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19】

趁着天色未亮,卫辞换上一身松垮短打,戴着斗笠,悄悄走出了慈水村。

他自幼不甚聪慧,只知家中不像表面那样穷苦,却不知钱财来源何处,直到后来因为一场意外,才发现了父亲的秘密。

慈水村的百姓,包括恩师,都以为他的父亲只是一个普通的猎户,但卫辞知道不是。

他的父亲拥有一身绝佳武艺,枪/法精湛却不敢轻易在人前展露,他的一举一动,行走坐卧都颇有仪态,即便父亲竭力掩饰,也抹不去他曾入伍的痕迹。

父亲从未对他言明过往,卫辞也不愿贸然加以猜测,只知他手中的这方小印是一件信物,可以在钱庄取到银两。

临死前父亲告诉他,倘有一日走到山穷水尽,可以持这枚小印去钱庄求助,但也有可能因此而带来灾祸。

卫辞不想去深究父亲的来历,也不愿搅弄进上一辈的恩怨,可他想竭尽所能,为恩师和师妹做些事。

走到县城时,上午已经过了大半,街上正是熙熙攘攘的热闹时分。

卫辞低头从人群中穿过,扶着斗笠走进钱庄。

破旧的斗笠将他的面容遮得严严实实,他抬手露出掌心的小印,刻意压低嗓音:“取二百两,要银票。”

钱庄的老掌柜愣了愣,伸手要取他掌中的小印,卫辞迅速避开,警惕的后退两步。

老掌柜深吸一口气,恭恭敬敬的朝他行礼:“是老朽唐突了,公子取二百两可够用?一千两如何?”

卫辞:“……”不知怎的,他突然觉得这银票烫手起来。

“不用,只要二百两。”

老掌柜悄悄抬眼打量着眼前的少年,一身松垮不合身的短打,破破烂烂的的斗笠,削瘦到几近站不稳的身形……可见日子过得并不好。

卫辞伸手压低斗笠,避开他的目光。

老掌柜倒也不生气,笑眯眯的取了银票,交到卫辞手中,试探道:“小公子,敢问这枚印章原来的主人是否安好?”

卫辞一顿:“一切安好。”

老掌柜愣了下神,还想再问什么,卫辞却已转身离开,迅速没入人群中。

两辆华丽宽敞的马车摇摇晃晃的进了慈水村。

从京城到慈水村一路颠簸,又屡屡听闻不好的消息,吴氏的火气不断上涌,早已濒临爆发。

等赶到宋宅,瞧见大火后的一地狼藉,吴氏眼前一黑,险些直接晕死过去。

早知如此,她还千辛万苦的跑到这穷乡僻壤做什么!

直到仆妇打听到宋蕴安然无恙的消息,吴氏的脸色才有好转:“既然小姐没事,还不快去请她出来,寄居在一个男人家里像什么样子!”

“母亲,”赵晴云捏着帕子走上前,苍白的小脸上强撑出笑意,“宋妹妹受了惊吓,能保全性命已是幸事,一时顾不上这些,您可莫要怪她。”

吴氏拍拍她的手背,语气怜惜又疼爱:“你呀,就是心善,还要帮她说话。我只要想到云儿你在这样的地方住了十几年,心都快要疼死了,她却……罢了,我都听云儿的。”

赵晴云唇畔染着笑,眼底却是一片冷漠。

如果吴氏真心疼她过去的十几年,就不会千里迢迢的跑来接宋蕴回去,更不会要她们以姐妹相称和睦共处。

明明她才是侯府嫡出的小姐,却要屈尊降贵,亲自跑来接一个冒牌货回去当姐妹,这让她如何能忍得下?

这一刻,她开始后悔自己的心软。

院门从里面打开,熟悉的身影出现在眼前。赵晴云稳住心神,抬眸朝她脸上看去,试图从她眼中找到类似于嫉妒、羡慕的情绪,然而并没有。

她那张备受上天眷顾的脸庞,即便不施粉黛,在乡下饱受风吹日晒,仍旧美得惊人。

“这就是你想过的日子?”短暂的失神过后,吴氏咬牙切齿的看向宋蕴,“穿麻衣,干农活,洗衣做饭,劈柴烧火,使劲的糟践你这双手……你知不知道,在侯府的日子,是你八辈子都求不来的福分!”

宋蕴往后退了一步,她没想到吴氏会亲自来慈水村。

今日莫绫和卫辞都不在,父亲又伤着腿,她只能亲自洗昨夜的衣物,身上穿着的是从隔壁王大娘处借来的旧衣,稍有些不合身。

宋蕴垂眸:“侯夫人,宋蕴从未否认过侯府厚待与照顾,可那终究不是我的生活,这里的日子虽然清贫,但却过得踏实安心,宋蕴很知足。”

一句知足,让吴氏满肚子的火气又涌了出来。

她甚至不愿再叫她一声母亲。

“跟我回去!”吴氏语气强硬,目光中带有几分凶厉,大有宋蕴敢拒绝她便会再发怒的征兆,“我含辛茹苦养了你十几年,不是教你这般便宜给人做女儿的,只要我跟你父亲还活着,只要平阴侯府还在一日,你就是侯府的小姐,是我的女儿!”

十几年的养恩压下来,哪怕宋蕴无愧于心,一时也无言反驳。

这时,一道满是嘲讽的声音从她身后响起:“怎么,平阴侯府就这么喜欢抢别人家的女儿?”

宋柏轩一手扶着墙,一手拄着木杖,正慢吞吞的往外挪动,哪怕他的动作十分滑稽小心,可气势却不减半分。

宋蕴脸色微变,匆忙迎上去:“父亲,你怎么出来了?”

宋柏轩脸上划过一丝不自在,小声说:“没什么,出来看看。我的伤不要紧,总不能叫你一个人被欺负了去。”

吴氏的脸色不大好看:“她是我的女儿,我怎会欺负她?倒是你,本事不大,心却不小,平白连累我的两个女儿同你受苦。”

这番话说得着实霸道,连赵晴云都听不下去了,哪怕她早有准备,但真正再见宋柏轩时,她仍旧心绪难平。

甚至有一丝心虚和羞愧。

她上前扯了下吴氏的袖子,低声说:“母亲,我们进去说吧,外面……很多人,别叫人看了笑话。”

周围已有了不少看热闹的百姓,吴氏不情不愿的进了卫家的门,任由下人伺候着坐下,摆足了贵人的仪态。

“说吧,什么条件,才能让赵蕴跟我回侯府。”

宋柏轩冷笑着纠正她:“她姓宋。如今是我宋柏轩的女儿,黄册可查,户籍可验。这位夫人,我宋家的女儿为何要跟你走?”

吴氏噎住,黑着脸强调:“她也是我侯府的女儿,我养了她足足十几年……”

“侯夫人!”宋柏轩打断她,视线落在赵晴云身上,“我也曾耗尽心血养一个女儿,十几年,一日不差。”

赵晴云心中一痛,指尖狠狠掐入掌心,留下数道红痕。

宋柏轩满脸漠然的收回视线:“我不欠你什么,蕴儿也不欠你任何恩情,如果侯夫人此次前来是为了带走我的女儿,还是请回吧,这里不欢迎你。”

吴氏气得浑身发抖,泛红的双眼死死的盯着宋柏轩,恨不得扑上去掐死他。

平阴侯给他下了最后通牒,她这次来,不论用什么方式,一定一定要把宋蕴带走!

偏偏有宋柏轩这老瘸子阻拦。

“母亲她不是这个意思,”赵晴云低着头,轻声解释道,“母亲也是为了宋妹妹好,带她回京是想帮她挑一个好夫婿,余生过上安稳日子。”

宋柏轩似笑非笑的望着她:“慈水村的日子不够安稳吗?”

被他这样看着,赵晴云心中一慌,险些叫错人:“父……我、我不是这个意思……”

她试图解释,却不知从何说起,赵晴云知道,此刻她无论说什么做什么,在宋柏轩眼中都是错的。

他如今已有了新的女儿,会像曾经爱护她一样,拼尽了力气去保护宋蕴。

赵晴云心中一片酸涩。

她……选错了吗?

气氛陷入僵持,吴氏望着巍然不动的宋柏轩和顾自浣衣的宋蕴,耐心逐渐告罄。

她嗤的冷笑:“真以为我拿你没有任何办法吗?”

话音刚落,外面便响起吵闹声,一群小萝卜头涌进了卫家,紧张的把宋柏轩和宋蕴围在中间:

“夫子,你别怕,我们大家都来保护你了!”

“夫子,漂亮师姐,你们别害怕,有我们在呢,谁也别想欺负你们,我们这叫……这叫尊师重道!”

“他们真是太坏了,烧了夫子的房子还要把漂亮师姐抢走,简直是土匪!坏土匪!”

“对,就是土匪,只有土匪才抢人……”

小家伙们的窃窃私语让吴氏的脸色再也绷不住,彻底黑成了一团墨。

她朝身旁的仆妇示意,赶紧弄走这群小崽子,但却收效甚微,反而激起了更加强烈的敌意。

一群不及腰线的小崽子发起疯来,颇有些缠人。

铁蛋紧紧攥着宋蕴的袖口,小身板牢牢挡在她面前,目光凶狠得活像头小狼崽子。

宋蕴心中涌出暖流,小声问他:“你们怎么过来了?”

铁蛋凑过来,同样小声的回答:“是卫辞哥哥让我们来的,我们爹娘也都要过来啦,姐姐别怕。”

宋蕴怔了下。

门口突然传来响动,她抬眼望去,对上一双极漂亮的黄石色眼眸,正担忧的看向她。

未曾言语,却已展露一切。

宋蕴眉眼染出笑意,心底竟没来由的生出一丝安定。

卫辞见状松了口气,刚要移开视线,就见宋蕴朝他弯弯唇,无声的说了几个字。

明明离得那样远,明明她没有发出声音,但卫辞却好像听到了她的道谢,还有她说话时轻快上扬的语气。

卫辞匆忙别过脸,耳畔隐隐发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