。

这边崔夫人自觉今儿是开了回眼界,却不知承乾宫遭受她荼毒的那主仆几个才真真是看了回西洋景儿呢。

眼看着她人才踏出承乾宫的大门,早已是憋不住的涟漪就小嘴一张叭叭开了,“这可真是有生之年头一回,再没见过如此神奇的妇人,这脑袋多多少少该是有点毛病吧?”

的确是没有错,但凡有点条件的大户人家指定都是妻妾成群的,那些个太太奶奶表面瞧着也都乐呵呵的,可同样都是女人私底下谁还不知道谁啊?再是如何心善大度的女人,多少总会有些拈酸吃醋心里不痛快,哪里像是崔夫人这样,话里话外尽透着股天经地义理所应当的意味。

“这种感觉很怪异,说不上来的怪异……”涟漪不禁挠挠头,苦思冥想又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就是觉得崔夫人给人一种很怪异的感觉。

林诗语抿了抿唇,看着懒洋洋趴在脚边的小金子陷入了沉默。

怪异之处就在于,完美驯化。

女人在这段漫长的历史中早已丧失了人权,被当作动物那般一代一代驯化着,更可悲的是,甚至有些女人还会自我驯化,就譬如写出《女诫》的班昭。

一部《女诫》,成功奠定了后来女教的理论基础,成为了后世千年多少女性的启蒙读物,又究竟完美驯化了多少女性?

根深蒂固深入骨髓的东西,想要拔除谈何容易?

思及此,林诗语的心情就愈发压抑难受得厉害,有心想要做点什么,可一时之间竟觉得茫然无措无从下手。

这么一坐,林诗语就愣是呆坐了足有半日的功夫,满脑子想的都是应该做点什么。

女性丧失自我意识被驯化归根结底其实还是“男尊女卑”这四个字在作祟,几千年来都是男人掌握着绝对的话语权,女人已经习惯了顺从习惯了依附习惯了卑躬屈膝仰人鼻息,这样极度压抑束缚的环境下还谈什么自我意识觉醒呢?只会不断被男人潜移默化地灌输男权至上的思想,不断被男人压制驯服。

想要改变这种令人窒息的状况,女性地位的提升势在必行,只有当一个人能够清楚地认识到自己的价值自己的需求,才会有可能突破重重限制达到真正觉醒的目的。

而要提升女性地位……武则天掌权时允许女性入朝为官,女性地位也着实不同于以往,几乎算得上是封建时期女性地位最巅峰的时刻,可见权势二字的重要性。

可很显然,如今是绝不可能做到那一步的,她若敢想一想,怕是都非得要被口诛笔伐活剥几层皮不可。

整体被压抑了这么久,这会儿也就别想一蹴而就了,总归无论如何一口也吃不成个胖子,还是得先从最浅显的地方入手,徐徐图之。

当然首先就得将缠小脚这一条给废除了!

什么垃圾破规矩,说到底不过就是为了取悦于某些变态狗男人,是彻彻底底物化女性的一种象征,更是压制女性的一种惨无人道的手段!

“涟漪。”林诗语忽而开口道:“去前面禀报一声,若是皇上得空请他到承乾宫来一趟。”

“是,奴婢这就去。”

“额娘?”胤小四不由皱起了小眉头,仿佛有些欲言又止。

他直觉额娘许是想折腾点什么,可是皇阿玛那性子……那就是个极其敏感多疑的帝王,一旦不经意埋下一颗怀疑的种子,将来可就糟了。

有心想说点什么,可低头看了眼自己的小胳膊小腿儿,他又能说什么呢?

落寞地低下头,此时此刻只恨不得自己快点长大才好,额娘太不省心了,赶紧长大才有能耐帮着护着啊。

“行了,小孩子家别那么好奇,带着你的小金子玩儿去罢。”林诗语笑盈盈地戳了戳他的脑门儿,将他撵了出去。

显然,康熙还是很给她面子的,得知她有事相商立马就来了。

殿内一众奴才很有眼色地悄悄退了下去,只余帝妃二人。

“皇上,臣妾有一事相求。”说着,林诗语便起身欲行大礼。

康熙忙伸手将她拉住,颇为好奇地说道:“朕记得上一回你如此郑重其事还是为了你妹妹的婚事,此次所为何事值当你如此?且坐着说就是了,犯不着如此。”

“此次却并非是为着家事,而是……”

闻言,康熙的眉梢就微微一挑,面上神色未动,“你只管说。”

“今儿清早臣妾见着了妹妹的那位婆婆崔夫人,才发现她竟是一双小脚……”脑海中不由又浮现出曾经看过的小脚图片,眼角眉梢顿时都抑制不住流露出了浓浓的反感不适之色,“所谓缠足,便是要将幼小女童的四根脚趾都扭曲蜷缩于脚底,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用裹脚布死死勒着,为了裹成一双完美的三寸金莲,甚至就连脚掌都要折成两段,使前脚心贴着后脚掌……”

随着她的叙说,康熙的眉心也渐渐拧了起来,眼神中不由地露出些许不适的神色。

“便是慎刑司的刑罚都未必能有如此残忍,更何况这样的酷刑却是小女童从四五岁甚至三四岁开始就要开始经历的,一次又一次忍受骨头被折断的痛苦,一次又一次的溃烂、化脓甚至因此而丢掉性命……只想想臣妾就不寒而栗心痛难忍,如此这般惨无人道堪称丧心病狂的陋习实在不该存在于世了!”

林诗语不禁红了双眼,仍是起身郑重地行了一礼,“臣妾从未正经求过皇上什么,今日斗胆想恳求皇上应允臣妾,下旨废除这残忍的刑罚罢!”

没错,就是刑罚。

称之为陋习都是在美化它!

“起来罢。”康熙重新拉着她坐了下来,叹道:“缠足禁令最早在太宗那会儿就下达过,后来先皇又一次下达过此条禁令,再到朕亦是如此,甚至当时还下令违者责罚其父母,可却又有何用呢?如今你也看到了,仍是许许多多的汉人女子在缠足。”

林诗语皱起了眉头。

见状,康熙就解释道:“一则缠足习俗由来已久,轻易无法改变,二则这其中却也有些政治因素……满人入关时曾强迫汉人男子剃头,便是常说的‘留头不留发,留发不留头’,强权之下汉人男子只得屈服,选择剃发易服,这其中究竟有多少怨愤不平就不言而喻了。”

“是以等到了汉人女子身上时就更是阻碍重重,倒也不难理解罢了,说到底不过是碍于满人的强权,其他诸多方面汉人并不敢大做文章,更不敢流露出丝毫反叛之心以免招来杀身之祸,故而这女子缠足的习俗就被他们保留了下来,说是老祖宗留下来的习俗,实则就是一些汉人对自己身份的一种认同坚持。”

当然了,满人想要实行缠足禁令也是出于想要摒除汉人特有传统习俗以达到同化的目的,就如同强迫汉人男子剃发易服那般,是一种政治手段,而并非什么出于不忍出于好心。

“你怕是还不知晓,民间素来有‘男禁女不禁,男降女不降’这一说法,说的正是汉人男子的头发和女子的足了,可想而知想要实行缠足禁令究竟有多不容易。”

这可真是……万万没想到。

林诗语沉默了,凡事一旦跟政治挂上勾儿那都会变得复杂起来,如此想来其实倒也能够理解一些汉人的固执坚持。

发展至今,缠足已经并非仅仅只是出于审美或压制女性的目的,甚至已经成为了汉人传统文化的一种,于当今满人统治的社会中,汉人只会更加坚持坚决,在她看来是惨无人道的陋习,但在这个时代的汉人满人看来,这就是汉人的文化。

若是同为汉人倒也还罢了,掌权者若想废除或许有些不容易,但应当还不至于寸步难行,可偏偏如今的朝廷是满人,这就太敏感了,总给人一种不安好心的感觉,这谈何容易啊?

难道就这样放弃了?

林诗语死死抿住了唇瓣,几乎已经拉成了一条直线,满脸尽是灰暗落寞,想到那些年幼的女童所承受的一切,眼中便流露出怜悯不忍之色。

看她如此神情,康熙的心里头也微微软了软,握住她的手叹道:“入宫几年你仍如此心善柔软,这很好。”

身为一个帝王,他哪里会看不出来她这几年一直在努力避嫌呢?便是偶尔他自己提及政事,她也都不过一笑了之,又或是看似说了很多,实则不过都是些哄人的拍马之词罢了,真真是轻易不敢越雷池一步。

跟他张嘴提出与家事无关的请求这还是破天荒头一回,却是为了那千千万万个女童罢了。

颇有母仪天下之风。

康熙不禁感慨,又说道:“民间贫苦百姓家中女儿皆是要帮着做家务甚至下地的,故而鲜少缠足,缠足之风真正盛行于那些官宦之家……朕强行下发禁令显然是不可行的,不过若真有意想要改变这一习俗,倒也并非全无办法。”

林诗语眼睛一亮,“还请皇上指点。”

“譬如先帝时期太皇太后曾下令,不准缠足女子进入宫中,违者斩。”康熙换了个舒服的姿势坐着,思忖道:“如今你也大可效仿一二,倒也不必明着下什么指令,待过年时那些个皇室宗亲朝廷命妇入宫参加宴席时你话里话外暗示几句就是,朕估摸着那些个福晋太太应当是会挺乐意配合的,若有那些汉臣命妇缠了小脚的,你也大可斟酌着适当表现出自个儿的态度。”

三寸金莲这种畸形的审美,不喜欢的人看一眼都觉得恶心,但喜欢的人却又十分痴迷,家中后院能有这种小脚女人的,估计也都挺得宠,那些个福晋太太们心里头能没点怨念吗?一旦得了上头的一点儿暗示,她们就能拿着鸡毛当令箭使。

“届时朕在前朝有意无意配合一二……那些人都是人精,哪里又能看不出上头的意思呢?一旦消息流传出去,外头的人自然而然就会知晓上头对三寸金莲深恶痛绝,偏他们能说什么呢?又没有人明确下达禁令,想缠足也没人拦着,只是前程如何就不好说了。”

“这也只是其一,类似这样的手段还可以更多,只什么话都不必说,从行动上慢慢叫他们意识到,缠足不仅仅会影响到女孩儿的前程,亦会连累家中父兄的前程,届时他们自会做出抉择。”

相较于直截了当地下达严苛的禁令,如此这般的软刀子看似毫无威力,也并不太容易一下子激起那些人反抗的情绪,但潜移默化的影响却并不可小觑。

这也是历经几次禁令失败之后康熙总结出来的经验,满汉之间的关系太过敏感,一旦用强势必即刻点燃情绪,倒不如尝试一下这种软刀子的效果,留足了时间叫他们慢慢反应慢慢思考选择。

林诗语仔细思索了一番,也觉得摆在眼下这一条路似乎还尚可尝试,一时不禁感慨,要不说是专业弄权的呢,坐在这儿说几句话的功夫眼珠子骨碌一转就是一个主意,阳的阴的信手拈来。

这一感慨,瞧着他的眼神里头就流露出来了,叫康熙莫名竟有些志得意满。

身为男人天生就享受这种被女人崇拜敬仰的感觉,一介帝王自然也不能免俗,更何况这会儿用这种眼神看着他的还是皇贵妃呢?

打从入宫以来就平平淡淡的皇贵妃,看他的眼神这还是头回如此“热情”,着实叫康熙一时间有些飘了起来,握着人家小手的那只大猪蹄儿就不由自主地开始摩挲起来了,透着股隐晦而又暧昧的暗示。

可惜,青天白日的。

康熙有些失望地透过窗户缝隙瞄了眼外头,暗暗惋惜惆怅,猛地用力一拽……

“皇上!”林诗语不禁惊呼出声,下一瞬整个人都扑在了他的怀里,顿时又羞又恼,嗔道:“皇上这是做什么?”

想要退出来,可那对大猪蹄儿却仿佛焊死了一般扣住了她的腰,“怕什么?朕又不是老虎还能吃人,陪朕说会儿话,咱们两个仿佛鲜少认真闲聊过几回,刚好今儿朕也有空。”

这姿势好好聊家常?您认真的?

林诗语无奈极了,正在这时,忽而一阵急促的拍门声传来,将两人吓了一跳。

康熙登时眉头一紧正要发怒,就听见外头传来胤小四的声音,“皇阿玛不要欺负额娘!额娘!我听见您惊叫了,皇阿玛是不是欺负您了?您别怕,我进来了哦……”

话音还未落,门就已经被推开了。

胤小四板着小脸儿面露急死地钻了进来,一心想要从虎口救下他额娘,却谁想……打死他也万万想不到,见着的竟会是这样一副景象!

他以为被欺负被惊吓的额娘,这会儿正一屁股坐在他皇阿玛的腿上!

而他以为正发怒的皇阿玛,这会儿正两只大猪蹄儿死死搂着他额娘的腰!

好一副帝妃和谐之美景!

呸!

胤小四人都傻了,呆呆地站在原地一脸愕然不敢置信地看着这一幕,小脸儿莫名就红了。

回过神来,林诗语也顿时脸色爆红,忙不迭从康熙的怀里退了出来,一脸尴尬地坐在旁边手脚都不知该往哪儿放了,甚至不敢看胖儿子惊愕的眼神。

“咳咳……”康熙满心不自在地轻咳了两声,斥道:“朕叫你进了吗你就自个儿跑进来?没规矩的臭小子!”

“皇阿玛恕罪。”胤小四低下了头,五短小圆球儿一本正经地行了个礼,闷声道:“儿臣在外头听见额娘的惊叫以为出了什么事儿……”的确是出事儿了,他额娘被老不修的非礼了,好气啊。

康熙哼笑道:“你跟你保成哥哥倒是默契得很,总觉得朕会欺负皇贵妃,朕寻思着朕这是都干了什么才叫你们如此误会?合着在你们心里头朕都成吃人的老虎了。”

林诗语正端起茶碗掩饰性地喝茶呢,谁想一口茶才喝进嘴里,就被他这句“吃人的老虎”给惊得抢着了,好悬要失态当场喷出水花儿来。

“额娘?”

“怎么这样不小心?”康熙伸手就给她拍了拍后背,仿佛也想起来方才调笑的那一幕,脸上浮现出丝丝不寻常的红色来,尤其是面对儿子那充满狐疑莫名的小眼神儿时,整个人就更加不自在了。

咳了好一会儿林诗语才总算是止住了,眼睛里都被呛出了泪花儿来,忙说道:“今儿已经耽误皇上不少时间了,皇上政务繁忙……”

“朕不忙。”

“……”

胤小四左瞧瞧右瞧瞧,总算是反应过来他家皇阿玛那怪异的眼神儿究竟是怎么回事了。

呵,做梦。

“皇阿玛今日有空?太好了!皇阿玛好久不曾陪小四玩了!刚好前两日小四才得了一副清明上河图,可复杂可难拼了,皇阿玛快来帮帮小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