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齐煜转头将这话转告给周皇后,原本在自己宫中呆呆出神的周皇后一下子提起了精神,激动地抓住了齐煜的手:
“他真是这么说的?煜儿你没骗我?”
齐煜一只小胖手都被抓疼了,一边奋力挣扎,一边疯狂点头:“当然是真的,皇兄就是这么说的。”
直到被周皇后松开,他还有些后怕。
但周皇后却顾不得他了。
得知消息,她已然招呼宫女装扮一番,直奔皇帝寝宫而去。
齐煜不懂太子的话是什么意思,周皇后却明白了。既然皇帝马上就要醒来,那岂不是代表着太子并无加害之意?
她一下子放宽了心,再也不必在这对父子之间犹豫挣扎了。那张愁容满面的脸上顿时便绽放出美丽的笑靥来。
……
皇帝寝宫中,原不为与萧致的一番对话并未掩饰,清清楚楚传入了皇帝耳中。
他心头惊怒交加,偏偏整个人却动弹不得,连眼皮都睁不开,几欲呕血!
直到两人离开,皇帝心中仍是惊惧不安,意识在黑暗中来回晃荡,却如无头苍蝇一般找不到出去的路。
其实这段时间太子反常的表现,早就让皇帝有所猜测,可能他中毒昏迷,本就与太子有关。
但皇帝一直在自欺欺人,强行忽略这个可怕的猜测。
唯有如此,他才能说服自己还有机会重新苏醒,而不是被心存不轨的太子不明不白地直接害死。
但如今,他却连自欺欺人也做不到了。
“不、不,怎么可能?太子怎么会有如此深沉的心思?”想到太子这段时日以来的变化,皇帝心头涌出一个不妙的猜测,“难道,他也是同我一样的来历……不不不,千万不要吓自己!同一个世界怎么会这么巧合出现两个穿越者!”
强行平复思绪,皇帝努力分析:“……说不定,这本就是他的真面目,以前的他只是在故意演戏,以此麻痹我而已。”
毕竟,在那段没有他这个外来者介入的历史中,如今这位看似淡泊无害的太子,才是真的心思深沉,手腕狠辣!
心思一定,皇帝又冷静了下来。
不愧是原本青史之上便留有其名的一代帝王啊!分明他已经对其百般提防,想不到还是中了这人的招……
一股浓郁的不甘冲上心口,但皇帝却只能躺在床上,意识在一片黑暗之中沉沦,什么也做不了。
他的生死已然掌握在太子一人手中。
好在这十年的帝王生涯终究并非虚度,皇帝不断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这个时代与他曾经所处的时代相比,终究不同。以子弑父,以臣弑君,在这些古人眼中,几乎是十恶不赦之罪!
结合以往在史书上看到的那些先例,皇帝冷静下来之后,暗中揣测,他最终的结局多半是被太子强行退位,软禁起来,做个太上皇罢了。
越想越觉得有道理,皇帝心中松了一口气。只要对方不立刻要了他的命,凭借他远超过这些古人的见识,或许还有机会……
虽然如此安慰自己,但皇帝实则也不敢担保太子究竟会如何选。
随着时间流逝,意识越是被困在这茫茫不可见的黑暗之中,他心中的绝望便愈发浓郁,有些怀疑自己的判断来。
不知过去多久,床榻边突然传出一道轻响。紧接着,周皇后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带着几分喜极而泣。
“陛下……”
“太好了,陛下有救了……”
“果然,我就知道宣儿不会那么心狠手辣,他不是那样的人……”
“只希望陛下醒来,莫要再那般敌视宣儿。若真不喜,将他远远封出去便是了……”
她语无伦次,絮絮叨叨,但终究还是讲出了话里的重点。
以往本是有些惹人厌烦的声音,此时却将皇帝的意识从黑暗边缘拉扯了回来,让他几乎已经绝望的心中又生出了希望,一下子迸发出无限的欢喜来。
……是啊,这可真是……太好了!
·
从皇后口中得知自己还有最多半个月的“刑期”,小黑屋中的皇帝骤然生出了希望,开始一天一天数日子,前所未有地期待着“出狱”的那一天。
每一天,他都在重复着“从满怀希望到渐渐失望,再重新充满希望,期待第二天早早到来”的不断循环。
这样的日子,说是度日如年也不为过。
与之相比,原不为倒是如鱼得水。
重新组建的皇城司一日日高速运转,充当着他的耳目,将许多大臣们奏章里不会提到的事情都呈现在他面前。
原身齐宣多年从军,或许是为了避嫌,一向不会深入过问朝中政事,只大略知道一些表面的东西。
原不为通览过大臣们的奏折、朝廷的邸报,以及一些不对外公示的税收数据之流,再结合皇城司呈递上来的情报,立刻便对整个北黎的境况了然于心。
这偌大北黎,表面看上去鲜花着锦,前不久更是将羯胡人狼狈地赶出中原,就连皇帝都差点被吹成了一代中兴之主,仿佛已经开创了中兴盛世。
但事实却并非如此。
若是以长河为界将天下划分为南北两半,北方中原之地经过羯胡人多年高压统治,几乎被榨光了全部的力量。
羯胡人生性蛮横,只知纵马抢掠,不善生产经营,占领中原之地后,哪怕仿照中原皇朝建国称制,号为大燕,却也没有真正改去骨子里的蛮夷习气。
多年统治下来,北方之地早已被他们糟蹋得不成样子,大量百姓流离失所,不得不为奴为婢。哪怕是曾经的地主豪强,也被羯胡贵族毫不留情地夺走了一切……他们的所作所为,相当于一伙强盗大摇大摆闯入别人家中,被赶出去之前,还将房子里的东西都破坏了一遍。
哪怕重新夺回中原,北黎所接手的也是一摊彻彻底底的烂摊子。
至于南方膏腴之地,问题同样不小。
南方本就繁华,国库大部分税收都来自于此,称得上是整个北黎的钱袋子。但当地的地主豪商众多,江南世族林立,与南方出身的官吏士绅关系千丝万缕,组成了一股难以撼动的势力。
从一开始帝室南下,为了尽快站稳脚跟,取得南方势力的支持,皇帝就对那些南方地主豪强、世族勋贵作出了诸多许诺;此后,为了筹措军费,反攻北上,又不断对江南世族进行妥协,将太多不该给的权力放了出去。而这权力一旦下放,再想收回便困难重重了。
如今的南方,勋贵、世家、地主、豪绅,各方势力已是盘根错节,颇有几分尾大不掉的趋势。
朝堂便是整个天下的缩影,厘清这些情况后,那些在一般人看来过于繁杂的政务,朝堂上文武百官之间的矛盾摩擦,在原不为眼中便洞若观火了。
出身北地的勋贵、朝臣,早就被羯胡人夺走了一切,随着皇帝一路南下之后,为了利益,他们不得不与南方势力相争,想尽办法从南人口中夺食。
而在南方处处受排挤的他们,多年来最渴望的便是夺回中原,重归故土。
因此,这些人是朝中最坚定的主战派。
为此,哪怕是曾经斗鸡走狗的纨绔子弟,都一改往日作风,投身军中。
十年下来,这些出身北地的勋臣之后,已成为了军方最不可撼动的一股势力。
至于南边,则恰好相反。
南方本是歌舞升平,一群豪绅世族每日里过得不知多么逍遥。结果皇帝带着一众北人南来,本该属于他们的土地被北人夺走,大量本土利益被北人瓜分,每年还要丢出无数白花花的银子投入战争,即便夺回中原,又于他们何益?
如此一来,那些江南世族自然更倾向于主和,在他们看来,只要每年给些银子,安抚住那些羯胡人便是了。
——彼辈蛮夷,无德之人,莫非还能久居中原,窃取社稷神器?不过一时得意而已。待其势衰,收复中原易如反掌。
这两派之间矛盾由来已久,哪怕如今中原已被收复,矛盾的根源已经不存,他们彼此之间的关系依然未曾缓解。
——尽管没有了主战主和之争,但朝堂上还有更多的利益之争。
家中世代居于江南,被视作文官之首的苏丞相,就是南方推出的代言人。
而原身齐宣,多年来战功赫赫,受到军方上下拥护,已然成为军中一杆旗帜。
“这么说来,皇帝如此倚重苏丞相,甚至因此对苏名佑的许多恶行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不纯粹是出于对苏丞相的信重,多半还是以此制衡太子吧……”
看过这个世界的史书,原不为也大概知道,史书上那通篇的话总结下来,所谓帝王之术,不外乎制衡二字。
对此,原不为不置可否。
若是手腕高明的皇帝,运用好制衡之术,的确可以将朝政掌握在自己手中。但当今这位皇帝明显并非如此。
他就像是一个读书不求甚解,只了解一些皮毛便加以实用的书呆子。自以为通过苏丞相等江南世族的力量制衡了逐渐壮大的军方势力,但实际上,他手中许多权力早已被悄然腐蚀,江南世族暗中披着皇帝这张虎皮,发展愈发兴盛。
皇帝与大臣之间的博弈无时无刻不在进行,只看谁更高明。他企图利用臣子,臣子又何尝不是在利用这位皇帝呢?
如此看来,真正靠拢在皇帝身边的人大致可以分为两拨。
一拨便是真正的心腹,也就是这段日子被原不为查出来的那些人。这些人南北两派都不靠拢,是独独被皇帝捡漏捡去的,平日里为皇帝办一些不方便显露在明面上的脏活,隐藏在暗中。
至于剩下的另一部分人,以苏丞相为首,虽然看似效忠皇帝,但其实还是以江南世族的利益为主。
皇帝或许会暗示他们在朝中压制太子,但涉及某些脏活,比如私下对太子使用不光彩的手段时,皇帝绝不会放心将这等可能留下把柄的事交给他们。
前者不难处理,失去了皇帝这个最大的靠山,原不为名正言顺监国,又有之前皇帝的圣旨在手,堂堂正正便将这些人送入了昭狱之中,以及斩首台上。
而后者……
监国的大半个月以来,原不为也不是一心耗在打击皇帝的势力之上,他每天都处理了大量的政务。
一旦出现涉及江南世族利益的大事,朝廷上立刻就会变得焦灼一片,拉拉扯扯半天也无法达成共识。
譬如,出现在原不为手中的这份开海禁的奏章,主张此事的户部左侍郎不过是刚刚上奏,立刻就被以苏丞相为首的一党联手口诛笔伐,仿佛提出此事之人用心险恶,一心想要颠覆北黎江山似的!
他们甚至还将昏迷中的皇帝以及历任先帝都搬了出来,表示太子目前只是暂时监国,没有权利擅自违背祖制。
当然,他们还记得现在的太子殿下身上可是贴着狂躁buff,虽然这段时间不怎么发作,但也不想惹急了太子,导致两败俱伤,因此,说话的语气十分委婉。
此类事情,屡出不止。
原不为端居御座,冷眼看着这些人上窜下跳,算是见识到了江南世族的力量。
干啥啥不行,坏事第一名!
原不为没有贸然发作。
在这种情况下,哪怕他强行通过某些旨意,估计这些人都能在暗中阳奉阴违,使各种小绊子。
他什么也没说,只微笑着让那位被喷的找不着北的户部左侍郎退了回去。
见丞相还想趁胜追击,对这人来一个杀鸡儆猴,原不为只掀起眼皮看了他一眼,微笑反问:
“本朝向来广开言路,曹侍郎所议虽有不妥,却是出于公心。丞相莫非是想教孤堵塞言路?”
苏丞相当然不敢接这个话。
这可是他们这些文臣光明正大喷皇帝的权力。他若是真敢做出肯定回答,下朝之后怕是走不出太极殿几步,就要被御史们追上来,用笏板当场打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