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里来的胡言乱语!娘娘已经平安生下了小阿哥……”话到此处, 赫舍里氏的声音却戛然而止。
原先想不通的,这一刻突然仿佛就想通了。
为何老爷会将女儿和外孙置于险地?虽说提前是叫她遮遮掩掩地提醒了一下,但是天花这东西是不可控的, 但凡出现一丁点儿岔子呢?老爷如何就能确保女儿和外孙不会被沾染上?
她原还在寻思是不是这里头还有什么后手瞒着她,却原来事实竟是如此?
老爷他……因为已经打算好放弃女儿和外孙,所以甚至连他们的死活都可以不顾了?
赫舍里氏不由地踉跄着退后了两步,脸色一阵青一阵白,精彩极了。
打扮相当娇艳华贵的李四儿见状就不禁掩唇娇笑起来,“看来太太这是想明白了。”
“你又是如何知晓的?是隆科多告诉你的?”
“太太想问的是三爷知不知道这事儿吧?自然是知晓的。”
得到这样一个答复,赫舍里氏顿时只觉一阵头晕目眩。
若说佟国维带给她的是愤怒, 那隆科多掺和此事带给她的就只有伤心了。
儿子是她的心头肉,但女儿也是亲生的啊, 一母同胞的亲姐弟,如何会变成如今这样?
赫舍里氏想不通, 看向李四儿的眼神却不由的更添了几分浓浓的怨恨之色,“你为何要与我说这些?”为什么要打破她的自欺欺人?她宁可选择不知道这个真相!
“自然是为了太太为了三爷好。”李四儿白了她一眼, 若有似无的透着股子讽刺的意味, “如今的娘娘再怎么着也是太太的亲生女儿,是三爷的嫡亲姐姐,有她在, 你们母子两个的地位才会稳固,不会被任何人撼动,但是庶出的二姑娘……”
“人家有自己的亲娘,亲哥哥还是老爷的长子, 一旦她进宫成功生下一个健康的小阿哥, 娘娘必定会被彻底放弃, 到时候家里怕是要多出来一个平妻还不止, 就连这个家以后归三爷还是大爷可都不好说了。”
“如今眼瞧着老爷是最器重三爷这个嫡子,三爷也的确是最有本事,但是这可不代表就能高枕无忧了。”李四儿扫了眼周围,上前两步来到赫舍里氏的身边凑近了耳语道:“只要那位二姑娘生下小阿哥,就是你们母子败落的开始,若将来成不了事也就罢了,但凡成了……太太您说说看,这个家以后会给三爷还是大爷?”
赫舍里氏的眼神就变了。
这还当真不是没可能,反而可能性极大。
“这事儿我与三爷私底下也说过,可奈何三爷太过自信了,并不认为其他兄弟会有取代他的可能,我冷眼瞧着三爷怕是已经被老爷给绕进去了,一心就想着协助老爷将佟家推上巅峰呢。”
李四儿伸手扶了扶头上华丽的金步摇,颇为无奈地说道:“大老爷们儿家的确是心思粗了些,可咱们娘儿俩却不能不未雨绸缪啊,若是辛辛苦苦到头来为他人做嫁衣裳,那可不气死个人了?是以虽知晓太太烦我厌我,思来想去我还是只好来找太太商议商议。”
“我知道太太这会儿必定很是愤怒,但是还请太太冷静冷静切勿冲动去找老爷撕吧,有些事儿一旦撕开了可就不能善了了,太太只记得一句话——无论如何一笔写不出两个佟字来,三爷跟佟家是一体的。”
这话就犹如一盆冰水一般瞬间浇灭了赫舍里氏心里那点燃烧的小火苗,让她彻底歇了找佟国维算账的念头。
罢了,她可以私底下想法子断了庶女进宫的路,也算是帮了女儿和外孙一个大忙,全当是弥补了罢。
赫舍里氏不断如此告诉自己,企图让自己抹掉心里的那点愧疚不安,却终究也就只能自己哄哄自己罢了,真要将这话拿到台面上来说那可真是要笑掉旁人的大牙了。
书房里正满心振奋谋划未来的父子二人显然绝不会想到,他们这一家子已经从内里开始乱了起来,男男女女上上下下各人都有各人的心思,所思所想根本就不在同一个点子上,唯独一样东西是一脉相承的,那就是骨子里的自私自利野心勃勃。
这样的大家族,旁人若想将之掀翻都绝非容易的事,真动起来只怕自个儿也得脱层皮,可一旦内里乌烟瘴气斗得个你死我活,那才真真是要彻底完蛋了。
如今的佟家也就是表面看着风光显赫,扒开这层表皮,内里却已开始散发出腐烂的味道,可惜如今他们都被各自眼前的利益迷昏了头,竟是尚未察觉其中危机。
殊不知……一家不齐,何以治国平天下?
承乾宫
虽说得了康熙的叮嘱之后谁也没敢再去惊动林诗语,但身为一个母亲,这种情况下又怎么可能当真放心睡过去呢?也不过就是眯了个把时辰的功夫,她自个儿就突然惊醒了。
“娘娘这就醒了?可是惊着了?”
“秋月?”林诗语揉了揉昏沉的脑袋,扫了眼周围的环境不禁有些诧异,“本宫怎么在这儿了?什么时辰了?阿哥们那边情况如何?”
“是皇上担心您歪着不舒服特意将您抱回来的,娘娘才不过睡了一个时辰,再睡会儿吧?太子殿下和四阿哥那边都挺好的,不曾有什么状况,皇上也在那儿守着呢,娘娘只管安心歇歇就是,否则再这样熬下去身子会吃不消的。”
林诗语却摆摆手,“你去请皇上过来一趟,就说本宫有要事禀报。”
一听这话,秋月也不敢再耽搁了,当即就出门去了隔壁。
不一会儿的功夫,康熙就大步走了进来。
“宫女说你有要事禀报?”见她欲要起身,就忙伸手按住肩膀拦了,“行了快不必多礼了,瞧瞧你累成什么样儿了。”
“谢皇上。”林诗语微微蹙起眉头,思忖道:“方才臣妾梦到了观世音菩萨……”
康熙明显就愣了愣,不过转念一想,以她这样的来历梦见个菩萨啊佛祖的好似也都没什么好奇怪的了,于是就点点头,颇为好奇道:“菩萨可是说了什么?”
“是……观世音菩萨告诉臣妾,种牛痘可以成功预防感染天花……人若是被牛痘所感染,只会有一些轻微症状,大多不会严重到危及性命,但种过牛痘之后却与感染过天花的人一样,往后终身都不会再染上天花。”
先前孩子们陡然之间性命垂危,她这脑子一时之间都是懵的,表面看起来仿佛挺稳得住,但其实就跟行尸走肉没两样,牛痘这东西还当真是她方才梦到的,不过并非是什么观世音菩萨指点迷津,大概就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罢了,混沌的脑子这才突然回想了起来。
说实话林诗语是有些自责的,若是她能早点想起来这么重要的东西,孩子们也就不会承受今日的痛苦折磨了,还有那些被传染的奴才,都是活生生的人命啊。
康熙自然是不知她心中所想,此时此刻他整个人都已经亢奋起来了,“此言当真?牛痘当真如此好使?”
“梦里头菩萨是这样说的,想来应当不会有错……观世音菩萨最是慈悲为怀,想来是不忍见天花继续肆虐人间,故而才托梦指点迷津罢了。”林诗语强忍着羞耻睁眼胡说八道。
实在也没法子,她无法解释自己究竟是怎么突然知道牛痘这东西的,索性自己的来历本就被传得神神叨叨,那就继续往那方面去靠罢,还能大大增强可信度。
康熙兴奋的在屋子里来回直转圈圈。
天花在人间横行了多久呢?就从有记载能追溯到的时间来看,都足有几千年的历史!偏这东西非但传染力度极强,致死力度还极大,几千年来夺走了多少生命根本想都不敢想,素来就是人们最为恐惧的一种疫病,说是谈之色变也绝不为过。
一旦天花能够被成功预防,那又何止是拯救了万千性命?
“若牛痘当真可行,那你可算是立下了一个不世之功,朕替万万黎民百姓谢谢你!”说着,康熙竟对着她深深一作揖。
这倒是将林诗语给弄得愈发不自在了,满脸臊红道:“皇上可别如此羞臣妾了,这也不是臣妾想出来的……”
“天花横行几千年都未能有人成功解决,缘何今日菩萨就指点迷津了呢?说到底还是因为你,这个功劳你担得!”
得,这还解释不清了。
林诗语不禁感觉如坐针毡似的,浑身难受不自在,想了想还是说道:“臣妾顶多不过算是个传话的人,皇上可千万别大肆宣扬臣妾,这功劳臣妾拿着烫手。”
“你就是太过腼腆自谦了。”康熙无奈摇摇头,转头便高喊:“李德全!”
李德全连忙麻溜儿地滚了进来,随着康熙的吩咐,那脸色也是变了又变,最终变为跟他主子一模一样的亢奋,那白胖的脸蛋子都通红了一片。
“皇上放心,奴才这就吩咐下去,相信过不了多少时日就能出结果了!”说罢便拔腿冲了出去。
这事儿想要试验倒也容易,哪朝哪代还能少得了一些穷凶极恶的死刑犯呢?单就是京城里的大牢拎出来一些也尽够用了,等确定可行之后便可快速在民间推广开,届时……
打从这日之后,康熙的大部分心神就已经被牛痘给占据了,又见孩子们身上已经开始结痂,已然成功度过了最危险的时候,于是就更加全心投入到了政务之中。
眼下摆在面前最重要的两样东西就是牛痘和龙尾车,皆是利国利民的头等大事,再者还有吴世璠耿精忠这些人不曾收拾完……这些日子下来奏折都快堆积如山了,真真是忙得脚打后脑勺。
好在孩子们也都挺乖巧懂事,平日里就安安静静的在房里养病,不吵不闹的省心得很,只除了身上实在痒得难受才会哼哼唧唧两声。
为了防止孩子们抓挠到脸上,林诗语恨不得将他们的指甲都给剪秃了,“再痒痒也得忍着,千万不能上手,否则将来可就毁容了。”
胤小四强忍着想要挠个痛快的冲动,咕哝道:“男子汉,不怕!”
堂堂男儿脸上有点痕迹怎么了?又不是小姑娘家爱美,凭啥就不让挠?快痒死了!
然而瞅了瞅他家额娘的眼神,胤小四还是很识相的死死摁住了自己的手。
“还男子汉呢?走路走稳了吗小男子汉?”林诗语笑骂,“额娘最喜欢漂亮孩子,你们可千万乖觉些别将自个儿的脸挠坏了,回头额娘可是要嫌弃你们的。”
此言一出,胤礽和胤禛兄弟两个是彻底消停了,瘪着小嘴强忍着,可别提多可怜了。
这时,隔壁隐隐约约又传来了惠贵人的哭声,紧接着就看见胤禔那小子一脸烦躁地冲了进来,后脚还跟着她额娘的贴身大宫女翠玉。
“又怎么招惹你额娘了?”林诗语无奈地问道。
“儿臣只是想挠痒痒,额娘就又哭又闹的,硬是拦着不肯叫儿臣挠。”胤禔一脸郁结,嘟嘟囔囔道:“小时候死活拦着不肯叫儿臣吃糖,说什么牙会长得不好看将来没有小姑娘喜欢儿臣,如今又拼命拦着不让儿臣挠痒痒,说挠花了脸将来娶不着媳妇……说得好像我多想娶媳妇似的!”
“若是不娶媳妇就能叫我痛痛快快吃糖吃个够,叫我舒舒服服挠个痒,那大不了就不娶了呗,反正我也不喜欢跟娇滴滴的小姑娘玩儿!”媳妇什么的真的好烦,烦死了!还没娶进门就这么多事儿,这个不喜欢那个不喜欢的,将来真娶了媳妇回家他这日子还能过吗?
仅是这么一想,胤禔就忍不住打了个寒颤,郁闷道:“皇额娘,以后儿臣就不能不娶媳妇吗?”小眼神儿还明晃晃透着期待。
林诗语忍着笑,说道:“这个皇额娘可做不了主,你得问你皇阿玛。”
旁边翠玉却一脸无奈地说道:“大阿哥,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哪能不娶媳妇呢?”
本就心情郁结的胤禔就更烦了,“不说话没人当你是哑巴!”
胤小四就搓搓小手,偷摸又掏出了自己许久未曾更新的小本本愉快地记下一笔,仿佛已经听见将来大哥的脸蛋子被打得啪啪作响的声音了。
约莫又过了个把月的功夫,孩子们身上的痂就脱落得差不多了,这也代表着此次的天花危机已然安稳度过。
承乾宫里一片欢天喜地,孩子们日常所用之物都彻底销毁了,其他东西包括整个承乾宫里里外外各个角落都再三消毒好几遍之后,康熙才宣布将承乾宫解封了。
不过孩子们虽说已经安全了,但宫里却还有些患病的奴才不曾痊愈,都还封锁在偏僻的角落里治呢,其中挺不过去就此咽气的人占比并不算少,几乎每天都有人被抬出去,叫人再一次深刻的认识到了天花的可怕之处,这也无疑为宫里更增添了许多恐慌之情。
就在这时,牛痘的试验成功就如同是一滴水落在了油锅里一般,瞬间整个京城都沸腾了起来。
原本大家还不太相信这是真的,一度更十分害怕不敢轻易种牛痘,不敢相信如官府所宣传的那般安全轻松,毕竟这玩意儿一个弄不好可是会要命的,命只有一条,哪个敢那么没心没肺轻易冒险呢?
这也使得官府的行动遇到了极大的阻碍,直到传出来说是观世音菩萨给神女下达的指示,百姓们这才将信将疑,有那么一些极其迷信的人直接就上了,让官府的人给自己种了牛痘。
万事开头难,有了这一部分极其迷信的人带头,这结果一出来也就不必官府再苦口婆心绞尽脑汁劝了,百姓们自个儿就蜂拥而上挣着抢着要种痘呢,一切进展十分顺利。
等整个京城的人都种过牛痘之后,这牛痘的可信度自然也就无限拔高了,京城以外的其他各地的官员也都有了十足的信心,开始大力推进这项任务。
随着成功接种牛痘的人越来越多,不知何时起全国各地就突然多了许多观世音菩萨的金身,香火之鼎盛堪称空前。
当然了,与此同时一座座神女庙也悄然盖了起来,进进出出的善男信女竟也不少。
听到这消息的那一刹林诗语的脸都囧了,莫名有种奇怪宗教的既视感,而她显然就是那大忽悠头子……心虚得很。
随着宫里最后一个天花病例消除,整个皇宫这才算是彻底解封了,佟芷兰第一时间就迫不及待召见了自己的额娘。
“兰儿!你怎么又瘦了这么多?”赫舍里氏大惊,当即怒视旁边的思月,“你是怎么伺候你家主子的?这可别说是一阵风就要刮跑了,只怕吹口大气都能将她给吹倒!你这死丫头……”
“好了,额娘不必骂她,跟她有什么关系呢?”佟芷兰揉了揉脑袋,纤细的手腕仿佛轻轻折一下就能折断似的,看着叫人心惊。
看她仿佛很不舒服的样子,赫舍里氏这才收敛了怒气,担忧道:“可是身上哪里不舒服?怎么就突然变成这样了呢?看看你这脸色,脂粉都盖不住眼下的青黑,究竟是怎么了你可别瞒着额娘。”
怎么了?心里头煎熬啊。
佟芷兰抿了抿唇,挥挥手连思月都打发了出去,这才看向她额娘,“我没什么瞒着额娘的,倒是额娘你,是否有什么在瞒着我?”
心里头顿时就咯噔了一下。
赫舍里氏下意识错开了她的目光,一脸不解道:“你这是什么意思?额娘能有什么瞒着你的。”
亲生的母女两个,谁又能糊弄得了谁呢?
看她这副心虚的表情,佟芷兰的心登时就更加往下沉了沉,咬牙道:“额娘不必跟我打马虎眼儿,只如实告诉我,天花一事究竟是否跟家里有关?我可告诉您,皇上如今还尚未放弃追查此事呢,看样子是势必要查个水落石出才肯罢休的,若当真跟家里有关,额娘早些告诉我我也好早做打算,万一到时候被打了个措手不及可就一切都晚了!”
“什么?皇上还在追查?”赫舍里氏大惊失色,表情已然彻底暴露了一切。
霎时,佟芷兰只觉自己整个人如坠冰窟一般啊,浑身彻骨的冷。
闭上眼,再度睁开时已然化为一片平静,“事到如今额娘还想瞒着我?无论如何我也是佟家的女儿,一旦此事暴露出来我又能逃得过不成?怎么额娘还担心我去跟皇上告密?”
“自然不是!只是……只是……”赫舍里氏一咬牙,低着头压低了声音说道:“是你阿玛死活不肯叫我告诉你。”
果然!
佟芷兰一时眼前阵阵发黑,只觉一阵晕眩袭来,若非人是坐着的,这会儿只怕都已经要狼狈栽倒了。
“兰儿你快想想办法,再追查下去迟早要出事的,到时候额娘和你弟弟可怎么办呢?”赫舍里氏急得不行,嘴巴张张合合喋喋不休,甚至说出找个替罪羊的提议,半晌却得不到回应,她就急了,“兰儿你这是发什么呆呢?可曾听见额娘的话?”
“急什么?如今才知道怕了?”佟芷兰不禁冷笑道:“额娘和弟弟怎么办?怎么办跟本宫有何关系?你们做这件事的时候怎么不曾想过本宫和小六该怎么办?小六打从出身起就是一副孱弱的身子,一直靠太医拼命续着命呢,但凡有个闪失如今只怕身子都凉透了!”
话到此处,更觉一股阴寒从头顶灌入,激得她直打寒颤,哽咽的声音仿佛带着无尽的委屈怨恨。
“阿玛、额娘、弟弟,你们都是我最亲近的亲人,却哪一个将我放在心上了?便是连我们母子的性命都能轻易舍弃,我究竟是做错了什么才叫你们如此狠心对待!”
赫舍里氏张了张嘴,干巴巴地说道:“你误会了……”
“误会什么?额娘倒是仔细与本宫说说。”佟芷兰抹了把眼泪,见她那副哑然的样子更觉可笑,“原来……你们当真从不曾拿我当人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