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杨两人的船一路走走停停歇歇,终于在十月二十七抵达了阳都码头。
暂别之后,两人先携眷各自返家安置。
九月初离都的,十月末终于回来了,记忆里原野上才刚尖尖泛黄的芒草,现在已成片成片枯黄倒伏了,天气还挺冷的,天空铅云盘旋有种嗅到雪感觉的样子,说不定今天的初雪没几天就下来了,比去年早多了啊。
不过空气还是挺清新的。
苏瓷躺在厚厚的被垛里,撩起车帘子一手支着下颌看外头的风景,看得正高兴,车窗外头马蹄声慢了几步,杨延宗速度和车窗平齐,他瞥了她一眼。
苏瓷和他对视一眼,她脸皮厚,冲他笑嘻嘻一翘唇,赶紧把车帘子放下来,窗格子推上。
啊,其实她不冷啊,适当散心才更利于伤情恢复好不好?
她伤口已经结痂了,疼痛感大减,其实体感还挺不错。
不过算了吧,不看就不看呗。
为了将就她,车队行进速度非常缓慢,从码头进城花了差不多半天的时间,苏瓷穷极无聊,拿炭笔写写画画搞了好几幅素描,才终于回到家了!
陈氏和苏棣已经等在侧门处了,苏棣今天是特地请假来了的,杨重婴和颜氏也在,原来公婆父母当然是用不着迎接子女,但奈何陈氏是苏瓷亲娘她根本不在意这些,苏棣也默认跟上了,于是杨重婴和颜氏也只好跟出来了。
颜氏坐在里头,撇撇嘴,一脸不乐,不过这会也没人在意她,陈氏一见车来,立马哭着跑了上去。
父母女儿团聚好一番啼哭落泪就不说了,最后还是杨延宗道,苏瓷的伤势未愈,大夫叮嘱还是多多静养为宜。
于是陈氏这才放开闺女,一步三回头跟着苏棣往后堂去了。
苏瓷就没过去了,杨延宗也没有马上去,垂花门直接把门槛拆了架上板坡,马车直入正院正房廊下,杨延宗直接俯身,连人带被卷一起搬进去放在床上。
颜氏的贴身婆子冯婆子在房门外探头探脑,杨延宗不悦瞥了一眼,她一个激灵,赶紧把脑袋缩回去。
杨延宗换了身衣裳,是深紫色的麒麟袍一身正装官服,他低头整理袖口,待整装完毕,坐在床沿盯了她一眼,说:“伤愈之前,不用去请安了。”
“我稍后会给母亲说。”
苏瓷眼睛亮了亮,好啊好啊,她努力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哦”了一声,但两边唇角还是可疑地往上翘了翘。
杨延宗瞥了她一眼,轻哼一声。
最后他说:“最近我会很忙,你在家安分养伤。”可别折腾了。
苏瓷眨了下眼睛,其实她是隐有所觉的,杨延宗这几天表面很平静的,但这种平静总让她嗅到点不大一样的味道,就好像是幽深的潭面下隐藏着什么暗黑的暗涌旋涡,山雨欲来,非常危险的感觉。
她趴过来,小声:“怎么了?”
她脑筋一转,立马就明白几分了,“那事儿查出结果了?”
是谁?
她这个聪明的小脑瓜子只要不穷极无聊整天惦记着瞎折腾不安分的话,倒确实好使得很。
杨延宗掀了掀唇,俯身,以仅两个人听到的声音:“上阳殿。”
他吐出这三个字的时候,双目含冰,若老皇帝总以为所有人都是他案板上的鱼肉的话,想怎么宰就怎么宰,想怎么切就怎么切,那他可就大错特错了!
杨延宗斜睨她一眼:“都不关你的事,你只管好生养你伤就是了!”
末了,他还哼了她一下,起身走了。
苏瓷:“……”
她皱皱鼻子,也使劲朝他哼了两声。
光你会哼啊,我也会好不好!
……
自暖融融的正房一步踏出,沁冷的空气扑面而来,杨延宗眼里的情绪很快消失,面无表情盯了皇城方向一眼,信步往外行去。
他去了后堂处一趟,很快折出,之后快马直奔皇宫。
在宫门处,他先后见到和他前后脚到的季元昊和黄得卫。
这么两个月时间,黄得卫的差事也完成得差不多了,除了季霖之外,四王六王的余孽他基本扫清得差不多了,赶在十一月前,回京交差。
进宫前往侯见处的官员常年络绎不绝,离得远远,黄得卫见杨延宗和季元昊冷冷盯了前方的坤氏党羽一眼,神色冷冽如冰,他不禁满意一笑。
——杨延宗季元昊的事后分析一点都没出错,这黄得卫确实得了老皇帝密旨,密切关注北疆事宜,以及就近协助安排嫁祸坤氏的后续,同时也负责拉拢观察杨延宗和季元昊。
而杨延宗和季元昊都是走一步看三步的人物,不管私下怎么怀疑查证,表面都逐渐因查露出来的“真相”对坤氏愤恨到了极点!
在黄得卫眼里,表现得无懈可击。
黄得卫打马上前,翻身而下,也瞥前头远远的坤氏党羽一眼,拍拍杨延宗季元昊的肩,面露同情。
接下来的陛见,杨延宗季元昊没有等多久就被召进了御书房。
两人言简意赅交待了这次寻人的惊险,最后上禀皇帝,希望能亲自清剿阳都的黄史史氏余孽,老皇帝应允,并温言抚慰两句,言道缺什么药材,只管从太医院取用。
对于罪魁祸首,杨延宗季元昊神色冰冷,却未提半句,反而是黄得卫把话题接过去了,“黄氏史氏,不过表症,国之巨患,坤氏一党,胆大包天啊!!”
他作为北疆给予杨季二人协助者,对于后续查证的线索,也是知道一些的。
杨延宗季元昊神色如冰。
当老皇帝缓缓道:“坤氏确实胆大包天了,朝堂宫中,为所欲为啊,如此逆党,不除不足以泄民愤安邦国!”
杨延宗季元昊对视一眼,片刻,两人最终一拂袖铿然下跪:“臣愿效犬马之劳!!”
两人最终归于皇帝阵营!
然而就在当夜。
杨延宗季元昊却微服自府中暗道出,悄然抵达约定处,与等待多时的坤国舅达成了真正的联手协盟。
……
厚重的绒布帘子封住内窗,没有往外透出一丝光,而房间内,坐着包括杨延宗季元昊坤国舅在内七八人,剩下的都是坤氏党内的核心人物。
大家微服而出,披一件及地的黑斗篷,在方桌边坐下,低声商议。
联手协盟达成,坤国舅要拉拢的最大两方势力终于到手了,这是大好事,但摆在他们面前还有一件大事。
那就是接下来该采用什么策略?该怎么将这个逼宫计划真正实施出来呢?!
坤国舅随即带着杨延宗季元昊二人转往西边的房间,将房内的人一一互相引见之后,大家也没废话,很快就言归正传了。
“慎行及仲臣如今明面上是归了皇帝麾下,潜于其中自不必多说了。”
杨延宗和季元昊的选择的路线和坤国舅所想的非常吻合,这两位都是久经战阵的人物,该说的都不用废话了。
杨延宗季元昊点了点头,两人也没说其他,坤氏如今能走的路径不多,想必无需他们开口,对方就会做出正确的选择。
果然,坤国舅沉吟片刻,道:“以退为进,松懈其警惕,寻找动手之机。”
这个问题,在坤国舅心目中何止思忖过千百遍。甚至这动手时机,他心里如今都有好几个备选选项,只是就目前坤氏和老皇帝剑拔弩张对方高度警惕之势,根本不可能实施的。
坤氏和老皇帝之间,很快就会激斗起来了,不管坤氏愿不愿意,恐怕都要吃一些亏,为了以后,为了这个蓄势待发的机会,他们就势松懈对方的神经以达到最终寻觅到恰当的动手时机势在必行。
这场夜议并非持续太久,定下接下来的行动方针之后,众人很快就散了。
接下来,没有必要他们也轻易不肯再见面,毕竟他们从来都没有小觑老皇帝的情报系统。
……
然就在本月末,老皇帝与坤氏之间的激战也正式拉开帷幕了。
老皇帝可不是什么仁善的主,一接过杨延宗季元昊这两把刀,立即向坤氏开刀!
他忍得够久了!
杨延宗和季元昊,冲锋在与坤氏激战的第一线。
整个阳都风声鹤唳,两者争斗之剧,甚至连被按在深宅中养伤的苏瓷都听说了。
……
老皇帝盯了坤氏很久了,久到对方对小赵王下毒手之前,各种准备,各种腹稿,早已烂熟于心,随后就从两月前的官眷遇袭案而起,先是整治都中防务,然后就是军务,朝堂上下军中营中像顺藤摸瓜般扯出一大串的坤氏党羽。
坤国舅奋起反击,两党互相撕咬混战,整个阳都腥风血雨一大片。
双方各有损伤,而争至最后,坤氏还是要逊于皇权的。
毕竟皇帝登基已久,大义,权柄都在他手上。
第一轮的混战,最后以坤国舅核心心腹、坤氏麾下最重要的大将之一、手掌京营十四卫核心兵权的龙镶大将军吴祁琮伏法身死告终。
而这个最大损伤,正是由杨延宗主刀的。
在这里,很值得一提的是,杨延宗表面和坤氏已“势成水火”了。
坤国舅和杨延宗季元昊已经有了舍不得孩子套不了狼的共识,没有了杨延宗,也会有其他人主刀,既杨季二人被推着走到这一步,那不如忍痛便宜了自己人。
事发当天,杨延宗亲自带人赴京营锁拿吴祁琮,坤国舅快马赶至,被逼到了这一步,他双目充了血,死死瞪着杨延宗:“好,很好!姓杨的你给我等着,”他恨极,“我倒要看看你这条走狗最终能落得一个什么样的下场!”
杨延宗冷冷挑唇:“那就拭目以待罢,希望,坤国舅有亲眼目睹的那一天。”
双方火花四溅,坤国舅眉目掩不住凛冽刻骨的恨意。
杨延宗一挥手,在在场者掩不住愤恨的目光中,下令将吴祁琮卸甲押上囚车!
押返阳都。
这虽然是彼此心知肚明的共识,但苏瓷还不禁有点担心,“坤国舅会不会记恨在心啊?”
杨延宗连日在外忙碌,好不容易才抽空回府梳洗换身衣服,他重新穿戴整齐扣上袖口,“不知道。”
“暂时不会。”杨延宗淡淡道。
至于秋后,又或许将来在吴家人的反复哭诉提醒中会不会生出什么的话,就很难说。
“以后的事,以后再说。”
这是他目前必须要做的,老皇帝盯着呢。
什么都不干,光口头效忠,又有什么用。
而取得老皇帝的初步信任,才是杨延宗及季元昊目前必须要完成的。
……
然不得不说,行动才是打消人戒心的最有效举措。
说一万句,都不如实际上的行动。
杨延宗及季元昊这两把刀,老皇帝使用至今,是相当满意的。
而前者,表现可圈可点,狠戾无情,与坤氏势成水火剑拔弩张。
尤其是杨延宗亲自拿下吴祁琮之后,老皇帝对他,才算真正放下一点心。
老皇帝高居御座之上,如今的御座灯光都比较昏暗了,昏陈的烛光照在老皇帝已经有些佝偻的背上,他浑浊眼珠一动不动,却依然那么让伺候宫人屏息绷弦,宫人小心翼翼上了茶,垂首退到墙边。
老皇帝静静聆听完暗卫对现场的转述,黄得卫拱手道:“陛下,依臣看,这杨季二人倒确实是对那坤氏恨之入骨了。”
老皇帝点了点头。
他挥挥手,让暗卫退下。
片刻,老皇帝冷哼一声:“算他们识相。”
如此一来,这两人倒也能进一步用用。
“坤氏?”
老皇帝冷冷一笑,这个从开国盘桓至今、胆子越来越大甚至僭越皇权胆敢不臣的顶级权臣世家,也是时候连根拔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