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康熙自然是高兴不起来的。

自己嫡亲的母族, 他比谁都要了解。

早年外祖父佟图赖跟随太宗东征西伐屡破明军,立下过不少汗马功劳,称得上是大清的一员猛将, 头脑虽不算绝顶聪明却好歹也还清醒能稳得住,但等到了底下两个舅舅掌家那却大大不同了。

能力比不上亲爹, 却比亲爹气性更大更能蹦跶,又刚好赶上运气好,太皇太后选择他扶上了帝位, 这佟家也紧跟着从一个不受宠的嫔妃母族一跃成为了当朝外戚, 一时风光无限。

八岁丧父、九岁丧母, 年幼的他身边只有一个嫡亲的皇祖母还在,对于亲情难免渴望,故而对着佟家这两个舅舅也更添了许多依赖重视, 而所谓“佟半朝”的出现,也可以说根本就是他自己一手造成的。

奈何年幼时他还不懂事, 母亲的早逝令他沉浸于“子欲养而亲不待”的悲痛之中不能释怀,自然而然的便将这一份遗憾弥补到了母亲的娘家身上, 全然不顾太皇太后的劝告警醒, 结果……等他反应过来时,整个佟家都已经被这些年的荣宠权势迷晕了眼,人都飘到半空拽不下来了。

佟国纲敢在他的面前口无遮拦肆无忌惮,譬如拿举荐官员这事儿来说,他若不同意, 换一般人早就乖觉退下了,佟国纲可不一样, 那是梗着脖子就要逼他同意, 甚至口出狂言宁可被革职也定要举荐。

佟国维就更加是野心写在了脸上, 为着再要一个拥有佟家血脉的皇阿哥那是上蹿下跳干了多少糊涂事?真当他不知道呢?除了熏香那一回,后面又是求神拜佛逼表妹喝什么符水,又是花费重金四处寻求生子偏方,更甚至脑子被驴踢了一般想偷摸搞什么巫蛊之术……真真是荒唐至极!

他不是不曾想过出手打压佟家,但旁边还有以索额图为首的赫舍里氏一族,以权倾朝野的明珠为首的叶赫拉那一脉,这三方如今是互相牵制着的,一旦动了其中任何一个都势必会引起朝中动荡,会使得如今还相对较为胶着稳当的局势变得混乱。

吴世璠还未死,三藩之乱未曾彻底平息,再有台湾也尚未收复,草原上还有一些豺狼虎豹不服管教小动作不断,再远些还有老毛子虎视眈眈妄图从大清的领地之上咬下一块肉来……除此之外隐匿在大清各个阴暗角落的白莲教、前朝余孽也不能不防,时不时跳出来拱个火制造些动乱真真是能膈应死个人。

如此这般的局势之下,康熙打从心底来说是不希望朝廷内部再发生什么动荡的,一则他眼下没有那么多心思去跟自己的臣子斗,二则三足鼎立变为两虎相争,那两虎指定得更加斗个你死我活,因为没了顾忌,届时弄得朝廷内部更加乌烟瘴气岂不是反倒扯后腿?

俗话说“趁你病要你命”,一旦朝廷内部动乱不安乌烟瘴气,外敌势必会趁虚而入,别一回头都被人打到家门口了那才真真是天大的笑话。

是以,三足鼎立相互牵制其实才是眼下最好最安全的一种状态,相对来说更能有利于局势稳定,这是他……准确来说是大清,目前最需要的就是内部稳定。

乾清宫里一片死一般的寂静,李德全悄悄站在角落里一声也不敢吭,只眼角的余光时刻注意着帝王的脸色,却意料之中的也并未能够看出点什么来,根本无从得知这位帝王心里头都在想些什么。

与前几年是真真不一样了,今时今日的帝王已然成长为一个真正的帝王了,愈发喜怒不形于色,他若不想叫人知道,那就谁也甭想看穿他的心思。

李德全不禁暗自心生感慨,也更加小心谨慎伺候。

“懿贵妃有孕是大喜事,赏赐再添三成。”沉默的康熙忽而开了口,道:“再带句话,朕这几日政务繁忙,待过两天得空再去看她。”

“嗻。”

李德全弓着身子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偌大的乾清宫内顿时只剩下了康熙一人。

又过了一会儿,紧闭的大门忽而打开,从外头走进来一个消瘦的身影。

“奴才见过皇上。”

仔细一瞧,来人赫然正是那位妇科圣手邓太医。

“懿贵妃有孕了。”康熙神情淡淡的,语气也甚是平静,却叫邓太医顿时惊出了一身的冷汗。

“皇上……”

“你当初是如何与朕说的?说懿贵妃天生体弱难有身孕?”康熙不由得哼笑一声,却透出一股压抑的愤怒来。

当初就因为太医说表妹身体太虚弱,若用绝子汤那样的霸道药物恐会雪上加霜折其寿命,他思来想去还是不曾忍心,又思及太医说表妹天生难以受孕,故而只叫配了些温和的避孕香料做辅助,却谁想竟还是出了岔子,让事态脱离了他的掌控。

“皇上……凡事都有意外……”邓太医死死垂着头小心翼翼地说道:“按着正常情况来说懿贵妃应是怀不上的,即使侥幸怀上了……皇上恕罪,这个孩子只怕不是个健康的……一则懿贵妃自身体弱,难以孕育健康的子嗣,二则那香料……恐怕会对胎儿造成一些伤害……”

康熙愣住了。

“你确定?”

邓太医小心地擦了擦自己额头上的汗渍,斟酌道:“懿贵妃体弱是天生的,从小就汤药不断……俗话说是药三分毒,懿贵妃的身体底子实在是差得很,更何况那避孕香料虽温和,但这几年下来日日用着也绝不会没有丝毫损伤,对胎儿的伤害就更不可估量了。”

按照这样的说法,能不能安然顺利生产都还尚且不好说吧?

康熙沉默了,手指头无意识轻轻敲着桌面,显然是在犹豫思考些什么。

原本他还挣扎着下不了决心,明知道这个本不该存在的孩子会带来很多波澜麻烦,可他还是止不住的想,万一是个女儿呢?他是知晓表妹有多想要一个孩子的,若生下一个女儿于她来说也是个莫大的安慰,更何况……终究那也是他自己的亲骨肉,要狠心下手当真是不容易。

可如今邓太医的这番话却叫他隐隐松了一口气,挥挥手,道:“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自个儿琢磨清楚,退下罢。”

彼时,宫外的佟家却是陷入了一片沸腾之中。

佟国维那张脸都乐成了一朵菊花儿,在屋子里头来回踱步,任凭是瞎子都能够看得出他此时此刻的那股子兴奋劲儿。

“可算是怀上了,咱们佟家总算是有指望了!”

赫舍里氏不住地抹着眼泪,颇有些扬眉吐气的抬起头来,“老爷还总埋怨娘娘不中用呢,如今可是高兴了?着急忙慌的就将庶女捧起来,她也配代替娘娘?老爷也当真是不怕娘娘跟你离了心。”

这两年都被庶女小妾骑到头上屙屎拉尿了,她早已是憋屈得不行,偏女儿不听话还怀不上孩子,弄得她也没有底气跟佟国维硬顶,这会儿借着机会自是要出一口气的。

佟国维心里头也清楚她的意思,当即就陪着笑脸连连作揖,“我的错我的错,太太回头进宫可要替我好好跟娘娘解释解释。”

“哼。”赫舍里氏得意地冷哼一声,又忧心忡忡道:“如今娘娘虽说是怀上了,可是男是女却还不好说,万一生下来是个女儿,下一回不定还等到什么时候呢,上面的那几个怕是都长大了,那可就什么都晚了……”

可不是说?他为何如此着急瞎折腾呢?还不是眼看着胤禔胤礽都上学了,按着这样的年岁差距,将来人家都进入朝堂经营起来了他的外孙都还不知在哪儿呢。

眼下听赫舍里氏这样一说,佟国维喜悦的心情也顿时收了一半儿,一脸愁容的皱起了眉头,“这一胎必须得是个阿哥!”

“要不……我再去找找看有没有什么法子包生男胎的?”赫舍里氏迟疑道:“先前我到处找生子秘方时曾听人说过,民间有一些包生男胎的偏方,我再多撒些金银出去找找看?”

佟国维有些犹豫。

说实话对这些什么民间的偏方他是半信半疑的,先前娘娘不曾怀上孩子也就罢了,随着赫舍里氏去折腾,颇有股死马当活马医的意思,可如今既是已经怀上了,那他就不大敢冒险了,万一折腾出点好歹来弄巧成拙呢?

可另一方面他又实在是想要一个外孙,不免心里头就产生了些许侥幸的心理,于是一时间就举棋不定左右为难。

听罢他的顾虑,赫舍里氏就说道:“先想法子将方子收集起来再说,既然民间能传下来那指定是有点用处的,大不了到时候先叫大夫仔细看看,真有什么问题扔了就是。”

“也好。”佟国维一想也是,当即就点头同意了,“既是如此事不宜迟,你赶紧的叫人四处去打听打听,花费多少银子都不打紧,趁着娘娘如今月份尚浅,想要做些改变也容易些。”

赫舍里氏当即就打发人吩咐了下去,罢了又忍不住叹息,“可惜娘娘怀得太迟了些,若是赶在那个林氏女的前头,哪里还轮得到她当上皇贵妃啊。”言语之中满满都是遗憾埋怨。

皇贵妃位同副后可不仅仅只是随便说说的,正常情况下有皇后时是绝不可能有皇贵妃的,那是对皇后的挑衅不尊重,而眼下这样的情况……皇上若不想立后也就罢了,若想再立后,那也只能是皇贵妃,除非皇贵妃犯了什么大错被降位份。

是以赫舍里氏真正遗憾的其实并非皇贵妃这个位子,而是遗憾于眼下的情况自家女儿几乎没有可能登顶后位。

佟国维却是冷笑一声,“坐不了后位那就直奔太后之位!只要娘娘生下一个阿哥……”他第一个要铲除的就是太子!至于皇贵妃的儿子……

想到那个虎头虎脑健健康康的小子,佟国维就赶忙摇了摇头,心里虽有些蠢蠢欲动,可他却也不敢放任自己深想,因为他此时还不能确定对小阿哥的恶意是否会招来天谴。

夫妻二人就着女儿的肚子展开了美好的幻想,竟是人到中年以来难得的气氛和谐,正在兴头上呢,忽见自家的宝贝儿子冲了进来,张口就扔了一道惊雷。

“阿玛、额娘,我不要娶表妹了,快替我退婚罢。”

“你说什么?”赫舍里氏愕然,“你这是在哪儿撞坏了脑子说的什么糊涂话?婚事都定下了怎么就突然不想娶了?”

隆科多一屁股坐在椅子上,颇有些埋怨地说道:“我原本就说过我不喜欢表妹,是额娘非要叫我娶,那也罢了,总归我也没有喜爱的女子,可如今我遇到了一个想要厮守终身的女子那自然不能再娶表妹,索性趁着如今还来得及娘快去将婚事退了罢。”

这话说得甚是随意,竟全然不曾将终身大事放在眼里一般,说娶就娶说退就退,不过全凭他自个儿的心意罢了。

佟国维眉头紧锁,问道:“你在哪儿遇到了什么想要厮守终身的女子?谁家的姑娘?”

这回隆科多倒是有些犹豫了,那副表情落在佟国维眼里不禁就更加添了几分不好的预感。

该不会是什么烟花柳巷的妓子吧?若是正经人家的好姑娘又怎么会不敢说?

想到这儿,佟国维就沉下脸来,“你若不如实说出来,那和你表妹的婚事你就别想改变了!”

“阿玛!”隆科多恼怒的瞪了他一眼,终究还是犹豫道:“她叫李四儿,是……是舅舅才带回家的女人……”

饶是想破了脑袋夫妻两个也万万不曾想到这样一个可能,这简直比妓子还刺激,还不如是被妓子迷晕了头呢!

一时之间,夫妻二人齐齐都傻在了当场。

“阿玛额娘,我跟四儿是一见钟情真心相爱的,只看她第一眼我就知道她是我这辈子最爱的女人,除了她我谁也不想娶!”

他头回见李四儿是个什么样的场景呢?当时李四儿正一个人偷偷在虐杀一只猫,血淋淋惨不忍睹的场景换作一般人看见都得要吓死了,指定得离着这个毒妇远远儿的,然而隆科多却并非一般人,当时他就被莫名刺激出了一股难以言喻的亢奋来,就觉得满手鲜血一脸阴狠的李四儿美极了。

后面交谈得知那只猫是另外一个小妾的,盖因那个小妾原是李四儿出现之前最得宠的一个,对李四儿夺走了她的宠爱怀恨在心处处刁难,于是李四儿就虐杀了她的爱猫,还打算回头就扔到她的屋里去。

如此睚眦必报阴狠歹毒的性情更叫隆科多浑身都在颤栗,并非恐惧厌恶,而是一种诡异的兴奋欢喜,愈发被迷得找不着北了,只觉得这个女人才应该是他的半身,而不是什么胆怯懦弱的小表妹,压根儿激不起他的丝毫兴致。

夫妻二人是不知这一切缘由,也根本就想不到自己的儿子竟然是个有毛病的,不过即使如此也足够他们震惊震怒了。

“你简直是疯了!”佟国维率先跳起来指着他的鼻子就骂道:“这世上什么样的美人没有,一个别人家的小妾就将你给迷得晕头转向?更何况那还是你亲舅舅的小妾!你这是不仅想退婚,还想抢你亲舅舅的小妾娶回家不成?简直荒谬至极!我打死你这个混账东西!”说着就作势欲要踹上去。

赫舍里氏赶忙死死拽着他的胳膊,对着隆科多哭道:“你若是看上哪个正经人家的姑娘也就罢了,可这个什么李四儿是当真不能啊!她那样卑贱的身份如何能够进我佟家的大门?如何能够配得上你?莫说是娶她,便是纳为小妾她都不配!”

“隆科多你清醒一点,你可是贵妃娘娘的亲弟弟,是皇上的亲表弟,咱们家丢不起那个人啊,传出去会被人笑话死的!你叫你阿玛在朝堂上如何立足,叫你姐姐在宫里如何立足呢?额娘往后可是连大门都不敢踏出去一步了!”

“为阿玛为额娘为姐姐,为了你们所有人考虑,你们谁又为我考虑了?合着这就是想牺牲我一个人?”隆科多嗤笑一声,道:“况且四儿也并非是什么卑贱的女人,她不过是迫于权势被舅舅强行带回家的,说起来也是舅舅自个儿老不修,年纪一大把了还非要弄个跟自己女儿一般大的年轻姑娘回来强占人家的清白……若非看在他是我亲舅舅的份儿上,我非得要弄死他不可!”

佟国维的脸都绿了,他的后院里也还有好几个年轻漂亮的小美人儿呢,甚至前几日才纳了个十四岁的青涩小丫头,比他女儿年纪还小呢,隆科多岂不是连他也骂进去了?

一时被气得浑身发抖说不出话,只盯着儿子那狠辣偏执的表情满心骇然。

那个李四儿究竟是个什么妖孽?这才将将见过一面就能将人迷成这副德行?

赫舍里氏也被他的话给惊到了,女人的直觉告诉她,绝不能让那什么李四儿进门,否则必成大患!

“隆科多你放肆!那是你亲舅舅!”赫舍里氏咬牙切齿道:“我告诉你,只要我还活着一天你就休想带那什么李四儿进门,有本事你就将你额娘我也给弄死!”

然而隆科多从小是混惯了的,那就是家中的小霸王,能听得进这威胁?当即也就撇撇嘴不再多说什么,转身就颠儿了。

佟国维和赫舍里氏还当这是劝住了,故而都齐齐松了一口气,却万万不曾想到,他们的宝贝儿子即将给他们带来一个巨大的惊喜。

“隆科多直接带人打上门抢了他准岳父的小妾?”饶是早知历史上这位的混账行径,林诗语这会儿也还是止不住连连咋舌,这当真是无法无天了。

“可不是,还真是百年难得一遇的奇闻,也不知那个小妾究竟是生得如何国色天香。”荣嫔将自个儿怀里不安分的小子放在了地上,叹道:“懿贵妃听见消息当时就气晕了,肚子里还怀着孩子呢,这娘家也真够不省心的。”

早已好奇到不行的小胤祉欢快的扑腾到了炕边上,一脸好奇的盯着胤小四瞧……准确来说应该是盯着他手里的磨牙饼瞧,小嘴儿咂吧咂吧,哈喇子都成丝了。

胤禛一脸嫌弃地看着这个三哥的蠢样儿,正犹豫着要不要分一块给这蠢货,却谁知冷不丁一只小胖手伸过来,一把抢走了他嘴里的磨牙饼!

胤禛人都懵了,回过神来顿时就怒了,扑腾着坐起来伸手就要抢回来,谁知小胤祉伸手轻轻一推,而后……他就四脚朝天躺下了。

“……”

气死了气死了!

好你个老三!爷记住你了!

恼羞成怒的胤小四麻利的掏出了自己的小本本,狠狠记上一笔——抢爷的饼吃!还将爷推了个四脚朝天叫爷丢人!罪无可赦!

这边两个孩子的打闹很快就吸引了两位额娘的注意,荣嫔顿时就不好意思了,刚要起身赔罪呢,就被林诗语给打断了。

“行了行了,小孩子家打闹犯得着吗?涟漪,重新取两块饼来。”

谁知等新的磨牙饼来了小胤祉却是不要了,只抱着沾满他弟弟口水的饼啃得得劲儿,明明是一派天真可爱的小模样,但在胤禛看来,这个老三简直眼角眉梢都透着浓浓的得意嘲笑!

虽然人小,但胤小四却从来不是个能吃亏的,瞅准时机趁着那小胖子不注意,就伸出魔爪偷摸拽住了人家脑后的小揪揪……一时不察,小胤祉被拽得一屁股坐在了地上,一脸茫然的瞪着掉在地上的磨牙饼,而后嘴巴一瘪就嗷嗷儿嚎哭起来,边哭还不忘抓起地上的饼往嘴里塞,边咂吧还不忘边哭唧唧。

涟漪就想将那块饼拿新的替换下来,谁知这小子死活就是不肯,就坐在地上边啃边哭唧唧。

“不必管他了,他向来就是这么个德行。”荣嫔默默捂脸,深感丢人。

胤禛诡异的沉默了。

真正的小孩儿是这样蠢的?难不成他以后也要学老三这个蠢货?

这日子还能过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