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0章 九十只皎皎

祁皎望着渐近的怪物, 心中一凝,愈发谨慎戒备的盯着前方。她手中的青徽剑,隐隐颤动, 蓄势待发, 似乎随时都能向前迎上那些怪物。

而席地打坐的和尚, 也在转瞬之间恢复了心神, 随着他不断的念出经文, 佛光再一次兴盛, 原本嚣张的怪物被佛光逼迫着向后退,它们嘶吼着, 充满不甘。

祁皎虽然还是戒备的看着它们, 但是也不免心下微松。

幸好。

有这些年在修真界的经历,又有荀行止亲自教导, 祁皎是不畏战的。但是这些东西太过邪门,祁皎压根没有见过,难免没有把握。

就在怪物们快要被逼退的时候,原本充满蛊惑的那几道声音, 似乎又开始变换。

是一个童稚的小女孩,声音脆脆的, 笑声像银铃一样, 天真而无忧虑, “哥哥, 哥哥, 茵茵最喜欢哥哥了!”

和尚闭着双目, 始终稳稳的念着经文,像是没有受影响。

可是突然间,那道清甜可爱的女童声, 突然变得充满恶意,明明还是童稚的声音,却让人不寒而栗,语气是连祁皎都能觉得不适的狰狞,“什么哥哥,你不过是个妖孽,嘻嘻,像你这样的恶障怎么配活着。”

前后的反差,连身为局外人的祁皎,都感觉心中悲痛,约莫是介于愤概与无奈痛恨自身之间的情绪。

她不由看了眼仍是闭着双目的和尚,只见他原本清寡的神情微微开始有了变化。

突然,那女孩的声音又变得极为可怜,像是回到了最初的纯稚,却又充斥着惊恐和害怕,甚至有些不可思议,“哥哥,你怎么了,我是茵茵呀,你说最喜欢茵茵了。啊,不要!”

似乎是兵刃入血肉的声音,随之就是铺天盖地的指责。

“你竟然罔顾人伦,害死自己的亲妹妹,她只是个孩子啊。”

“孽障孽障,我合该掐死你的。”

“果然是邪祟转世,留不得啊!”

……

伴随着这些指责,祁皎恍惚间也受到了影响,像是感受到难言的讶异和不解,误解和痛苦将人笼罩,身边是无尽的黑暗。

祁皎细瞧,发觉他现在的状态很不稳定,冷汗直出,捻动佛珠的手也在颤抖,原本逼得怪物们节节败退的佛光一下子衰弱。连之前的一寸都不如,甚至有愈发微弱的趋势,岌岌可危。

祁皎知晓自己不能再任由这样的场面继续下去。

她走到和尚的面前,一只手按在他的肩膀上,紧紧盯着他,清喝一声,“你醒醒,这是假的,别被这群怪物们迷惑了心智。”

这一声清喝,有如醍醐灌顶,沉浸在痛苦中的和尚缓缓睁眼,目光中还余散着痛楚,“我,未曾……”

祁皎几乎是毫不犹豫的道:“我相信你。”

看着眼前人毫无作伪的坚定目光,他有一丝晃神,神情微凝,“然世人不信,我的出生便是原罪。”

怪物们的蛊惑仍在影响着他,让他未能完全清明,似乎犹处在黑暗之中,如同从前一般,痛楚和心魔如影随形。

自他出生的那一天起,灾难和不幸就笼罩着他。

一出生,方圆百里的草木尽数枯萎,失去生机。

之后,他身边的人,总会莫名遭受突如其来的事故。有时候是突然被绊倒,又或者是走着走着,被突然倒下的东西砸伤。更有甚者,同样是用饭,只有靠近过他的人,会被小人绕圈跳舞。明明是同样的一盘炒菌子,却能做到只有那一人中毒。

这样的事情,数之不尽。

而比这更痛苦的,是每到夜间,他都仿佛会进入到另一番天地,那里弥漫着黑暗,以及……难以估量的罪恶。他从年幼的时候起,就被这群怪物围绕着,好似他原就应该是黑暗中滋生的人。

裴珛一直都知道自己和旁人不同,他或许也是个怪物。

然而他很幸运,就算和他在一处,总有人受伤,可总有那么一群天真的孩童,和他同龄,天生就被喜乐包围,明知道会受伤,也愿意在第二天瘸着脚,咧开嘴冲他笑,约他去蹴鞠。

宁宁则更爱缠着他,明明是个年纪小小,但是特别臭美爱俏的小姑娘,小小年纪还会往小脑袋上簪花,哪怕跟着他屁股后面会摔倒,把牙给磕到,也总是迈着小脚丫,跟在他身后。

然而……

他几乎不愿意回想,作为裴珛的少年时期。

从云游而来的道士,断言他是邪祟转世,最终会害死所有人开始,事情就渐渐走向另一个样子。

周围的人似乎都一点点开始变得不对,宁宁的死几乎是个导火线,所有人都以为是他,真相似乎也不那么重要了。他们彻底被这些说辞蒙蔽了双眼,为裴珛安上了罪名。

他最终失去了年少时唯余的一点快乐。

被所有人误解,憎恶,安上莫须有的罪名,似乎这才是他的世界。

裴珛脑海中闪现过回忆。

而一只手触碰着他的祁皎,竟然在一瞬间也看到了这段过往。

她知道,他没有。

刚刚还为着寸步外的这些怪物而忧心的祁皎,松开了手。

她屈腿蹲下,目光与他持平,眼神郑重,“我信你。”

然后她握着裴珛的手,一字一句,缓缓道:“他们说我的气运很好,能为其他人带来好运,如果这是真的话,我希望,也能为你带来好运。”

祁皎一脸认真,她恰好逆着光,肌肤莹润见不着一丝瑕疵。

当裴珛抬眸的时候,见到的就是这样的祁皎。

莫名的,他神情一顿,什么话也说不出。两人就这样静静的对望着,时间仿佛在一瞬间凝滞。

在两人都看不见的情况下,祁皎腰间的铃铛摇晃,发出清脆的声响。古朴沉寂的铃铛,慢慢的,幻化出一只白泽的虚影,它的眼神无情,又有仿佛洞察世间一切的淡漠,随着白泽的虚影逐渐凝实,它审视裴珛的目光也愈发严苛。

良久,自白泽而起,一道谁也瞧不见的光泽慢慢落在裴珛身上。

而随着白泽出现之时,那些怪物就恐惧的伏地颤抖,弱一些的怪物,甚至直接消散。

它甚至不需要多扫它们一眼,怪物与白雾就渐渐退散。

之后,确保祁皎无碍之后,它慢慢阖目,虚影再一次散去,进入到了知意铃中。

随着知意铃铛的一声清音,凝滞的时间重新流动。

落在祁皎和裴珛的眼里,就是白雾与怪物,是伴随着祁皎的声音落下,而渐渐消散的。

然而祁皎的手还搭在裴珛手上,他的目光落在手上,抽回手,双手合十,面色恢复之前的清心冷淡,不带一丝凡俗之意,堪比殿宇供奉的佛像,普渡众生,又疏离至极,难以接近。

“失礼,贫僧方才,失态了。还请施主见谅。”

然后他就垂头合十双手,念了声佛号。

祁皎没有什么感觉,她也扬唇一笑,灿烂至极,“客气了,刚刚还要多谢你,如果不是你在,可能情况会很糟糕。

而且是我主动握了您的手,若说唐突,怎么也是我唐突了。”

祁皎转换话题,并不提他陷入心魔时的失态。

像是突然反应过来一样,祁皎看着对方,盈盈笑道:“这么长时间,都有两面之缘了,还未请教师父的法号呢?”

他双手合十,并不看祁皎,目光清淡,“释念。”

祁皎笑了笑,从善如流,“释念师父。”

释念垂眸,没有说话。

然而祁皎的目光却落到另一边,只见不远处,似乎有一个短小的四肢小兽,周身泛着幽蓝,她不由颔首,肯定道:“看来它就是我们突然陷入秘境的罪魁祸首了。”

从方才的白雾退去后,小道就重新恢复原先的样子。

所以祁皎能很清楚的看见这只灵兽。

联想到这几日来参加修真界大比的宗门里,就包含了御兽宗,大抵就能猜测到一些。

祁皎走上前,清楚的打量着这只小兽的样子,隐隐间好像有些印象。她抬头望向释念,却好像瞧见了自家师兄。

只见荀行止素来泰山崩于眼前的变色的稳重消失,他蹙着眉,素来俊朗白皙的面容上隐有焦急神色。

而在祁皎瞧见荀行止的时候,荀行止恰好也看见祁皎。

他施动法术,几乎是转瞬之间就到了祁皎眼前。

认真瞧了祁皎好几眼,发现她确实无碍的时候,荀行止才松了眉。

祁皎有些奇怪,不是方才才见到过自己吗,怎么看师兄的样子像是特意来寻自己。她小心问道:“师兄,是发生了什么事吗?”

荀行摇头,身姿笔挺,眉目如画,缓声道:“无事,先和我回去罢。”

祁皎点了点头,师兄的脾性她还是清楚的,想来应当是有什么原因的。

然而转身望见释念的时候,荀行止的步伐顿了顿,身姿清隽,两人的目光恰好对上。

荀行止神情淡漠,举止有致,举手投足都是仙宗弟子才能有的风范,行了个道礼,“佛子。”

而释念的气质也分毫不输荀行止,只见他露出一个浅浅淡笑,亦是不凡,“荀道友。”

两人面对面时,同是当世无匹的天资绝佳之辈,单论周身气势,其实未能分出个胜负。

说是胜负或许有些不当,毕竟两人只是站着,那份气度风仪,就很少有人能企及。

不轻不重打过交锋,荀行止没有过多犹豫,而是带着祁皎回玉衡峰。

一直到祁皎回到自己的住处,才发现吴知正在焦急的踱步,绕着她的小院子来回走。

祁皎不由感到疑惑,她有些莫名,“吴师兄,我们不是刚分开吗,你怎么突然来了我这,对了……”

祁皎想起自己走那条小道的本意,其实就是为了去寻吴知要玉坠的,张口正欲说出来,却被吴知打断。

“你急死我了,不是说好今日一道出去吗,可我左等右等也没等到你,来了你的院子,却发现你不在。”

吴知气气的一叉腰,眼睛盯着祁皎,“当时可把我吓了个不轻,又怕是误会,只好去寻荀师兄,你是不知道,当荀师兄发觉不对,普通的搜寻术并不能寻到你踪影的时候,面色有多凝重。

你倒是说说,你去哪了?可把我吓得够呛。”

祁皎这才反应过来,原来已经是第二天了吗。她根本毫无所觉,被白雾困住的事情,仿佛只是一瞬,她以为……

又想起荀行止,他势必也是极担忧的,但是寻到她之后,连一句责怪的话都未曾说。

祁皎心中微顿,有些说不出话,想起荀行止素日里清冷淡漠的模样,再联想到他来寻自己时,面上难得带上的担忧神色。

她叹了口气,一时说不清感觉。

然后便看向吴知,面含歉意,开始诚恳的道歉。

在经过祁皎的认真道歉,以及同意陪着他去修真界大比的第一次比试之后,吴知总算松了口。

不过,吴知看向祁皎,调皮玩笑过后,难得有一丝正经,“皎皎,幸好你没有事。”

吴知也是修仙者,不论看起来再怎么懒散,沉溺玩乐,但是对修仙的危险却是心知肚明。修仙,与天斗,与地斗,更要与人斗,危险重重。

别说是普通的修士,就算是吴知这样的仙宗弟子,又怎么敢拍着胸脯保证,自己一定可以毫无差错,活到化神,甚至练虚呢?

其实吴知,也是个再清醒不过的人。

暂且不论吴知的心思是否沉重,总之,有一个人,却是十分欢喜。

他穿着一袭黑衣,长发散披,任由发丝随意的被风吹起。

斜斜的倚靠在一处泉石之上,姿态随意,看起来张狂又放肆。

原本他在闭目,像是寻思着什么。突然间又有些烦躁,睁开眼睛,随手丢了身边需花费不菲灵石的灵酒。

正心烦意乱呢,恰好余光瞥见石头缝里长出的一朵小花,倒也没有牡丹芍药的大方艳色,可是清淡的颜色下,自有一番顽强生机。

生机?男子嗤之以鼻,他不信这玩意儿。

恰好他心情不好,越是富有生机的东西,凋谢起来才愈有趣。

然而就在他素净纤长的手搭在小野花之上的时候,意料中的枯萎并未出现,那朵小野花甚至更精神了。

怎、怎么可能?

他从震惊到不可思议,然后试探着,重新把手搭在小野花上,仍旧没事。

怕是小野花有什么特别之处,所以他攸然起身,落到一颗树前,手准备搭上去,素来嚣张至极的人,伸手的时候甚至有些颤动。

他不是磨磨唧唧的人,心一横,直接将手搭上去。

良久良久,这棵树由始至终都没有发生变化,它没有枯萎,甚至连叶片也没有泛黄。

他有些怔然,为何会……

随即他自嘲一笑,先是扬了扬唇,慢慢的笑容越来越深,明明笑得很畅快,林子里甚至都回荡着笑声,可是莫名让人想要落泪。

因为笑声里,似乎藏了无边的苦涩。他一边放声肆意笑着,一边留下晶莹的泪花。

真是可笑,可笑至极。

身为裴珛,他曾遇到那么多苦难,可是某一天,却好像过去的一切都无足轻重。

裴珛的人生注定笼罩在痛苦中,而他从裴珛的心魔中衍化,则确确实实的是个悲剧代名词,谁又能想到。

如此,倒像是和他开了个玩笑。

从他诞生开始,就是个笑话。

裴珛的笑声惊起一片鸟雀,看起来动静颇大。同一片林子里,却走着另一拨人,认真说起来,或许他们之间,也有些莫名关联。

祁典抬头望着天上惊起的鸟雀,抿了抿唇,林子里还有其他人,不过与他倒是不相关。

他更想知道的是,祁皎现今如何。

尤其是,当他弄清身世之谜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