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蹄轻盈落地,三驾平顶大马车停在正院前的垂花门阶梯下,这场持续了快一整天的宫廷大宴,在入夜时分总算结束了。
侯夫人的大礼服比先前那套还重,顶着这身行头一整个白日还挺累的,苏瓷回家后给卸了,再泡个热水澡出来,裹上一件轻薄的丝绸软袍,这才感觉整个人轻快了。
夜已经深了。
漫天星斗,雨后微凉,蝉鸣的声响也隐下去了,长夜宁静,苏瓷坐在窗台上看了一会子星星,头倚在窗框上,两脚轻轻晃动着。
夜深人静,正院距离前院近,能听见前头隐隐的丝竹声。
她姿态看起来还是那么的闲适轻快,但张婆子并一众侍女却小心翼翼的,无他,随着三驾平顶大马车归家的,后头还跟了两乘小轿,正院和前院关系紧密,那两乘软轿装着什么人,她们已经打听到了。
她们大概在想,夫人应该是在强颜欢笑吧。
苏瓷看着她们想说又不敢说,一个个小心翼翼的,好像捧炸弹似的,有点点好笑。
倒也不至于这样。
实话说吧,其实苏瓷早就知道,随着杨延宗步步高升,早晚会有这么一天的。
总有连他都无法拒绝的女人,比如今天这俩。
当然,在现今的男人眼里,其实大概也根本没有拒绝的必要吧?
像她这辈子的亲爹苏棣这样的男人,其实才是奇葩。
所以说,其实她一开始对这段夫妻关系最理想的状态就是搭伙过日子,人挣不过大环境,如果你没有革命的能力,那还是躺平吧,凑合凑合,她的小日子一样能很快乐。
都怪杨延宗,走肾还不爽,还想走心。
她啧一声。
有些好笑,难过倒没多少的,毕竟算意料中事,她及时行乐却不代表是鸵鸟同类,心里还是很明白。
不过还是很下头就是了。
前些时候因为他的真心而受到的触动,兜头遭遇冷风,一下子就消褪完了。
看了一会星子,看大家这个样子,她无语之余,却又生出几分索然无味来。
好吧!她承认,突然人间现实是挺让人下头了,男人和牙刷与人共用总是十分糟心的,听着前院的丝丝乐韵余音,她笑了下,摇了摇头。
真苦逼,看来她得调整心态啊,把杨延宗当鸭。
只是这怕得一点时间,好在她摸摸腹部,还好有这伤——最近雨水多,她这伤口痊愈没多久,每逢翻风下雨总会隐隐作痛。
好了,睡吧!
时候也不早了,到了苏瓷平时睡觉的点了,她伸展了一下腰肢,打个哈欠跳下窗台。
睡觉皇帝大,不管怎么样,太阳明早还是照常升起的,折磨谁也别折磨了自己,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可不是苏瓷的风格,为了这点破事深宵不眠感伤落泪更是不可能有的事情了。
还是睡觉吧,越是感觉生活操蛋的时候,就越要对自己好一点啊。
苏瓷撸了一把脸,进屋,关门,吹灯,睡觉。
……
后宅的灯熄了,前院却一片灯火通明。
丝竹声声,舞姬翩跹,琵琶声铮铮越高亢急促,舞台中心点的美姬旋转越发急促,那淡绯色的轻薄纱衣翩翩翻飞,露出一截雪白的颈项和腰肢,台下轰然叫好一片,那美姬翻飞到最后,被托举而起,她飞天一舞,匍匐在地。
杨延宗道:“赏。”
美姬柔媚谢赏,伏跪再起身,轻喘着迈着轻盈的步伐,领着同伴鱼贯绕一圈大厅的观众席下台。
底下的军汉有老实不客气的,直接一拽将其中一名扯进怀里,大家轰然大笑,也纷纷伸出手来,拥姬女入怀,姬女媚笑着,轻笑薄嗔,举起酒樽,前者毫不客气握住柔荑一饮而尽。
杨延宗坐在首位上,微笑看着,不以为忤。
这批姬女是最近至江南各大小舞坊采买的,心腹所选,看来是下了功夫,没有坠侯府的脸面。
在场都是他的心腹部下,基本都是有参与宫变事件,动魄惊心之后,自然要好生犒赏。
坤国舅坤皇后在宫中大宴他们,他自然也会大宴一众心腹,这是必然有的。
杨延宗进了宫,同时家中也开宴的,等他回家刚好续上这第二场,这第二场同样重要。
军中男人把脑袋悬裤腰带拼前程,随时没命,情绪来得更激烈,该吃喝玩乐时更放得开,况且今日在场的都是自己人,没什么好遮遮掩掩。
等杨延宗回府,府中宴席才掀起高朝,大家赏舞吃喝抱女人,大声笑大声骂,当然少不了敬酒,到了末场个个东倒西歪的,不少人已经拥着美姬趴下了。
杨延宗被敬的酒是最多的,今天这日子,他自是来着不拒,连喝两场,喝到最后,饶是他再海量,也满面通红醉意明显。
他倚在首座的扶手上,手撑着头,那两个一直柔顺跪坐他案前侧左右的两名御赐贡女,此刻捧着酒樽,媚眼如丝,轻轻伏身挨过来,“侯爷~”
柔媚的异域美姬,美目传情,伏跪贴近,以最卑微最诱惑的姿势呈上一樽美酒,吐气如兰。
杨延宗接过那樽酒,靠坐在宽大的太师椅靠背半晌,厅内靡靡之音,烛光极明亮,他盯着巨大的连盏灯盘半晌,忽觉有点刺眼,伸手挡了挡,仰首饮尽了杯中酒,贡姬大喜,忙膝行上前,胸脯贴着太师椅,又给满上了一杯。
杨延宗眼神罕见有些迷离,太多的酒意累积,让他意识有几分昏沉,但偏偏神志却出奇地清醒,他很清楚自己在哪里,在干什么,盯了这个几乎贴在他身上的这个媚眼如丝的贡姬片刻,忽他问道:“她呢?她在干什么?”
这句突如其来的话让贡姬一愣,但阿康阿照等人立马就听懂了,两人对视一眼,有点头皮发麻,但还是老老实实如实禀报,阿康小心翼翼说:“夫人,夫人已经睡下了。”
阿康特地使人去偷瞄的,但苏瓷准点就关门吹灯睡觉了,一点都没耽误。
他说完,上首席面陡然静了一下,阿康阿照都不敢吭声,垂首退后一步。
杨延宗沉默了片刻,忽哼笑了一声。
有些因为近段时间回暖了、或有意无意被当事人含糊了过去的事实,一下子又这般被突兀挑明了。
杨延宗再一次无比清晰地意识到——她根本就不怎么在乎他。
她对他也就那样,说收就收,说放就放。
她的感情,大约就像那瓶子底下的一点儿水,不是没有,但也就那么浅浅一层了,倒掉也不多心疼。
杨延宗一瞬怒火中烧,过分的明了让他骤心头一冷,刹那兴致全无,再看这满桌佳肴和美酒,已是索然无味。
那贡姬怔了一下,正要媚笑劝酒,咯咯才笑一声,杨延宗倏地看过来。
那冰冷漠然的眼光,让她心口一骇,陡然失声。
杨延宗淡淡道:“领这两个女人去木香堂。”
阿康阿照应了一声,立马将这个两个贡女请起,送去木香堂。
这个木香堂,位于前院和后院之间,不属舞姬戏班居住范畴,但也还没纳入后宅,在这座宅邸前任主人设计建造的时候,作用就类似于乾清宫的东西围房吧,是那些伺候了主人但没有名分姬女的住处。
杨延宗让大家开心玩,就在府中住下,吩咐随宴侍者仔细照看,起身离席。
一开始步伐略有几分迟缓,但出了正厅旋即恢复正常,夜风一吹,他表情淡淡,信步来到木香堂。
那二名贡女被人带下去清洗干净,分别送进前后院的一间厢房内。
杨延宗站定在庭院,花木微微一晃,黑暗中出来两个身形穿戴和杨延宗十分相似的年轻男子,他们甚至乎比此刻便装的杨延宗本人要更正式几分,阴影下晃眼似是一模一样。
二人跪地问安,杨延宗淡淡道:“去罢,等事情完了,此二女就赏你们。”不必有心理负担。
两人应了一声,一人旋即推门进了其中一间厢房,不多时,里头便传来美姬柔媚轻呼以及行那事的声音;待第一人出来后,第二人也往二进院子去了。
花木扶疏,阴影明灭,杨延宗冷冷哼笑一声,这两个贡女规矩极好,妖媚又惑人,显然已被坤氏调教日久。当然,或许本来就是坤氏自幼养起来的,毕竟说是贡女,乌孙去年也确实贡了一批舞女,但究竟是不是就是这十几个,怕只有天知道了。
哼。
想把这种女人塞到他身边,那是做梦!
杨延宗没有碰这两个贡女,却也没回房,留下阿康阿照就守在木香院,他自己悄然回了外书房。
他和苏瓷之间的问题,又这么很微妙,很突兀地被挑起来了。
他胸口堵住一口气,他着意让所有人都以为他就睡在木香院,包括正院,杨延宗阴着脸进了书房,单手去解披风领口,未曾扯开,却又一脚狠狠踹在长案的腿上。
……
接下来的阳都,大宴小宴不断,有人邀请杨延宗的,也有杨延宗设宴款待别人的,但前者显然要多得多了,杨延宗是性格淡漠,却不是不懂人情世故,该去的当然也会去,一整个四月公务私宴忙得不可开交。
其中又以坤国公府去的最多,坤国舅喜爱华丽盛奢,从前有老皇帝在还有所收敛,如今是全无顾忌了,尽情款待坤氏一众心腹文武,以及逼宫功臣的杨延宗季元昊等人。
轻歌妙曼,艳绝华丽,府内私宴甚至要比皇宫大宴要放开得多了,那飞旋的舞姬妩媚动人身上仅披一缕薄纱的都有的,雪白的肌肤在明亮的灯光下汗潺潺亮闪闪的,一干人轰然叫好,有的急色的已经当场搂着身侧斟酒的姬女亲了起来了。
所谓客随主便,上行下效,坤国舅就爱这一口,这宴席画风自然也开放到了极点。
甚至后续几场,气氛一浪高过一浪,不但人人拥抱调笑狎玩,甚至还有当场就弄了起来的。
坤国舅不以为忤,哈哈大笑,取笑一番,还当场吩咐上了助兴酒药的,让大家只管尽情开心,宴席嘛,当然就是玩的了,别拘束,只管尽兴!
这种环境之下,就算心里不是那么好当众这一口的,也随大流了,以免格格不入,反正也不是什么大事。
可即便是这样,杨延宗到底也没弄。
姬女挨着他身边,他没推开,姬女斟酒,他也啜饮,看起来好像和大家差不多,可是最终他也没弄。
渐渐的,有人就摸到套路了,哪怕目前算是一个党派之内,但也不是人人都服气杨延宗的,他这么年轻,就是已经这等权位座次,他和季元昊两人本来就非常扎眼。
平时还好,但酒水上头,就有摇摇晃晃过来的了,哈哈嘲讽:“不是吧杨兄弟!听闻你爱妻,可没听说过你是个妻管严啊哈哈哈……”
所谓妻管严,被管得女色都不敢近,在如今,可真不是个多好名声,一定程度约等于无能孬种。
杨延宗脸色一阴,利眼一扫,坤国舅听见声响坐起,“诶诶,吵什么呢,何源!你这是马尿喝多了吧?!还不快回去!!”
他一个酒杯扔在那人身上,骂了两句,把人讪讪骂回去了。
“来来来,都喝酒!可不许伤了和气啊!”
这时候的坤国舅和杨延宗,尚还在蜜月期,杨延宗不弄这口拂他面子,他倒没有生气,只取笑道:“新婚就是和咱们不一样啊!”
大家也笑了起来了。
这场插曲就这么过去了,但坤国舅打圆场骂下去一个,不代表没有第二个第三个。
次数一多,连季元昊私下也劝:“你说你这是何必呢?不过是个玩意儿罢了。”
个把不值当一回事的舞姬之流罢了,逢场作戏,连家都不带回,这又是何必呢!
是啊,何必呢?
杨延宗也这么问自己,全天下的女人都这样,就她不行?!
心里一股郁气,酒意上头,他一把掷下酒樽,反手把身边的姬女拽进怀中,后者大喜,忙抓紧机会曲意逢迎、婉转柔美,柔弱无骨偎依进男人胸膛,染了艳红丹寇的柔荑举起酒樽,吐气如兰:“侯爷~”
杨延宗就着她的手,一仰而尽。
美姬咯咯娇笑,妩媚动人,偎着他的胸膛挨蹭着,一双如玉的臂膀圈着他的脖子,媚眼如丝嗅着他的喉结和下颌,仰起了雪一样白皙的脖子。
只要再进一步,手一动,他就能撕破这个美姬的上衣,可偏偏就是差这一点,他手动了动,却怎么也伸不下去!
他闭着眼睛,重重喘气,眼前晃过苏瓷恬静的笑靥,她一直都没什么动静,他直觉,她似乎在等待着什么?
他有一种野兽般的直觉,自己这么一撕,他就将永远失去她!
那美姬等了一会,没动静,不依娇嗔,手臂如蛇般摩挲着他的脖子动起来了,但谁知杨延宗霍地站起身,一脚将她踹开!
他一抹脖子,这一脚踹得极重,那美姬直接惨叫一声,掼翻酒桌“哐当”一声盘盏粉碎,美姬捂住心口蜷缩在地上,半晌都起不来。
这突如其来的一出季元昊诧异,但不待他问,杨延宗已旋风一般掉头冲了出去!
这是杨延宗和季元昊的私宴,就设在杨延宗府邸花厅,季元昊举至唇边的酒樽泼洒一半,顿了顿,半晌不禁笑了下,有点好笑,他摇了摇头,继续淡定举樽就唇。
这杨延宗,这般冷漠铁血到极点的狠角色,不想,倒有个这么得趣的地方。
也算有趣。
而杨延宗,一冲出正厅,夜风铺面,昏沉沉的夜色掩盖日暮最后一丝的余晖,有些凉,又有些热,翻滚着,正如这一刻,他的情绪。
杨延宗掉头冲进正院,他步伐又急又快,惊吓了廊下的丫鬟把新晒的一箩筐新棉布都倒翻了,房内苏瓷听见这惊呼:“什么……”事呀?
她刚沐浴出来,只穿着一身干净的寝衣,回头往闭合的窗户望了一眼,下一瞬,急促沉重的步伐冲上回廊,杨延宗一脚踹开房间大门,旋风般冲了进去。
苏瓷吓了一跳,赶紧扯下披风裹住身体,吃惊回头,却还未转身,就被一个气息浑浊又沉沉的怀抱箍住,杨延宗扣住她的肩膀将她翻转,两人面对面。
“哐当”一声他撞翻烛台,半个房间陷入昏暗中,在衣橱的阴影,她被他的冲力抵着连退几步,后背猛撞在雪白墙壁上。
杨延宗呼吸很粗重,双眼不知是情绪,抑或因为酒精,他眼睛泛着血丝,他死死扣着她的肩膀,喘了一阵,“……我不要别人,也不碰别人,把你的心给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