实话说吧,这浑水苏瓷真的不想沾啊!
这小赵王出生真的太晚了,要是早生上个十几年,他很可能就太太平平被过继当太子了,可惜如今诸王开弓没有回头箭,走到这步谁也不可能因为个毛孩子放弃的,这里头可是没有哪一个是好相与的。
而小赵王才四岁,未算站住,哪怕老皇帝再强势也不能不顾一切将他过继立为太子,而且他也不想将小赵王推到风口浪尖。
虽然这个小孩从出生起就已经站在风口浪尖了。
不止宫外,宫内也是,要知道在小赵王之前,老皇帝属意的皇位继承人可是坤皇后甥女所出的虔王幼子,那孩子今年七岁,五年前就被接进宫养了,现在还养在长秋宫里。
坤皇后坤国舅促成甥女再嫁虔王,而后生下这个孩子,再一力劝服老皇帝属意并接进宫中教养,临尾却被截胡,苏瓷想,那坤氏肯定不会就这么善罢甘休吧?
这可是皇宫大内啊,小赵王身边守护重重那是不必说的,连贴身伺候的人据说都是皇帝亲自挑选的,这一重又一重的保护,能把手脚动到皇帝的眼皮子底下的,并趁着他伤势复犯愈发沉重自顾不暇的当口,小赵王就被人钻了空子爆出中毒了。
这下手的幕后主谋,要苏瓷说,这坤皇后只怕嫌疑很大啊。
这些相关的讯息,她也是这一年多来她陆陆续续知道的,尤其后来和杨延宗定下婚约,外头有不明了的她就直接问他,这些重要的人物和纠葛,现在她都挺清楚的。
所以一听她就头皮发麻,真的不想蹚浑水啊!
可现在想不想,也由不得她了。
被孙时平拽着一路狂奔,她急声说:“御医呢,太医呢,御医太医哪去了?!”
“中毒我不擅长啊!!!”你另找高明行不行?!
“赵王中的不是一般的毒,群医已束手无策了!!!”
苏瓷:“……”
她被不由分说扯着一通跑,喘得像拉风箱似的,下台阶差点跌了个狗吃屎,幸好身侧杨延宗及时捞了一把,他直接箍着她的腰提着她跟上孙时平。
孙时平盯了他一眼,没说什么,默许他跟着进了清溪书斋。
清溪书斋,小赵王的读书起卧居所,别看名字听着似乎是个小块地方,实际面积很大的,里头青砖黛瓦,假山流水,有游乐区也有学斋寝宫,还有一个不小的草坪花园,甚至花园里头还有一个浅浅的湖泊,五脏俱全,应有尽头,足不出户就所有生活所需的硬件。
老皇帝这是把为他的太子准备的地方给了小赵王了。
现如今这个清溪书斋灯火通明,黄得卫率着禁军急匆匆赶至将书斋重重包围着,人人脸色凝重严峻,苏瓷还听到哭声,她刚被拖着跑进大门,就被一个哭得悲伤欲绝老态毕现的中年贵妇冲过来拽住手腕,和孙时平拉着她一起往里面狂奔,“御医,御医,你来,你快来救救莳儿!!”
苏瓷猜这是小赵王的母亲赵王妃,她被拽着穿过前庭冲进寝宫殿门,当先映入眼帘的,却是一个金碧辉煌的艳丽女人!
对不起,苏瓷也不想用金碧辉煌这词的——这词儿一向是用来形容建筑和装饰,但没办法,眼前这个女人一袭华丽的拽地百凤穿云大红宫裙,金色的凤凰高昂项首引吭长啸直冲云霄,裙摆金光熠熠华丽万分,她头戴九龙五凤点翠冠,姿容妍丽美艳非常,吊梢眉,丹凤眼,气势凌人,整个人不管是衣服还是脸,都宛如一个耀目的发光体。
这个女人毫无疑问就是坤皇后了,她往这个秀雅雍容的宫室里一站,感觉所有东西都成了陪衬。
老皇帝除外。
老皇帝也来了,得讯后他立即命人连长榻一起抬着急赶至清溪书斋,目前这对天下至尊的夫妻,一个在屏风之内守着小赵王,另一个则立在屏风外,脸是冷着的。
还有一个,坤国舅,坤国舅也在,不过他现在正在大殿门外的台阶下跪着。
冰天雪地,寒风凛冽,人来人往,坤国舅就这么垂首直挺挺地膝盖着地跪在积雪未扫干净的汉白玉地板上。
苏瓷刚才就是从那跟前过的。
她心情一下子就变得有些复杂微妙,先前高高在上仿佛能主宰所有人包括她命运的人,感觉一下子就从神坛吧唧掉下来了。
过门槛时苏瓷被猛拉得绊了一下,杨延宗再次扶住她,这时,苏瓷忍不住回头和他对视了一眼。
这个男人眼神幽深似海,眉峰却动也不动。
苏瓷定了定神。
接着她就被拉着冲进了屏风内,老皇帝令一应礼节全部免了,她直接先去看躺在床上的小赵王。
一个小孩子,穿着雪白的寝衣躺在床上,他似乎在昏迷,但眉头紧蹙着捂住胸腹部,嘴里迷糊发出隐约的呓语,“……疼,娘我好疼,……伯父我疼,……”
老皇帝脸色铁青,急声喝道:“快,免礼,快看看莳儿如何了!!”
其实症状已经断了,太医院的御医太医们虽有些不擅长的地方,但在本领域毫无疑问都是国手,断症是没有问题的,他们只是没有办法!
有些病症在现今的医学水平而言,就是必死之症,没得救的。
小赵王是饮食里被人长期下了金粉了。
黄金的金。
小赵王身边侍候的人进出都得被严密再三搜查的,哪怕洗衣担水的粗使,都一律不例外,老皇帝严防死守,普通毒药和其他乱七八糟的东西根本不可能近得他的身的。
可再严密的防守,使出水磨功夫去撬,也总有被钻出空子的可能的,再是每天严密搜身,也不可能不让人戴首饰吧?
小赵王近身的人逢年过节赏赐都是多份厚厚的,有金有银在皇宫奴婢圈子的中上层真的只是一件平常事,把金箔金累丝研磨成金粉,每天往小赵王的饮食拌上一点点,金子是重金属,密度很大,从咽喉进入人体后会在胃里肠道里积聚下来排不出去,等发现是情况已经很严重了。
老皇帝这段时间情况一直都不好,旁的地方可能被捂得死死的察觉不出来,但清溪书屋不一样,皇帝已经很久没亲自来看小赵王了,这明显很不正常,所以这段时间清溪书屋也是人心惴惴的——他们的主子还小,一旦其他人上位,等待他们的就是殉葬的下场。
这种环境,给下手那人很大的方便,频繁多次下手,然后小赵王很快就毒发了。
其实说毒发也不大正确,但这在古代确实归属于中毒病症的一种,叫金毒,和吞金自杀一个原理,没得治的。
苏瓷简直头秃,她诊完脉按过小孩肚腹之后,就被拉到御医太医堆里普及前情,你一段我一段颤颤巍巍,人人面如菜色,真是流年不利啊,陛下完了又来一个小赵王!
最后大家都将希望寄托在苏瓷身上——刀砭之法他们不擅长,但上古有流传,大家接受起来都挺快的,苏瓷给老皇帝的治疗手法他们已经打听出来了,开刀取出,原理上听着是非常可行的!
苏瓷:压力山大啊!
他喵的!
杨延宗沉声问:“能救吗?”
他也进了殿内,一双锐利眼眸扫视大殿内外,就站在御医太医堆这边,在苏瓷身侧,他压低声音问。
苏瓷:“七成。”
应该能的,小孩紧紧捂住的地方的是胃部,询问他其他地方疼痛远不及这处,痛感听着更像胃痉挛引起的肠道抽痛。
“你先救人。”
杨延宗二话不说,沉声道。
苏瓷点点头,她懂,不管后续会得罪谁,又被卷进什么旋涡,先把命保住再说。
对比起眼前这坎,后面的不算什么。
交给杨延宗去操心吧!
苏瓷低声和孙时平说了两句,孙时平大喜,连爬带滚冲到老皇帝身边说话。
老皇帝当即下令清场,所有人退出殿内,几个人飞奔而出,去上阳宫搬前头的窄榻器械等物。
苏瓷感受到了坤皇后的目光。
存在感非常强烈,她头皮都有点炸了,对方目光给人的凌厉感真的超强压力超大。
她敢没有回头,政治不是她擅长的,还是交给杨延宗吧,她先管救人好了。
殿内的人好多,闻讯陆续进宫赶来的人也很多,带了什么化金散啊回魂丹之类乱七八糟的,其中甚至季元昊和季承檀,几个王府消息极灵通,都来人了,不过全部被黄得卫截住并请出去了。
季承檀极担忧往里眺望了一眼,但这场合,他哥也在身边,他根本就不敢吐口些什么。
当然,这些苏瓷都不知道,她就算知道了也没啥想法的,她这会儿正忙着准备做手术。
——要是有胃镜肠镜就好了,有胃镜无创取异的几率很大,运气好的话,小孩马上就能活蹦乱跳了,药都不需要怎么吃。
但现在没有,只能开腹了。
老皇帝考虑过去上阳殿,但现在太冷了,他怕搬孩子出去再出好歹雪上加霜,最后一锤定音就在清溪书斋做,地点选在偏殿。
屏风搬开,连床都搬走了,地毯桌椅统统拉出去,孙时平指挥人反复洗刷并盯着来回奔走熏醋,室内的温度控制得刚刚好,不冷也不热。
苏瓷清洗换衣回来,里头已经空荡荡布置妥当了,这是苏瓷能竭力创造的最佳无菌环境了。孙时平黄得卫和小赵王一个乳娘在,后者是负责安抚和照顾孩子的,小赵王实在太害怕了,被拍醒一直哭,等会喝了麻沸汤再让乳娘出去。
“小殿下别怕,睡一觉醒来就好了。”
苏瓷安抚两句,看一眼孙时平,后者会意把麻沸汤端过去,小孩抽噎着被扶坐起,倒是勇敢了起来,自己扶着碗把汤药都喝完了。
一剂酽酽麻沸汤下去,不到两刻钟,小孩就进入深度昏迷状态,皮试后,一针推进去后,苏瓷示意孙时平剥干净小赵王的衣服,手在小孩刚在紧紧按住的胃部位置摸了摸,金针刺穴止血,酒精消毒皮肤表面,细而锋利的刀刃一划,清晰的“嘶啦”一声皮肉分开的声音,鲜红的血立即溢了出来。
“拉钩,冲洗!”
分开腹膜前脂肪和腹膜前组织,最后顺利打开腹膜,苏瓷开的口子不大,她探指进去摸索片刻确定沉积异物的位置,利索给了胃袋一刀。
很顺利掏出异物,金粉已经凝结成一团了,天长日久,表面被胃液腐蚀摩擦变得黑乎乎的,但仍能看见黄金色泽,呈不规则状,最粗的地方有尾指根这么粗。
苏瓷颠了颠这块金子,轻轻吐了一口气,她察觉杨延宗在看她,下意识抬头冲他笑了笑,戴着大口罩看不见,但能看到她眼睛弯了弯,额角有汗,但微翘的狐狸眼还是那么闪亮。
杨延宗敛了敛目。
两人都没说话,苏瓷低头继续手术,小孩胃袋已有穿孔迹象了,但还好没穿透,炎症有点严重,她想了想,还是清创后尽可能地给保留缝合,以维持原样。
小孩人小胃袋也小,切一点对后续生长发育影响都挺大的。
这么处理,耗费的时间也稍长,反复用生理盐水冲洗,最后仔细缝合,然后开始闭合腹腔,一层又一层,期间把她目前仅有的两个型号的针都用上了,换了两种针法,最后才缝合皮肤。
这手术难度不高,耗时两个小时上下顺利完成,苏瓷握了握小孩的脉搏和探了探呼吸,用酒精抹过缝合伤口,最后包扎。
“已经把胃部的金块取出了,肠道或许会有残留,这个等孩子……赵王殿下醒来之后再说,有可能会进行二次手术。”
没有ct没有x线,只能这么着了,若是零星的金粉残留问题不大,但要是达到凝结成块的程度就必须再度手术了。
每次都大半夜折腾,苏瓷挺累的,完事以后汗津津的,把手反复洗了几次,说完注意事项,她就直接退场了。
老皇帝还守着,他半卧在长榻上盖着明黄锦被,腿一动不动的,听见禀报微微侧身撑起,内侍赶紧轻手轻脚放了个引枕垫着,外殿灯光一般但他脸色似乎也不大好,不过依然让人倍感压力。
皇帝捻了捻放在托盘上捧出来的金块,问:“莳儿如何?能治好吗?”
苏瓷说:“应该能好。”
“应该?”
老皇帝抬起皱褶耷拉的眼睑,盯着苏瓷,苏瓷顶着压力半晌,最后硬点了点头。
好吧,这头点不点其实也没差,还是别为难自己了。
好累,跟皇宫这群人打交道真心疲惫,医生为毛不能安心搞治疗搞科研,他喵的古代皇权!
熬了大半宿,苏瓷累得眼睛都睁不开了,谢绝了孙时平的命人相送,最后对方还是派了个小太监引路,同行还有几个护军。
不过这些人和孙时平不同,一前一后跟着,不认识距离也没有很近,苏瓷出门口时小心翼翼抬头望了望,那坤国舅还在那跪着,看来老皇帝真的雷霆大怒了。
而灯火通明的另一边偏殿,一个朱红艳丽的宫装身影伫立在大敞的殿门之后,眼睛正对着这边。
一阵冷风嗖嗖,苏瓷赶紧缩了缩脑袋,掖了掖大毛斗篷,赶紧三步并作两步窜了出去。
出了清溪书斋,她望了一眼杨延宗,杨延宗却微微摇头。
——坤国舅和坤皇后最终会没事的。
坤氏是开国名臣,煊赫鼎盛了十几代,老皇帝当初成功登基就有坤氏的辅助,坤氏一直都是老皇帝的心腹股肱,老皇帝两任皇后都出自坤氏。
在他老迈伤病而诸王势大又拧成一股的当口,老皇帝是绝对不可能自断臂膀的!
从坤国舅只是跪在殿外而不是被拖出去脊杖,更没有被推出午门斩首,就可见一斑。
他压低声音说了两句,苏瓷一听就明白了,“这样啊。”她有点感叹,原来人家是有恃无恐啊。
该担心的原来不是人家,而是自己,话说他俩现在已经不可避免得罪了坤皇后和坤国舅了,想想就让人头大如斗啊。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杨延宗淡淡道。
他这一生风里来雨里去,无数次生死关头闯过来,二十岁不到就成为两家的领头人,没什么可怕的,只要不是立马被置诸死地,他就有反胜的余地。
听这人说话,总会给人一种分外抗压安心的感觉,风高雨急,他自岿然不动。
算了,那就不想了,交给他得了。
术业有专攻,这位可是阴谋家里头的翘楚。
苏瓷缩着脖子回到德庆宫,已经四更天了,她累得不行,瘫在榻上一动都不想动了,不行,要死了。
在这宫里待一天跟在外头待一年似的。
屋里烧了地龙,不冷,暖烘烘的熏了一会眼睛已经睁不开了,意识陷入黑甜乡前一秒,苏瓷心想,这老皇帝和小赵王还是赶紧好起来吧!
最好打个飞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