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在两棵桂花树前停下。
春日已过,桂花树的枝叶生得繁茂葱郁,满是生机的枝杈越过墙头,娇俏的探进院子里,另有两根枝杈搭在门框上,虚掩着紧闭的木门。
“有人吗?”莫绫叩响了木门。
空气中一片安静,没有得到任何回应。
宋蕴深吸一口气,略带憔悴的娇美脸庞上神色依旧冷静,葱白玉指却不由自主的攥紧了一角帷裳。
她几乎就要控制不住的走下马车。
莫绫又加大了力气,拍打着木门:“有人在吗?宋家姑娘回来了。”
她实在不忍心让姑娘的心愿落空,这一路匆忙赶来,哪怕姑娘吃尽了苦头都没有丝毫迟疑,没舍得停下歇息,不知对生父怀有多少的期待。
门内依旧没有任何回应,正当莫绫打算推门闯入时,发现一个拄着木杖的跛脚男子正朝这里走来。他身形清瘦,举止间染满书卷气,一身灰扑扑的长衫洗得发白,却干干净净,格外齐整。
莫绫眼前一亮,当即迎上去:“您可就是慈水村的宋夫子?我们姑娘……”
拄着木杖的男子脚步一顿,低头掩住眼里的复杂,匆忙打断她:“不是,你们认错人了。”
莫绫无措:“可是,慈水村不就只有一位夫子吗?”
拄着木杖的男子沉默不语,脚步却加快了许多,木杖落在地上与一轻一重的脚步声交织,震得宋蕴的耳中一片轰鸣。
一路赶来,她设想过许多种相认的场景,但从没想过,他连自己的身份都不肯承认,更遑论与她相认……她这个血脉骨肉就这样让他不喜吗?可既然如此,他为何还要将她生下来?
从未有过的愤怒将她淹没,宋蕴掀开帷裳,隔空与他对望。
一件灰扑扑洗得发白的长衫,一根被打磨光滑的木杖,他清瘦得像是另一根木杖,笔直的站在门前。
木门“吱呀”一声推开,他拄着木杖走进木门,抬眼撞入她的视线,不由得怔住。
那是一张极美的脸,可单是美并不足以让宋柏轩失神,让他失神的是那与亡妻相似的弯眉明眸,只是她的美远胜过她的母亲。
在她未诞下时,他与亡妻曾一起设想过她的模样,最好是三分像他七分肖母,可在亲手抱住婴孩的那一刻,宋柏轩便知道这样的设想不可能了。
女婴的脸颊上有一块红色胎记,但饶是如此,他仍旧十分爱她。他教她容貌不是一切,饱读诗书方能心有才谋,教她用另一种目光去打量世间,拼尽力气为她遍寻名医医治脸上的胎记……可到最后才发现,原来她并不是自己的女儿。
如今真正的骨肉就站在他面前,她生得那样美,正如亡妻所期待的那样,可宋柏轩却不敢相认。
他不是一个合格的父亲。
他一介白身空无所依,未能养育她长大已是亏欠,如今年纪大又伤了腿,更是一个彻彻底底的拖累。
宋柏轩移开视线,狠心关上了门。
浅浅的一道木门隔绝了所有视线,世界好像被分成了两半,宋蕴望着那扇粗糙破旧的木门,如入冰窟。
上辈子所受的所有屈辱,竟不比这一刻心痛。她所有的忐忑都落定,所有的期待都落空,连仅剩的一丝希望都被他亲手浇灭。
这就是她拥有血脉亲缘的生父?
可在前世乡亲们的描述中,他从不是这般狠心绝情,为了让村里的孩子都能念得起书,他只收很少的束脩,连上课念的书本都是他一手抄写,逢年过节乡亲们所用的桃符、对子,也都是他不收分文,一笔一划亲手所书。
她的生父端方雅正,热心赤诚,是一位真正的良善君子。
可为何偏偏会对她如此残忍?!
宋蕴闭上眼,心底涌上难言的失落与愤怒,她可以不被父亲所喜,可以不被他所接受,但这样无视逃避的态度,让她的满腔期待成了笑话。
等等……
刚才她见生父虽拄着木杖,行走间却十分有力,显然身体应当康健无虞,可为何会在几日后突然死去?
宋蕴心底一寒,倏地睁开眼,掀起帷裳,莫绫紧张的迎上来,安抚道:“姑娘别伤心,兴许是咱们走错了,这条街这样长,不如再往前走走,宋夫子是姑娘的血脉至亲,怎么可能不认姑娘?”
刚才那位论年纪、论身份,都像是一位夫子,又恰巧进了门口种有两棵桂花树的宅子,实在是十分契合。但莫绫却不敢点破,怕惹得宋蕴再次伤怀。
谁知宋蕴直接从马车上跳下来,走到紧闭的门前:“他们说我的生父叫宋柏轩,是慈水村的一名夫子,我信了,所以千里迢迢连日赶路来寻亲。”
“你走吧,慈水村没什么夫子……”
仅隔着一道木门,宋柏轩的声音却像是飘在云端,听得并不清晰。宋蕴已失了耐性,不愿再听到一声声的糊弄,声音不由得拔高:“你闭嘴!我且问你,你可是姓宋?”
她因病而憔悴的脸庞紧绷着,神色间满是冷意,连莫绫都被吓住了,她在姑娘身边伺候这么多年,从未见她如此生气。
门内的宋柏轩沉默许久:“……是。”
“好!”宋蕴语速极快,“我再问你,你的妻子可在十五年前,千辛万苦于妙春堂诞下一个女婴?”
宋柏轩痛心的闭上眼,不敢再触碰多年前那桩伤心事。他以前只当是失去了亡妻,却留下了她的念想与心愿,可不曾想,在那日他失去的不止亡妻,而是他的一双妻女。
她话里的每一个字都深深砸进他的心口,无法否认,难以承受。
宋柏轩眼含热泪,攥紧了手中的木杖,明明在哽咽却努力维持着语气的平静:“是,可那一日……”
宋蕴打断他:“既如此,为何不开门?”
宋柏轩沉默下来,他也曾以为自己是一个合格的父亲,既当爹又当娘,一人独自把女儿拉扯长大,教会她读书做人的道理,用尽全力给她最好的一切。可在得知真相那日,真心相待的女儿不辞而别,连话都没留下一句。
他这才意识到自己的贫瘠无力,身为一介白身,又伤了腿,纵是熟读经史也无法入仕,耗尽家财也付不起名医的半日诊金,实在寒酸。
即便能认回亲生女儿,他又能为她做些什么呢?什么都不了,还会成为她的拖累,叫她沦为旁人的笑柄。
“你走吧,”宋柏轩擦去脸上的泪,狠心别上门闩,“我只是一个瘸子,家徒四壁,什么都给不了你。”
宁愿让她跟着自己受苦,不如逼她回去,有十几年教养的情分在,平阴侯夫妇应当不会薄待她。
宋柏轩不忍再听,拄着拐杖慢吞吞的离开。
门外的宋蕴简直气笑了,她本也没求过什么,可生父如此态度,实属叫她寒心。倘若是她鸠占鹊巢多年,侯府是那位真千金的家,那她的家又在何处?
凭什么她的血脉生父能养育别人家的女儿,却偏偏不认她?她又到底做错了什么,上天要待她如此残忍!
他要她离开,她偏不!
宋蕴脸色已经冷了下来,抬眼看向莫绫:“去开门。”
莫绫心头一紧,连忙走在她前头,伸手推了推残破的木门,却不料根本没推开,反而感受到了一股阻力。
“姑娘……”莫绫小心翼翼的问,“要砸开吗?”
她实在没想到宋家老爷竟然会如此狠心,将亲生女儿拒之门外,难怪姑娘会气得完全变了副模样。
依着宋蕴往常的脾气,这扇门必然保不住了,可她望着残破的墙头,摇摇欲坠的木门,到底没忍心使性子。
“翻、墙!”宋蕴压着火气,语气却因此变得嘲讽,“哪有回自个儿家还要换扇门的道理,今日|我非要光明正大走进去不可!”
莫绫麻溜的翻过墙头,在宋柏轩错愕的目光中拔出门闩,大开双门将宋蕴迎了进来。
宋蕴轻哼一声,提着裙摆走进院子,用刻意挑剔的目光打量着院中摆设,宛如主人般自在闲适。
忐忑不安的反而变成了宋柏轩。
“你……”他攥着手中的木杖,转过脸藏住眼中的湿润,“你一介女子,怎可如此无礼。”
明明是极附训教的话语,可他说的却无半分攻击力,宋蕴陡然看过来的时候,他慌乱的移开视线,一只手握着木杖,另一只手却无措的放在身后。
宋蕴自顾自的挑了张藤椅坐下,提起扁壶想给自己倒杯茶水,不料却没倒出一滴。她丢下扁壶,下巴微微抬起,不客气道:“我渴了,想喝水。”
宋柏轩顿时变得手忙脚乱,匆忙去烧水,连一直紧攥的木杖都被撇下,一瘸一拐的去抱来柴火。
莫绫想去帮忙,却被宋蕴一个眼神拦下。
直到宋柏轩灰旧的长袍弄得脏兮兮,手忙脚乱的烧出一碗热茶,宋蕴才接过茶碗,热气飘忽掠过她的脸颊,娇嫩白润的肌肤被熏成绯色。
站在一旁的宋柏轩欲言又止,但不等他开口,宋蕴的声音就幽幽响起:“怎么,还想赶我走?”
宋柏轩哽住,无力的垂下视线:“小心,烫。”
宋蕴捧着茶碗的手一顿,满腔的怒意竟已消了大半,她低头继续喝水,嘴上却依旧赌着气,咕哝道:“你最好是没这样想。”
“我只是……”宋柏轩顿了下,对上宋蕴看过来的视线,一时哑然,轻声说道,“我去收拾房间。”
宋蕴放下茶碗,嘴角翘了翘,显然那股气已经消了,莫绫悬着的心跟着安稳:“姑娘,我去帮老爷收拾。”
傍晚的天气格外闷,瞧着似乎要下雨,宋蕴想起了停在外头的马车,有些不放心,恰在这时,外面响起敲门声。
宋蕴漫不经心的开门:“谁啊?”
听闻应声的是女子,卫辞匆忙后退,不料一个不稳,怀里的书接连掉落,撒了一地,其中一本还砸到了宋蕴脚上。
熟悉的香气侵入鼻腔,卫辞动作一僵,他甚至不敢抬头看,一边匆忙捡书一边致歉:“对不住……”
“是你?”宋蕴认出他的声音,饶有兴致的看过去,却猝不及防对上他的视线,顿时怔住。
那是一双极漂亮、琥珀色的眼睛,清亮剔透,不染纤尘,胜过世间最好最昂贵的田黄石。
作者有话要说:霸道蕴蕴,在线翻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