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青山下,锣鼓喧天。
长长的迎亲队伍几乎绕过了大半个淮南府城,这才抵达玄月宗。
这是一场别开生面的婚礼。出嫁的新娘子们都来自玄月宗。
——没错,就是新娘子们。
今时今日,玄月宗一共有十多位女弟子要一起嫁出去,最小的只比易听岚大几岁,最大的差不多和容清月一个辈分,似乎是这位前任宗主的一位师妹。
她们的夫家也非籍籍无名,囊括了这二十年来在江湖上扬名一时的俊彦人物。只是其中大部分现在已经不复盛名。
欢乐的鼓乐声在长青山上回荡,玄月宗的山门都像是要被震开。每一个出现在人前的弟子,脸上都带着尴尬僵硬到极点的表情,迎接四面八方的目光。
此时,这座曾经的正道圣地外,挤满了前来观礼的宾客。
客人的身份组成十分复杂,有长青山脚下凑热闹的普通百姓,有跑来吃瓜的江湖散修,有正道大侠,亦有魔门中人。无论是何种身份,今日这些人都毫无芥蒂地齐聚一堂,欣赏这难得的盛况。
每个人脸上都带着古怪至极的笑意。
随着新人们终于起身,迎亲的队伍即将离开,全程面无表情主持完这场婚事的玄月宗大长老彻底沉下了脸。
愤怒,羞耻,忍耐,憎恨……种种情绪在她的脸上交织而过,现在的她看起来就像是一颗随时有可能爆开的西红柿,可以溅其他人一身红的那种。
她的目光直直看向一众宾客之首。
在那里,正坐着一位姿容俊秀、仪态独佳的少年。他看上去未及弱冠,一身雪白色轻衣,泼墨般的发与白衣相映,疏淡的眉目间像是染着一层薄霜,浓密的睫毛盖住了幽深的瞳孔,好像时刻隐于云雾之间,有一种独特的存在感。
少年好似也感受到了她的注目,不由抬头看过去,指尖还夹着一枚蜜饯。他啊呜一口吃掉这枚蜜饯,随后举起酒杯,朝这位送亲的“娘家人”露出一个微笑。
原不为这敬酒的动作一出,玄月宗大长老的脸色简直更加难看了。
她强行牵动唇角露出一个笑容,显示在这张苍老的面孔上,看上去甚为可怖。那紧绷的唇动了动,牙缝里几乎要挤出一个完全不符合她身份,却非常符合她此时心境的,简单粗暴的音节。
“……艹!”
坐在原不为身旁的李玄风亲眼目睹了这一幕,完全理解玄月宗大长老此时的心情。这丝毫不妨碍他幸灾乐祸地笑起来。
若是易位而处,只怕现在的他也会恨不得将这位圣君大卸八块。
因为这位圣君所做的事情,站在玄月宗的角度,简直缺德到冒烟了。
这一切还要从半个月前说起。
伊水阁会盟之后,魔门圣君与昔日的天下第一剑楚天南决战于洛水之上,最终击败楚天南,夺得了仙石的支配权。
他当场宣布,要与天下人共参仙石之秘,为后来者开创武道前途。
因着这一番豪言,结合之前对方的一系列壮举——逼得正道圣地玄月宗封山十年;不足弱冠便夺得天下第一剑的名号;身为魔门之主却不计前嫌,揭穿玄月宗独霸仙石的阴谋,造福天下——这位魔门圣君的威望达到了江湖前所未有的巅峰。正魔两道,无不俯首。
即便是那些野心家,只要他们还想在武道之上更进一步,就不得不拥护于他。大半个江湖都与之成为了共同利益体。
当此之际,黑白两道,却突然流传起数份白纸黑字的信笺。署名是容清月。信中揭发了玄月宗数不胜数的黑历史。
“容清月”似乎恨极了玄月宗将之废除武功,逐出山门,因此想要拉整个玄月宗共沉沦。她在信中毫不遮掩地写道:玄月宗本就不清白,她身上发生的事情不过是个例而已。然后,她就一口气举例说出了十余位曾经欺骗玩弄过江湖少侠感情的玄月宗弟子。还将她们的情郎以及当年的往事都曝了个精光。
整个江湖都沸腾了。
哪怕所有人都沉浸在仙石将会带来的好处中不可自拔,但如此劲爆的瓜,也不妨碍他们暂时化身为猹,来啃一啃的。
这一叠信笺让原本准备封山的玄月宗再也无法保持平静了。信中所说绝非胡编乱造,内容都可考证。一时间,这曾经的名门圣地沦为了江湖笑柄。
玄月宗并非尼姑庵,没有那么多清规戒律要守。但也绝不代表玄月宗弟子可以随便私相授受,而且还是靠这种利用感情的方式,来获得年轻少侠的支持。
事情传开后,玄月宗紧急补救。
容清月之所以被逐,主要在于无媒苟合,私下生女,且用私生女染指圣女之位。被她揭发的这些门人既没有犯下那等过错,玄月宗当然不可能一口气逐出十多位门人,那简直是自毁长墙。
因此,玄月宗对外的说法是,江湖儿女,不拘小节,发乎于情,止乎于礼。总而言之——谈过恋爱,两情相悦,绝对不是玩弄利用纯情少男感情的渣女,只是因为种种现实的阻碍被迫分开,她们对此亦表示很遗憾。这一套下来,简直像极了明星的分手公关。
被揭露的一众“情郎”相信了这段说辞,感动不已。而新上任的黑白两道共主,悲天悯人,欲造福天下的圣君大人,也表示十分感动,一定要帮助这些两情相悦、被迫分离的爱侣走到一起。
今时今日的原不为,无论实力还是权势都已经达到了江湖的顶峰。只有他想做的事情,没有他办不成的事情。
于是,不过半个月的功夫,这场婚事便顺顺当当地举行了。至于从此之后,曾经的正道圣地玄月宗,在天下人眼中将会变成何等形象,那就与他无关了。
——这世间的因果祸福,本就取决于每个人自己的选择,又与人何尤?
“……还要多谢圣君,费心费力,玉成良缘,我玄月宗才有今日之‘盛况’!”
这时,玄月宗大长老咬牙切齿的声音飘了过来。她强行挤出微笑,重重读了最后两个字,上下牙齿磕在一起,仿佛要将“圣君”的名号碾碎于齿间。
原不为看着走到自己面前来的人,八风不动。他好像完全没发现对方眼中喷涌的怒火,若无其事地淡淡一笑:“不用谢。大长老实在不必这般客气。”
“扶危济困,解民倒悬,使有情人终成眷属,令亲生父子母女得以团圆……这都是天下一等一的大善事,本就是我该做的。大长老实在过奖了。”
他一副“哎呀我真是个大好人我简直太为自己骄傲了”的口吻。
“……”玄月宗大长老被气得说不出话来,想冲上去拼命又打不过。憋了半天,只好摆出一副送客的架势,“诸事已了,我玄月宗自当遵守约定,封山十年。还请诸位尽早下山,恕不远送!”
原不为倒没有多纠缠,一身轻松地下了山,还不忘对跟着他一同前来的李玄风摇头道:
“玄月宗不愧是名门圣地,这位大长老实在是太多礼了。不过,我理解她的感激,一口气解决了这么多门人的终身大事,高兴坏了也属正常。”
李玄风:“???”
他脸上空白了好一阵,目光微妙——不,圣君你真觉得这像是感激高兴的样子吗?
……这分明就是想要将你切成十块八块,红烧油炸加焖煮的架势叭。
·
长青山脚下,一辆马车静静停靠在路边,原不为率先掀开了车帘。李玄风则自觉主动地坐在外面的车辕上充当车夫。
车厢里,正端坐着一个人。
黑纱覆身,长发如云,冰雪般寒冷的脸上,一双眼睛又深又冷,瞳孔中透露而出的冰冷、怨憎、恶毒、疯狂,简直令人不寒而栗。正是迟晚晚。
她被点了穴位,一动不动地坐在车上。当原不为在玄月宗愉快地参加宴席时,她只能僵坐在这里,透过半开的窗望着眼前那条笔直的大道,以及从大道上敲锣打鼓而过的长长的迎亲队伍。
玄月宗的狼狈并不能让迟晚晚感到丝毫快意,只要一想到容清月和楚天南在某个角落双宿双栖,生儿育女,她整颗心便如同被人扔进了油锅里!
哪怕原不为除了限制自由之外不曾对她有分毫苛待,她却用疯狂的自虐将自己弄成了如今这般憔悴模样。
原不为缓缓步上马车,目光顺势从她身上扫过。
与初见时虽疯狂狠辣却骄傲不可一世的迟晚晚相比,这张曾经美丽的脸孔在短短时间里苍老了不少,双眉间多出了深深的刻纹。现在的她,更像是一个被人摧毁了所有希望,深陷在绝望深渊中,疯狂怨憎着整个世界,却无能为力、于是更深一步堕向绝望的普通女人。
原不为望向那双充斥着一切负面情绪的眼睛,突然开口:“……你可以走了。”
说话的同时,他解开了迟晚晚的穴道。
迟晚晚一愣,似乎不敢相信:“你要放我走?”
这段时日以来,迟晚晚可是深刻见识到了这个儿子的冷酷无情。一开始被关起来的时候还深恨于他,现在却连报复的勇气都没有了——她若真想报复,只怕还没动手,人就没了。
“是,从今以后,你自由了。无论你想去哪里,想干什么,都随你自便。”
迟晚晚顾不得去思考这其中有何阴谋。她只知道,她终于自由了!再也不用成日被关在屋子里睡不着觉,脑海中日日夜夜浮现出负心人和那贱人相依相偎的画面!她已经受够了!她要去找到他们,拆散他们!杀了他们!!她不好过,也决不能让他们好过!!!
亲眼目睹迟晚晚从惊讶错愕再到狂喜,最后跌跌撞撞地跳下马车,带着某种令人不寒而栗的笑容离去……原不为不由“啧”了一声,转头问道:
“你说,我这位好娘亲,有可能实现她的愿望吗?”
一道清清淡淡的女声在车厢中响起,隐藏在暗中的右护法秋霜认认真真地开口道:“没有圣宗的情报,凭天下之大,迟长老多半找不到人。何况,她的武功废了大半,找到了又能如何呢?”
饶是这位向来性情严肃冷淡的右护法,望着那道跌跌撞撞离去的背影,心中也不免泛起了几许复杂的情绪。
……或许,此后余生,这位曾经的宗主都将沉浸在这种自虐般的痛苦中,只要一日不曾找到那几人,就一日无法解脱,直至将自己彻底折磨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