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她们皆出生于贾家,这宁荣二府的腌臜事见过的听过的可太多太多了,都只当她们年纪小,可实则这贾家的姑娘们却个个都是钟灵毓秀之人,纵然碍于身份不能多说什么,甚至只能装聋作哑,但心底却都跟明镜儿似的。

就说最小的惜春,打从出生就被养在荣府,但隔壁宁府的那些事儿她当真就毫不知情吗?未尝不知罢,否则小小年纪怎么就生出要做姑子的念头呢?更是将“清白”二字时时挂在嘴边,刻在了骨子里头。

身为姑娘家面对府里这样那样的污糟事也不过只能眼里看着,心里暗暗恼着骂着,真做点什么却是万万不能,也是不敢的。如今林诗语这样明摆着要坑贾琏的行为,可不叫人感觉又稀奇又有种诡异的兴奋,当然心底深处也不乏艳羡佩服,同样的事搁在她们面前发生了,她们只能装傻充愣,而她却能被恶心到了就直截了当的发泄出来,全然不必顾虑这顾虑那,活得比她们任何人都要痛快得多。

经过这么一出,才相识没几日的姐妹几个仿佛瞬间也亲近了不少,围坐在一处喝着茶说说笑笑,气氛倒也甚是和睦松快。

彼时,薛宝钗却是又探望贾宝玉去了。

虽说她已然开始暗暗后悔不该那么早应了王夫人的提议,甚至想要渐渐拉开与贾宝玉之间的距离,但毕竟人在屋檐下,也不好表现得太过,谁叫贾宝玉是这荣国府的宝贝凤凰蛋呢。

故而哪怕贾宝玉身上连皮肉都未破,这些日子她也还是会常来瞧一瞧,陪着说说话解解闷儿,做给老太太和王夫人看罢了。

谁知刚到门口就迎面撞上了袭人,薛宝钗就纳罕了,笑道:“你不在他身边服侍着这是要上哪儿去?他向来是时刻离不得你一步,一会儿找不见你又该闹了,有什么事儿叫别的丫头跑一趟就是了。”

袭人被臊得脸一红,“宝姑娘可别打趣我了,我这是刚要去找你呢,可巧省得我跑一趟了。”

“找我?”

袭人未曾急着说话,只拉着她进了自个儿的屋子里。

薛宝钗见状倒是愈发奇怪了,“这样神神秘秘的作甚?这是出什么了不得的大事儿了?”

“可真真是了不得了!”袭人抿抿唇,压低了声音说道:“老太太和二太太商议了,有意撮合宝玉和林家二姑娘!”

薛宝钗顿时就愣住了。

袭人接着说道:“虽说宝姑娘与宝玉的事儿未曾明说了定下,可府里上上下下谁人不知‘金玉良缘’呢?大伙儿心里都是有默契的,早已将宝姑娘看作是未来的宝二奶奶了,如今突然发生这样的变故……我一听说这消息就急得不得了,好端端的怎么就突然变卦了呢?一旦这事儿真成了,宝姑娘的处境可不就尴尬死了?日后可要如何见人呢?”

薛宝钗就瞅着她,似笑非笑,“好丫头,今日之前我竟还不知你如此真心待我,可比我身边的莺儿还要贴心得多,若非宝玉一步离不得你,我是定要将你给讨要过来的。”

袭人的脸色就有些不自然了,知晓自己的这点小伎俩被人家给一眼看穿了,脸上不免也感觉烧得慌。

沉默了片刻之后,她才低着头轻声说道:“不敢瞒宝姑娘,论私心我的确是有私心,可为宝姑娘操心着急也是真……姑娘家名声何其要紧,我又怎能眼睁睁看着宝姑娘陷入那样尴尬的境地而无动于衷呢?给宝姑娘报个信儿无非是想着,倘若宝姑娘没法子改变这个结果,那也好为自己早做打算,省得被蒙在鼓里等到了那个时候再被突然打乱了阵脚,而倘若宝姑娘能够想想法子……待将来您做了这宝二奶奶,只期望您能给我留一小块容身之地,叫我一直为奴为婢在身边伺候着我也就满足了。”

林家的姑娘才刚来没几日,她还不是很了解对方的性情,亦不知那是不是个能容得下人的……她早已经与宝玉有了肌肤之亲,已经是宝玉的人了,若是将来不能留在宝玉身边,那她小心翼翼争取来的这一切又还有什么意义呢?无论如何她也是不愿离开荣国府离开宝玉身边的,而比起一切尚不知的林家姑娘,她自然是更加倾向于端庄贤良的宝姑娘,至少应是不必担心将来会被撵走的,或许凭着这份少时情谊,她也不是不能再使使劲儿搏个正经名分。

袭人心里在琢磨些什么,薛宝钗自是看得通透,生气倒是谈不上,不过是有些发笑罢了。

一个丫头罢了,竟妄想拿她当枪使?这心可真真是不小,胆子更不小。

如此想着,薛宝钗的脸上却始终是带着笑,不过只随意点点头说了句,“这事儿我知晓了。”随后便起身出门离去。

袭人呆了呆,一时半会儿也没闹明白这个宝姑娘究竟是怎么个意思,不过转瞬她也就放下心来。

毕竟哪个女子会不喜欢宝玉呢?出身高贵相貌俊俏,最难得的是性情还那样温柔体贴,对待女儿家素来呵护备至,比之寻常那些公子哥儿可强出了千万倍,就是放眼整个京城也再找不出这样一个如意郎君了,宝姑娘又怎会眼睁睁看着宝二奶奶这个位子被旁人抢走呢?

如此想着,袭人也就彻底安心了,收拾好情绪又回到了贾宝玉身边伺候着,却是未曾见着薛宝钗,想来是已经直接离开了罢。

薛宝钗的确是没心情去看贾宝玉了,不过倒也不是伤心恼怒什么,只是在犹豫究竟要怎么做罢了。

若只是个普通女子,贾宝玉自然是个再好不过的夫君人选,大可一辈子安安心心过着锦衣玉食的生活。但她不同,她的心里暗藏着的是青云之志,贾宝玉这样的人就显然并不能够满足她了……原还在纠结犹豫,不知该如何是好,可如今老太太和王夫人却仿佛已经帮她做了决定。

无需多挣扎,一脚踏进梨香院时她就已经下定了决心。

薛姨妈原还奇怪她今儿怎么回来这样早,却还来不及多问,就被拉进房里关上了门。

说的自然也不是别的,正是袭人告知她的那桩事儿,乍一听闻之下薛姨妈当即就跳起脚来。

“怎么能这样呢?都已经跟咱们家说好了的,怎么说反悔就要反悔了,她这是将咱们薛家放在哪儿来?‘金玉良缘’一说早就已经传得府里人尽皆知了,若这事儿当真出了岔子……”说着,薛姨妈已是哭出了声来,竟是慌得六神无主,“我的钗儿……我苦命的儿啊!不成!我要去找她问清楚,一家子骨肉至亲,哪能这样欺负人呢!”

“母亲!”薛宝钗忙拉住她,叹道:“母亲不必去问了,且由着她们就是。”

薛姨妈愣住了,“你这是什么意思?真叫她们反悔了你可怎么办呢?”

“这天底下除了他贾宝玉难不成没别人了?虽说所谓的‘金玉良缘’早就传开了,不过到底也就是这府里的下人胡乱传着罢了,上头做主子的却从未明着表态什么,如今纵是咱们去说理又是说的哪门子的理儿呢?不过是自找难堪罢了。”薛宝钗垂下了眼帘,淡淡说道:“不如就装作不知任由她们去罢了,刚好我也不大稀罕那什么宝二奶奶的位子,原还琢磨着如何才能不上情分的处理了这事儿,未想突发此变故……如此也好,倒是省得咱们麻烦了,理亏的是她王夫人。”

薛姨妈就更懵了,转念忽而想到年三十那日女儿突如其来的那句话,顿时心里就是一咯噔,“钗儿,你莫非当真想去那里搏一搏?”

“有何不可呢?贾元春可以,林家女可以,我薛宝钗怎么就不可以了?再不济也总好过跟着宝玉,说得好听是荣国府的宝二奶奶,说穿了他却也不过就是一介白身,凭着眼下这几年看来,将来也怕是不必指望什么了。”

“可是……元春进宫都已经磋磨这些年了,更是早已熬过了花期,到如今还未曾出头,可见宫里是何等艰难,你这一旦进去了,前程如何可真不好说啊!”

薛宝钗心里其实也没底,但凡她是个官家千金,可选择的范围都能大得多,可偏她却只是个商户女,摆在眼前的贾宝玉竟已是最好的选择……如此这般的处境,她所能想到有可能出头的路便也只有入宫这一条了。

前程或许未卜,但无论如何不搏一搏她都是不甘心的。

看她这样的表情,薛姨妈就知晓她这是下定决心了,一时想劝又不知该如何劝说,只得坐在一旁干抹泪,神情一片茫然苦闷。

思来想去,薛宝钗最终还是放弃了去给林家姐妹透个话,一则她也不清楚这事儿究竟林家是否知情,没准儿人家是乐意的……那她这一说岂不显得多事?

而倘若林家并不知情,那这事儿就只能是老太太她们私底下的谋算了,或许林家其实没准儿并不愿意,如此她去多嘴一说许是就要坏事了。

薛宝钗一声不吭的死死抿着唇,心里有些不自在,有些愧疚,可终究还是“自私”二字占据了上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