扬州十一月的天儿已经开始寒冷起来了,外头淅淅沥沥的小雨接连下了几天,更添了几分阴寒,直往人骨头缝儿里头钻。
呜呜咽咽的哭声远远地传了出去,外头大门上惨白的灯笼高高悬挂着,仿佛也更添了些许压抑凄凉的气息。
林诗语端正的跪在灵前,手里一张张缓缓烧着冥纸,一身孝服使她原就纤细的身材更显出了几分单薄脆弱来,叫人看着都不禁感到心酸心疼。
半大的年纪就没了亲娘,日后可怎么是好呢?实在是太可怜了。
“姑娘,回房喝口茶歇歇吧?”涟漪止不住抽噎了两声,难掩心疼担忧的轻声劝慰道:“奴婢知晓姑娘心中悲痛,但满府上下就这么几个主子,如今就只剩姑娘还未曾倒下了,姑娘就是不为了自个儿,为了老爷和弟弟妹妹也更该仔细保重自己才是啊。”
“是啊,姑娘且回去歇歇罢,太太在天有灵也会心疼的。”
见周姨娘如此,一旁的陆姨娘自然也是不肯落于人后的,拿帕子捂着口鼻呜呜咽咽的说道:“打从太太病重起姑娘就忙前忙后不曾松懈过,如今又要照顾卧病在床的老爷、二姑娘和大爷,纵是铁打的也熬不住啊……姑娘还是别逞强了,快好好歇歇罢,这里有奴婢和周姐姐守着呢,姑娘就放心罢。”
感受到双腿实在疼得厉害,身子也着实疲惫得很,林诗语索性也不逞强了,借着涟漪的搀扶勉强站起身来,叹道:“如此就有劳两位姨娘了,我去瞧瞧父亲他们。”
一路走过去,面对着那些看小可怜儿的目光,林诗语不免有那么些许的不自在,仿佛自己不哭晕过去都不大合适,都不大符合“死了亲娘的小可怜儿”这个形象。
但事实上,她对亲娘贾敏还真没有那么深厚的感情。
当然了,亲生的母女两个,真要说有什么过不去的恩怨矛盾倒也不至于,细说起来却也是一笔剪不断理还乱的糊涂账罢了。
想当年,荣国府的嫡出姑娘和出身五代列侯之家的新晋探花郎的结合倒也是门当户对郎才女貌,婚后更是琴瑟和鸣鹣鲽情深,一度羡煞旁人。
然而美中不足的是,如此恩爱的夫妻两个却多年未能得到个一子半女,外头的人议论纷纷指指点点,家里原本和蔼可亲的婆婆也日渐不满,日日言语催促汤药伺候,其中压力可见之大。
直到林如海都已经迈入了而立之年时膝下仍旧一片荒凉,忍无可忍的林老太太终于还是给安排了两房小妾,贾敏自知理亏也不敢有丝毫怨言,好在林如海并不是那凉薄之人,鲜少会去侍妾的房里过夜,倒是给了贾敏些许安慰。
药方子换了一遍又一遍,日复一日一碗又一碗的苦汤子灌下去却仍旧没个丝毫动静,贾敏自个儿眼看着都要绝望了,却谁想突然喜从天降,有了。
一时间贾敏就成为了整个林府的祖宗似的,上上下下都捧着护着,生怕磕着碰着一丁点儿,尤其在发现她嗜酸如命之后,林老太太更是眉开眼笑乐得合不拢嘴,对着贾敏处处体贴爱护宛如亲女一般,就连林如海虽嘴上不说,却也显而易见的松了布满愁绪的眉眼,整个人都跟一夜之间青春焕发似的,自此对着这个嫡妻更是爱重有加疼若珍宝。
那几个月可以算得是贾敏嫁人以来过得最幸福最舒坦的日子了,整日如同活在梦中一般,满心期待着一举得子成为林家的大功臣,却是忘了凡事都有个意外。
待十月怀胎瓜熟蒂落,出乎所有人的意料,生下来的并非男孩儿,而是一个货真价实的小姑娘。
巨大的落差让全家人都有些发懵,最先回过劲儿来的还是林如海,虽说而立之年无比渴望能够得到个儿子将林家的香火传承下去,但女孩儿到底也是自己的骨血,更是自个儿的头一个孩子,又哪里有嫌弃的道理呢?失望不是儿子的同时,对着小小巧巧娇软无比的女儿倒也不乏怜惜疼爱之情,很快就坦然接受了现实。
就连心心念念盼孙子的老太太,在亲手抱了抱漂亮可人的孙女之后也不由得微微软了心,又见这孙女出生时的祥瑞之兆,暗道其必定是个有福之人,故而更不敢怠慢。
反倒是身为亲娘的贾敏仿佛钻进牛角尖里出不来了。
倒也并非是她多重男轻女,只是这些年来背负在身上的压力实在太大了,林家这一脉单传若是最终断送在她的手里,将来她又有什么脸面入林家的祖坟呢?
打从生产之后,贾敏恨不得是日日以泪洗面,平日里除了贴身伺候的两个丫头婆子便是谁也不愿见,就连才生下来的女儿也不愿多看一眼,只气得老太太大骂她是个狠心的糊涂蛋,更是一气之下直接叫人将孙女移入她的院子里养着去了。
将这一切看在眼里,林如海也是又恼又忧,恼的是妻子对待女儿的态度,忧的是妻子的状态明显很糟糕,尝试着劝了好几回却发现并没有什么作用,贾敏仍旧只每日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说得多了她就哭个没完,恨不得水漫金山似的,着实叫人头疼得很。
林如海也怕逼得急了她再想不开做点什么傻事,索性也就不强求了,只慢慢的软言安抚宽慰,不再在她面前提起女儿如何。
就这么着,林诗语打小就养在了老太太的跟前,养着养着这祖孙两个倒也处出了一份真感情,而林如海心疼女儿打小没有亲娘疼爱关怀,因此更是给予了加倍的疼爱,几乎到了溺爱的地步,亏得林诗语的灵魂是个成年人,这才没变成一个娇纵跋扈的千金大小姐。
至于贾敏,倒也并非是真的讨厌这个女儿,只是一时之间不曾缓过劲儿来罢了,在林如海坚持不懈的开解之下才渐渐放开了心结,尤其是次女黛玉出生之后更是仿佛整个人都释然了一般,深感自己过去的混账之余也不免对待长女生出了浓浓的愧疚之情,可等她回过头去想要好好弥补修复这份感情时却是为时已晚。
千算万算,贾敏怕是怎么也算不到自己的长女着实是个有来历的,从她出生那一刻起所发生的一切她都清清楚楚的知道,曾经的冷待记忆犹新。
记恨谈不上,林诗语也明白贾敏那会儿大抵是有些产后抑郁症的困扰,而并非是真正发自内心的嫌弃厌恶,只可惜她并非真正的孩童,有些东西纵然心里明白,但错过了就是错过了,亲近不起来就是亲近不起来。
她也不是不曾努力过,但很可惜,自始至终她对贾敏这个生母也只是敬重有余而亲近不足,或许就是没有那个缘分罢。
一声轻叹淹没在淅淅沥沥的雨声中。
才走到门口,就听见里头传来一阵沉闷的咳嗽声,林诗语轻轻叩了三下,听见里头叫了进,这才推门走了进去。
“父亲今日可好些了?吃了药不曾?”边说着,边替他掖了掖被子。
“早前便已经吃过药了,你不必担心为父。”林如海看着长女眼里的血丝和苍白的脸庞,不禁心疼又自责,“都怪为父不中用,这样大的事如今全都落在了你的肩上,还要分心来照顾我们几个……”
“父亲若当真心疼女儿就好好吃药用饭,争取早些好起来罢。”顿了顿,林诗语又叹道:“女儿知晓父亲与母亲结发多年感情深厚,如今母亲这一去,父亲心中的伤痛恐非常人能够体会,只是……父亲若一味沉溺于悲伤之中拖垮了身子,又叫我们这姐弟三人该如何是好呢?玉儿和瑾儿才因母亲的离去而悲痛欲绝卧病在床,父亲舍得再叫他们整日忧心忡忡惶恐不安吗?”
“如今我们这姐弟三个就只剩下父亲能够依靠了,瑾儿又还那般年幼,男孩子家家若是没有父亲的言传身教,将来指定是撑不起林家的,说不准儿还会移了性情堕了林家的门楣呢,父亲能安心啊?”
林如海不禁笑骂,“有你这样埋汰亲弟弟的,仔细瑾儿知晓了哭给你瞧。”又问道:“可曾给你外祖母送了信去?”
“昨日已经打发人快马加鞭送去了。”
听罢,林如海就点点头,重重叹了口气不再言语,神情悲戚又隐含些许愧色。
林诗语知晓他心里不自在,便也未曾再多说什么,再一次仔细交代过他身边伺候的奴才之后便出了门去。
随后又分别去瞧了妹妹和弟弟,见他们两个都昏昏沉沉的睡着,林诗语就不曾多逗留,只站在外头小声问了丫头们几句话,又软硬并施敲打了几句之后才拖着疲惫的身子回到自个儿的屋子里。
“如今府里上上下下都指着姑娘一个人,姑娘委实太过辛苦了些。”涟漪忙不迭捧了杯热茶给她,一脸的心疼藏都藏不住,然而眼下的情形却也实在叫人无可奈何,只得搬了个绣墩儿来坐着,为自家主子捏捏腿略微缓解疲乏。
林诗语捧着茶舒服的喟叹一声,心里也实在无奈得很。
林家上下拢共就这么几个主子,除了她的身子骨儿比较健康些,剩下的无论是父亲也好还是妹妹和弟弟,那是真真一个赛一个身娇肉贵的主儿,尤其是妹妹和弟弟他们两个,才出生时都是小小一团跟猫崽儿似的,哭都哭不利索,更是汤药为伴风一吹就倒,好几回都是险而又险的从鬼门关拉回来的,可别提多揪心了。
好在上天垂怜,令她仿佛有些玄而又玄的能耐傍身。
这些年不知不觉中父亲和弟弟妹妹的身子较之当初已然好了许多,至少弟弟并未如同原著中一般小小年纪就夭折,妹妹黛玉平日也无需再药丸不离身了。
一切都在朝着好的方向发展不是吗?
这一回,林家的未来定然是不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