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会之上,探花郎再次拒亲,皇帝震怒,当殿将之打入天牢,消息传遍整个京城,引起了不小的轰动。
所有人都觉得,这位不识抬举、三番两次冒犯天家的探花郎,这次死定了!甚至于,他的亲族都很有可能受到牵连。
收到消息的萧原都懵了。
他考进士不是为了当官,因此利用家中的关系给自己找了一份闲差,没有上朝的资格。哪能想到自己那位好友不过是去参加一次朝会,都能搞出这等大事!
尽管两人相交时间不长,谈不上莫逆之交,刎颈之别,但在不危害自己家族的范围内,萧原仍愿意尽朋友本分。
况且,从那日金銮殿上拒婚开始,萧原就感觉“谢渊”似乎有些变了,他印象中的“谢渊”性格温和淡泊,绝没有这样的胆魄……抑或者说,这不过是去了伪装,本性流露?无论如何,现在的他,让萧原都有些看不透,他不太相信对方真的是故意找死,全然不考虑后果。
……倘若真是故意找死,萧原也没辙。不然就像之前说的那样,死前让他吃饱点、吃好点叭?
这样想着,萧原跑遍了京城最有名的酒楼、饭馆、点心铺子,各样最拿手的吃食都来了一份,接着一手一边,拎着满满两个大食盒,就这么进了天牢。
——在皇帝并未明令禁止的情况下,疏通关系,打点一二,进天牢里探望个人还是很简单的,至少比救人简单多了。
然后,他一眼就看到了天牢角落里,安安静静坐在稻草堆上的青年,他低头不知在做些什么,整张脸笼罩在昏暗的阴影里,看上去颇有几分凄凉与孤独。
萧原不由回忆起不久前对方一身探花服、意气风发的姿态,唏嘘不已。
他长叹一声,靠近了牢房的栅栏。
“止水,这几日……”你吃苦了。
最后几个字还没感叹出声,听见声音的原不为已然抬头朝他看来,欢快地打了个招呼:“子平也来了?”
紧接着,他就闻到了空气中散发出来的甜香味,目光顿时下移,落到了萧原左手的食盒上,就黏住分不开了。
“来都来了,还这么客气,讲究!”
他唇边的弧度都明显抬高不少。
这家伙,还有没有一点坐牢的自觉啊?表现得像是在家里接待客人一样……萧原欲言又止,止言又欲,终于还是开口:“看来止水你过得好似不错。”
“确实不错,就是太闲了,正好练些小手艺。”原不为神情自若,眸光平静,顺便举起手里的东西给他看,“瞧,这都是我编的第三十只兔子了。”
只见一只由稻草编成的兔子正活灵活现地蹲在他掌心中,精致极了。以这个完成度,拿出去卖都会很受欢迎。
蹲天牢蹲的这么开心,还磨练了一门技艺出来……萧原这次真的不知该说什么好了,半晌才憋出一句:“止水真是……或许这就叫随遇而安,自得其乐罢。”
什么孤独,什么凄凉,都是错觉!他心里那点惆怅唏嘘,一下子消散得一干二净,取而代之的是哭笑不得。
下一刻就听见原不为轻咳一声,眼神还牢牢粘在食盒上不放,用略显遗憾的语气明示道:“这天牢哪里都好,免费食宿,作息健康,无人打扰,狱卒们说话也好听,唯独就是伙食不好。”
萧原这下真的哭笑不得,便拎着食盒走进去:“我带来了半月斋的糕点,清风楼的醇酒,百香居的菜肴……”
片刻后,阵阵飘香传遍天牢,在其他犯人流口水的声音里,原不为二人在稻草上席地而坐,吃菜喝酒,好不畅快。
“止水,我是真佩服你,陛下的赐婚都敢拒绝,还不止一回,是两回啊!”萧原喝着酒,说话也随意起来,“真不明白你怎么想的,外面都在传,陛下震怒,过不了几日就会赐死你了。”
“这要看玉华公主在陛下心中究竟是什么分量了……”原不为随口说了一句。
萧原呆滞,手里的酒都抖了出去:“你还想靠玉华公主?这次你可是大大羞辱了公主,她怎么可能帮你说话?”
还有一句话他没说。
……之前收了玉华公主的神药转头就撇清,萧原已经觉得很无耻了。没想到现在还有更无耻的操作???被这么反复利用,用完又一脚踹开,玉华公主即便是个傻瓜,也该生气了。
原不为未再多说,神情却很镇定。
萧原并没有完全明白他的意思。
他这次的举动算是一种试探。在等级严苛的封建社会,天子的威严高于一切,除非是傀儡皇帝。而原不为的所作所为无疑已然将天家脸面放在地上踩,按照常理而言,即便公主求情也没用。
倘若最后皇帝居然选择放过他,那就意味着……玉华公主在他心中的分量,要么极轻,要么极重。
“……可是,万一玉华公主无法劝住陛下呢?”尽管依旧认为原不为是在异想天开,玉华公主哪有那么傻,但萧原仍是顺着他的话说了下来,“平日再如何宠爱,也不可能事事都顺她心意。”
原不为拎起一块枣花糕扔进嘴里,随口说道:“真要如此,反而简单了。”
——直接揭穿玉华公主的真面目即可。在这个过程中,少不了使用一些对凡人而言称得上神异的手段。
——已知当今皇帝一心向道,倘若有一位神通广大的奇人异士突然现身,求问他会如何做?解一:当神仙一样供起来;解二:皇帝太蠢,企图来硬的。
——如果是后者,就可以换个皇帝了。
萧原无端觉得有些冷,再看原不为正一边拈着点心一边垂眸出神,不知想着什么,莫名感觉这人又在谋划什么了不得的事,便好笑地摇摇头:
“也罢,我不问了。看止水你这模样,实在不必我操心。”
“——来,喝酒!”
他举起杯子,仰头就喝了一大口,姿态极为潇洒。结果一不小心呛住,好一阵咳嗽,又变得颇为狼狈。
淡淡的酒香在牢房中飘荡,萧原带来的吃食都被解决了大半。
看过原不为的状态后,萧原是真不担心了,反而确信他必然有后手,便就着各种有趣的消息闲扯一通,又颇为好奇地问:“对了,玉华公主,她、她真的会……”给一个三番两次戏耍她、毁她名声的男人求情,是疯了不成?
“那么,要打个赌吗?关于玉华公主。”
“我赌她不会袖手旁观。”原不为的神色很是淡定,还有心思玩笑,随口便道,“嗯,说不定今日就会来呢。”
“我还是不敢相信,玉华公主不至于如此……”萧原摇摇头,想说“痴情”,又觉得不妥。
这时,牢房外突然传出响声。
之前被萧原收买带他进来的狱卒慌慌张张跑过来,急促地小声道:“玉华公主来了!……这位大人也该走了吧?”
像是收买牢头探监这种事情,属于心照不宣之事,放在明面上就不好了。
萧原的半截话又卡在了喉咙里。
他脸上的肌肉扭动,形成一个滑稽而荒诞的表情:“玉华公主居然真的来了?”
强烈的震惊冲得萧原头脑有些懵,他匆忙收拾了一下就要离开,还不忘回头看原不为一眼,露出敬佩的神情,长长感叹道:“止水,不愧是你啊!”
原不为回以无辜而淡定的表情。
不多时,刚刚关上的牢房再次被打开,一阵极轻极淡的香风随之飘了进来。
一截华丽翩跹的裙摆首先出现在原不为眼底,视线往上,是一位极为美丽的少女。
玉华公主果然到了。
她一进来就发出一声低低的叹息,一双眸子里带着满满的心疼,向原不为看去,却看到了正安然自在吃着点心的青年,迎上了一双过分平静的眼睛。
玉华公主酝酿得满满的情绪都像是气球一样被针戳破了,她深深呼吸了一口气:“谢公子又是何苦?你背弃誓约,不念赠药之恩,待我如此绝情,便是为了到天牢里来吃苦头吗?”
原不为在内心替天牢叫屈。这天牢包吃包住又安静,哪里吃苦了?果然是萌新演员,只记得背好的台词,事态变化后连临时发挥都不会!
他心中对玉华公主的评价又低了一个台阶,反过来问:“那公主是来做什么的?蹭饭吗?”
他一脸好奇。
“……”玉华公主在原地僵硬一秒,随即不可置信地后退,看向原不为的眼神仿佛在看天字第一号的负心汉。她脸上的神情肉眼可见地苍白下来,一瞬间泪盈于睫,“我只想知道一个答案。”
少女声音已经哽咽,身体也因为剧烈的情绪波动而微微颤抖,却始终挺直脊背站在那里,柔弱中带着倔强:“我不明白谢公子态度变化为何如此之大?为何对我如此绝情?我究竟做错了什么?”
她的声音渐大,一道道问题砸了出来,回荡在空旷的牢房中,徒增悲凉。
原不为没有回答,反而就着少女的哭诉与质问将最后的几块糕点吃完了。
玉华公主就这样静静看着他,一双眸子里笼罩着淡淡的水雾,那份伤心与失落足以融化铁石心肠。
牢房中只有一片冷淡的沉默。
半晌,玉华公主才垂下眸子,用呓语般的声音说道:“我去求了父皇……我求了他很久,求他饶过你……他答应了。”
“这就是公主在陛下心中的分量么……”
原不为突然没头没尾地说了一句。
玉华公主不明所以,只能接着说道:“是,父皇自幼疼爱我,我求了他很久的……只要谢公子你愿意履约,只要你答应与本宫……”
“……恕臣无礼。”
原不为用顽强的四个字打断了她的话。
玉华公主再也说不下去了,她抬头怒视着原不为:“你、你真要如此绝情,连自身性命也不顾惜了?”
回应她的是一双过于冷漠的眼睛。
“好,谢渊,你很好!”玉华公主胸膛剧烈起伏,咬牙挤出一句话,气极而走。
原不为默默看着她离去的背影。
已经两次了,上次赠药,这次救命,显然都是委婉柔和的手段。
或许是因为玉华公主还把自己当做原来的谢渊,总觉得稍稍哄一哄就能骗住。
这并非玉华公主或黎墨太傻,只能说原身留给他们的印象太深了,以至于原不为装病都骗过了玉华公主,毕竟,原身谢渊如此爱慕玉华公主,如果不是真的有病,怎会拒绝赐婚?
正是因为这个印象,原不为才能从玉华公主手中骗到那么多天材地宝。不过最重要的原因大概是,这具躯壳早就被黎墨视作囊中之物,天材地宝消耗再多,对他而言,都是用在他自己的东西上。
但万事可一可二不可再三,之前玉华公主是被固有印象骗了,以后却不会了。
“……之后就要来硬的了?照我推测,他们如此顾手顾脚,应该无法硬来……或者说,硬来可以,要付出不轻的代价。”
望着那道美丽纤细的背影远去,原不为微微眯起眼睛,瞳色冷淡。
·
而玉华公主一回宫中,便变了脸色。
“阿墨,你之前猜的是对的,谢渊他不对劲,现在的他,我也琢磨不透了。”她有些无奈,又有些失望,“他现在软硬不吃,着实拿他没办法。”
某种难以形容的情绪在心头盘踞,玉华公主坐立难安,来回走动着。
“……阿墨,我不知道该怎么办了……只能选他吗?这世上那么多人,我们可以另选一个与你契合的人啊。”
淡淡的阴影自玉华公主腰间玉佩上向外蔓延,漫长的沉默后,虚弱的男声才哑声开口:“……恐怕不能。”
“……我只确定他一个。若是选其他人,成功的希望只有三成……”
黎墨说话的声音明显又弱了不少,似乎拖过的这段日子于他而言很是难熬。
“……也罢,这些日子委屈你了。三成希望也不小,我便另选他人罢。”
“不!”玉华公主的心揪了一下,想都没想脱口而出,“不可以!我要有十成的把握,阿墨你千万不要乱来!”
殿中似乎响起了一声浅浅的叹息。
玉华公主愈发心疼了,她像没头苍蝇似的转了一圈,满腔的痛苦,迷茫,绝望都混合在一起,逐渐酝酿成了对于不识抬举的“谢渊”的恼怒与恨意。
“真的没有别的办法了吗?”她垂在身侧的手渐渐握紧,指甲掐进了肉里,“一定要让谢渊自己答应才可以?”
殿中再次陷入一片沉默。
玉华公主敏锐察觉到了什么,眸子里猛然迸发出希望的神采:“你有办法!阿墨你有办法对不对?!”
见黎墨不答,她更是着急:“告诉我是什么!我一定会帮你的!”
半晌,黎墨长长叹了一声:“的确还有一个法子,但这个法子于你却不利。”
玉华公主急忙追问:“是什么?”
见黎墨又不想说话,她又是好一番穷追不舍,不达目的不罢休。
最终,黎墨只好说道:“你是皇室帝姬,天生贵胄,命格不凡。倘若你以命格镇压,应当能暂时压制那谢渊一身气数,即便只有短短数息,不必他答允,我亦可强夺他的躯壳。”
随着他的话音落下,玉华公主的目光一点一点亮起,尽管其中一些关窍她还没有听懂,但至少她已经明白自己可以帮助黎墨强行夺取谢渊的身体。
她一口答应下来:“就这么办。”
“不,”黎墨却不同意,“做这种事,于你的命格是极大损伤。”
玉华公主想了想,问道:“会伤及性命吗?”
“不会。”
“——那便是了。”
黎墨还有些犹豫:“这样对你不好。我还能撑得住,或许我们还能尝试说服谢渊……我也可以另选他人……”
玉华公主已是不再听他的话,转身就朝殿外走去:“不,我已经决定了。”
“以命格镇压气数……该怎么做?阿墨你来教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