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尾声悄然而过,二月来了,阴冷的雪天也彻底过去了,大地回春,气温一下子就升高了。
天空瓦蓝瓦蓝的,春阳正艳,金灿灿的阳光投射红墙金瓦之上,折射出耀目的光辉。
眼前这座上阳宫,金红庑顶和高高的汉白玉台基依旧,不过殿外林立的御前禁军已经换上了新的面孔了。
肃容戴甲,按刀戍立,精神面貌比之先前小皇帝在位时,不知整肃了多少倍。整座上阳宫焕然一新,才真正有种天子凛然之威的感觉。
杨延宗抬眼,耀目的阳光刚好照射到庑殿顶的飞脊上,折射到他的眼睛,他微微眯眼,忽想起这几天市井间突然冒出来的流言,说是真龙天子登基,连老天爷都赏脸,看一连多天都是大晴天哩。
杨延宗淡淡笑了下,那季元昊刚登基那几天连日阴雪怎么说?
不过到底愚民多,各色版本的流言这么一传,倒也真有不少人笃信了。
杨延宗才刚到上阳宫外,御前太监总管魏谨就奉命迎了出来了——就是之前那个胖乎乎的中年太监总管,徐老将军费心从行宫找回来的那个,这也是个机灵能干的,太监没有第二条路可走,于是一门心思扎进新帝身边,这登基大典和宫宴没有出任何纰漏全赖他的配合和调度,季元昊手下也没有太监,调查考察过后,继续任用他为大内和御前总管一职。
“杨公请,陛下已召。”
不用等通报召见,魏谨快步把杨延宗迎了进去,杨延宗进了大殿,刚拂了拂衣袖,然不等他跪下去,季元昊已于御座而起,快步上前将他扶住,大笑道:“你我兄弟,人后何须拘这起子俗礼?”
他拍拍杨延宗的肩,和他一起往暖阁去了。坐下之后,两人照例就重要朝务和军务商议了一番。小皇帝这个烂摊子还在收拾着,季元昊一连挑灯忙碌近半月,面上难掩疲惫之色,但双眸却极亮。
“总算初步理清了,”季元昊揉揉眉心,叹道:“回头再慢慢捋顺罢。”
“哎,慎行,说来你封地还没定下呢,来!趁今儿想起了,赶紧选一个,等会就把明旨发下去。”
公事说完了,两人闲聊两句,季元昊一拍额头,忙招手叫人舆图取过来,魏谨赶紧去了,不多时,小太监们小心翼翼捧着六幅便携式舆图来,幅幅都有半个桌面大,上面的图画得非常详细,六幅加在一起,整个大庆的疆域都在这里了。
“你喜欢哪呢慎行?”
季元昊登基,除去徐老将军和老肃王等人,之后第一个加封的就是杨延宗,杨延宗现在已是国公爵,领太师衔了,不过封地还没定下来,有了昌邑和瑒邑那茬子恶心事,季元昊索性让他自己选,喜欢哪里就选哪里。
——这个待遇,是别人绝对不可能有的。
六幅地图摊开,季元昊还特地把富庶江南,以及杨延宗曾经长驻过的西南啊西北啊还有靠海一些能产盐的极富庶的区域放在最前面。
杨延宗倒不怎么在意,季元昊吐槽两句曾经的昌邑和瑒邑,他随手把阳都这块的舆图拿起来,昌邑和瑒邑就在这副上面,他随意扫两眼,就指了指昌邑不远处的一点,“就这吧。”
低头看看,这地方叫雀山,距离昌邑和瑒邑并没多远,也就往东北百来里吧。对比起昌邑和瑒邑那两个没法守得住的坑爹地方,雀山好多了,背靠大西岭,三面环山,内里有水,不过不是大河,因大西岭有一个山隘缺口通往阳都,这算一个还算可以的交通之道,所以雀山人口繁庶程度倒算还行。
总体来说,算中等偏上的封地吧,不坏但也没特别好,是没了昌邑和瑒邑那种守都守不住的坑爹设定,但因为境内山多,人丁也不算十分稠密。
季元昊低头一看,唇畔笑意大了一分,他还以为杨延宗会选西北或西南那边的重要城镇,毕竟这可都是杨延宗熟悉又山高皇帝远的地方,不想他随手一指,却指了雀山。
“雀山,也就一般吧,”季元昊笑着调侃他两句,顺手把雀山隔壁的岷邑也给他了。
“行了,那我等会就把明旨发下去。”
季元昊把舆图扔下,“那你有空瞧瞧去。”
他最后说起一件正事:“说起这大西岭,季霖你还记得吗?”
一提起这个人,季元昊眉目就凝肃了起来:“据讯报,此人的哨探有在紫回岭一带出没,还和坤氏的残党勾结在了一起。”
大西岭贯穿东西,延绵足足近千里,大小支脉无数,这紫回岭就是其中一条较大的,距离雀山昌邑大约二百里左右吧。不过紫回岭是南北走向的,另一端又连接旗岭青桐山等大庆中南部好几条和大西岭一样级别的超大山脉,反正山势情况就挺复杂的。
说来这四王也是有本事的,临终前吩咐四王世子季霖放弃老巢安隋州而直奔宛州的八万私兵,但这八万私兵真的藏得极深,不管是老皇帝还是季元昊杨延宗,都猜到四王藏有私兵并且季霖奔那边去了,但不管怎么找也找不到,这季霖像是人间蒸发了一样。
这可是季元昊的一大块心病,哪怕和老皇帝坤氏激斗期间,他也没放弃过搜索季霖的踪迹,这次是跟着坤氏残党才顺势牵扯出来的,和坤氏残党接头的似乎正是季霖!
季元昊一下子就将注意力聚焦过去了,旁人去他都不放心,他叮嘱:“慎行,你和子彻去一趟。”
查实此事,最好是能摸清季霖老巢,将其一网打尽!
……
接下来的两个多月时间,杨延宗就前往紫回岭剿匪去了。
远倒不远,快马一个昼夜可往返阳都,杨延宗也不介意出都,毕竟季元昊初初登基这千头万绪的当口,要是这么点距离他就能动摇他,那倒真算他有本事了。
暂时两人关系倒还算和谐的,最起码明面上是的。
杨延宗次日就领兵出发了,同行的还有季元昊的心腹定国大将军唐显州及其副将振威将军陈义渠。
派得出唐显州和陈义渠,可见季元昊是对此事是十二万的上心的。
也对,不管是旧仇还是如今处于帝皇位置上,这季霖及其麾下私兵都是其一大心腹之患。
只不过,这剿匪过程并不怎么顺利。
“杨公,我们请旨增兵搜山吧?”
虽名为联手剿匪,但不管是唐显州还是陈义渠,都自觉稍退一步以杨延宗为先,并不敢与他平起平坐。
他们追查将近半月,这股坤氏余孽倒是全部落网了,只是这季霖嗅觉却十分的灵敏,不待杨延宗等人查到他,他那边就立即松口并将坤氏残党反手退出,遁入山中不见踪影了。
唐显州眉心紧蹙,遥望巍峨的紫回岭,心里十分焦虑。
杨延宗也抬目瞥了眼,颔首道:“不错,立即传我将令,五十人一队,拉开网阵,进山搜索!”
杨延宗吧,这剿匪倒也不是不尽心——他心知军中耳目肯定不会缺的,他当然不会表现出不尽心。
但他实际上心里其实并不怎么在意能不能找到季霖的踪迹和老巢。
不过一番搜捕下来,这季霖确实长进多了,杨延宗猜度,这紫回岭肯定不会是季霖的老巢,这大约只是他其中的一个或大或小的据点,现在吧,大约已经丢弃了。
还是逆境促使人成长啊!
事实上也确实是这样的,搜山花了将近一个月的时间,结果是并没有结果。
又耗了半个月的时间,杨延宗甩了甩马鞭:“撤吧,出山。”
没必要再做无用功了。
不同于唐显州二人的饮恨而归,杨延宗内心毫不在意,他惦记着苏瓷,当天出山回到山下大营,就直奔帅帐了。
他没进自己的帅帐,而是脚下一转,往左边一个不甚起眼的小营帐去了。
“瓷儿?”
他这次把苏瓷也带出来了,打算回程的时候顺便带她去新封地瞅瞅。苏瓷是有一个军医衔的,这军医衔还是当年老皇帝时期挂上的,因此随军出发也是名正言顺。
不过任氏之后,她就没怎么亲自动手术了,朋友惨死在自己的手术台上,虽非她的原因,但负面的心理影响到底还是有的,目前正在调整当中,不过她也不着急,毕竟张辛和牟安都挺能干的。
她也没随军进山,就留在山下大营里制药。
拿着铜制药杵埋头咚咚咚,身后门帘一响,她就落入一个温热的怀抱,杨延宗亲了她后颈一下,他笑道:“手疼不?别弄了,明天就拔营了,等过两天我带你去雀山逛逛。”
“封地?”
苏瓷果然十分感兴趣,回头啾了他一下,眉开眼笑:“好啊好啊!”
……
当天就整军了,次日拔营,沿着阳水缓缓行军,在接近祈县的时候,杨延宗直接换了便装,携苏瓷快马往北去了,大约三个时辰上下,就抵达的雀山界。
青山如黛,环绕簇拥,雀山大概是个葫芦形地势,苏瓷现正于葫芦嘴的位置,她站在高坡上,遥望了远处通往阳都的那处隘口,晨曦喷薄,早起的挑夫小商队已经三三两两出现在黄土道上了。
她啧了一声,用手肘拄了拄杨延宗的胸膛,小声比比:“喂,你干嘛选这做封地?”
别告诉她真的就随手一点,就为了不更引起季元昊忌惮,这话苏瓷一句都不信,她对杨延宗某些方面的了解可比季元昊深太多了,不可能的!
杨延宗忍不住笑了下,斜睨她一眼,“也不知会不会用上,以后再说。”
他那双凌厉的眼眸在朝阳下微微挑起带着弧度,竟有些和平时完全完全不一样的风情,长眉入鬓,微微带笑,帅呆了!
苏瓷也忍不住笑起来了,她向来是个嘴甜了,当场就给他一个颊吻,搂着他脖子在他耳边悄咪咪说:“我有没有说,你今天很俊?”
杨延宗唇角忍不住往后勾了下,挑眉:“就今天吗?”
苏瓷咭咭轻笑,仰脸,金灿灿的晨曦照在她的脸上,连那细细的绒毛都看得极清晰,“才不是,天天都俊。”这行了吧大哥。
杨延宗把这个大宝贝抱了个满怀,用手托着她的屁屁,她不下来,他就这么抱着,两人搂住亲昵了一阵子,苏瓷的注意力很快就转到其他地方去了,“咦,那这雀山有什么好玩的啊?有温泉吗?”
他们出来打算玩一天,然后再快马赶回大部队。
说到这个,杨延宗精神一振,他兴致勃勃对苏瓷说:“温泉没有,不过这边有个观音庙,求子特别灵验!”
苏瓷:“……”
不是吧,这也太出乎她预料了!
……
在出京前的那十天半月里,杨延宗就够折腾的了,那天说了“我们要个孩子吧!”
次日,他就折腾开了。
其实两人一直都有诊平安脉的,大夫就说他们身体都很好,还没孩子只是缘分未到。
杨延宗以前也不在意,不过这次他真十分上心这件事,怕府里的老大夫这方面学艺不精,没两天就找了几个这个方面很有名的大夫来。
但这些个大夫的说辞也和老大夫差不多,夫妻两人身体很健康,没看出啥问题来,还没有大约是缘分不到,别太焦急了云云。
孩子吧?
苏瓷靠在杨延宗胸膛前,手指有一下没一下绕着手里的狗尾巴草,暮春三月,草长莺飞,昨天刚下了一场雨,有点点泥泞,但空气真的清新极了。
她深呼吸一口气,心情舒畅。
至于孩子的事吧,她之前想过了,也差不多了,要就要吧。
刚成亲的时候,其实是她刻意没要的,每到最危险的几天她总要设法避开,借口也是现成了,他太猛了,她申请了每隔段时间得歇歇,不然小肚子扛不住了。
她是挺喜欢小孩子的,不过那时候她才十七岁,还是略小了,起码十八岁以上要孩子才是稳妥了,母体才算发育成熟嘛。
苏瓷私心里,觉得二十往上其实更好。
她有这个想法,加上杨延宗也一直没有提过,所以就这么过来了。
现在杨延宗提出想要了,她想想也就从善如流了,毕竟成亲都好几年了,杨延宗都快三十,陈氏私底下都不知催过多少次了,也差不多了。
那行,要就要吧!
虽然这些年两人有时候会遇险,但总的来说,谁知道什么时候才能真正平静下来呢,总不能一直不要孩子的。
苏瓷就欣然同意了。
军营里杨延宗还是很严于律己的,就算很想要孩子也没弄她,但出来就不顾忌了,昨夜在客栈里就奋斗了半宿,今早又兴致勃勃带她去拜送子观音。
苏瓷忍不住斜睨他一眼:“大哥,你还信这个啊?”
杨延宗是个沙场出身的武将,见血无数,遇神杀神遇佛杀佛,说他信菩萨,她头一个不信!
她嘀咕两句,却被杨延宗捏住嘴巴,他瞪了她一眼,然后一本正经道:“偶尔信信也是无妨的。”
最重要是尽快有孩子不是?
既然缘分没到,那他求求缘,那总成了罢?
苏瓷忍不住笑起来了,那岂不是有事钟无艳,无事夏迎春?!
行吧,行吧,那就拜拜呗。
她连忙呸呸两声,合十冲菩萨庙拜拜,给菩萨娘娘道歉,他这才满意了,“不许胡乱说话。”
苏瓷这时候还在心里取笑杨延宗,只不过,她很快就笑不出来了。
等到了菩萨庙所在小山下,在山脚杨延宗就下马了,他拉着苏瓷的手,一步步步行直到山门前,跟着穿梭如织的人流进了送子观音大殿。
观音菩萨慈悲微笑,端立在莲花座上俯瞰世人。
杨延宗仰头看了菩萨站像片刻,亲自燃了六炷清香,分了三炷给苏瓷,然后拉着她一起跪在蒲团上。
苏瓷距离他很近,听到他喃喃道:“弟子一生杀孽无数,菩萨若怪,只管怪到弟子身上来,与我妻儿俱无关。
“求菩萨看在弟子戍守边关拒外敌多年,也算是曾护佑一方安宁,赐我夫妇孩儿,求菩萨慈悲。”
有人说,杀孽太重,子嗣缘会薄。
他这是都怪在自己身上了。
他闭目合十,喃喃祈祷,苏瓷从没见过他这么虔诚的样子。
殿内青烟缭绕,苏瓷原本是饶有兴致偷听的,但听着听着,她就笑不出来了,也不知是不是烟太大的原因,熏得她眼睛有点涩涩的。
苏瓷有点怔忪,杨延宗已经祈祷完毕了,他叩了三个头,把香上到大香炉里,然后回头,把她手里的也上上去了。
回头见她发愣,他轻轻亲吻了她脸颊一下,那只温热带茧的大手握住她的手,和她十指紧扣。
“怎么了?”他柔声说。
杨延宗对她越来越温柔了,其实苏瓷也不是没有感觉了。
她回神,笑了下,“没什么?我还没给菩萨娘娘拜拜呢。”
她也双手合十,闭目片刻,叩了三个头。
额头轻轻碰在青砖上,她余光能看到身侧男人青色裤腿和长靴。
除了更温柔之外,其实杨延宗的其他的变化,她也隐隐察觉得到。
他这个人,性格强势悍然,对于两人之间的情感,以前哪怕是肯退让一步,那过程也是抓心掏肺。
可不知何时起,他有点变了,最清晰的就是这次,苏瓷能感觉到他的退让,他为什么这么心急想要孩子,她也猜到了。
可这次的他退步,却是默默无声的。
苏瓷一时之间,不知道说什么,这样的杨延宗,比以前的那个,细想起来,更让人心头发涩。
叩了三个头,她直起身,一只大手扶着她站起来,杨延宗添了香油钱,就携她离开了。
苏瓷最后回头看了一眼,慈悲的送子观音捻指微笑。
……她想,其实有个孩子也挺不错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