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昭庆回家后, 正好碰上隔壁邻居的大儿子。
邻居姓柳,大儿子叫柳同。
从前他们两家大恩怨没有,但时常有点儿小摩擦。
可自从柳家要搬到浦西去后, 小摩擦也没有了,这一家子仿佛“宽和”许多。
他们觉得自个儿家没必要再和这条弄堂里的人争些鸡毛蒜皮的东西,自己马上就是浦西人了,和其他还在弄堂里住着的人完全不一样。
只是宽和是宽和了,就是与人相处时,下巴越抬越高, 眼睛快要长到头顶上。
弄堂的人并非没有感觉到他们态度的变化, 渐渐地,也就不爱和这一家人相处。
柳同与谢昭庆没差几岁,他因为留级的原因,今年十九岁才刚刚高中毕业。
谢昭庆大他四岁,从小到大,柳同死活都要跟着谢昭庆一块儿玩, 有一阵子和谢昭庆的亲密程度甚至超过自家亲弟弟。
谢昭庆也把他当成弟弟看待。
他是一直觉得两人友情没受家中大人的关系影响, 奈何柳同爹妈到了浦西工作后, 两人就渐行渐远。
如今,也只是一个点头之交。
谢昭庆这会儿心里想着事, 看到柳同点头打招呼。本想组织语言, 跟他说说换房子, 可柳同倒是先他一步开口。
柳同许久没和谢昭庆说话, 此刻显得有点儿不好意思。
他局促道:“谢哥你经常去浦西,知不知道哪些厂子单位在招人?”
自己这几天内再不找到工作, 可真就得下乡了。下乡分配纯粹看运气, 除非家里有钱有背景有关系。
他们家哪有什么背景关系, 如今连钱都没有。攒下来的钱,全拿去买了浦西的房子。
柳同真不想下乡,他害怕和隔壁的谢大姐一样,被分到大西北的农场去。
家里爹妈前两年还经常笑话谢大姐,说她长得好看又怎么样,还不得下乡去受罪。没准因为长得好看,受的罪还更大!
当时爹妈说等他一毕业,就会给他找到一份工作,不会让他下乡。
他们家前几年不是没有关系,他有个远方老叔在浦西的一家印刷厂中当小领导。在那个厂中,老叔还算是能说得上话的。
只是不久前,老叔被革职了。
他们家那几日吓得要命,还好因为爹妈平日谨慎,没和老叔多接触,他们家就没那么招人眼。
过了大半个月,发现没人来调查他们后,他们家人才彻底放下心,恢复了正常。
只是,他工作该怎么办呢?
如今一个岗位一个坑,难道要让他爹妈退下来,然后他顶了爹妈的工作吗?
他爹的工作是临时工,自己都还没稳定下来,哪能把工作给他。
他妈的工作是幼儿园保育员,平日照顾小孩的,这个工作他做不了,幼儿园也不收他。
所以柳同都快愁死了,现在就是让他去扫大街,他也愿意!
还别说,同班同学真有一个去扫大街的,甚至还有去废品收购站工作的。
他当时还笑话他们,可如今他恨不得摔自己两巴掌,做梦都想拥有这份当初他瞧不上的工作。
在清楚的知道爹妈靠不上后,柳同就开始“自力更生”。
他走遍大街小巷,几乎去过每一家厂子,奈何天不遂人愿,连个临时工都没找到。
谢昭庆经常在外跑,别看家里穷,但身边朋友多。
俗话说猫有猫道,狗有狗道,他没准还真能知道一些消息。
谢昭庆微愣,而后很快反应过来。
他心中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但脸上却挂着笑:“今年高中毕业生很多,厂子岗位却没多少,而且很快都被瓜分完了,我还真不知道哪个厂子有招工。”
柳同脸色肉眼可见地有变化。
他嘴角抽抽,扯出个笑来:“是吗,麻烦谢哥了,那好吧。”
说完,他不甘心地又补充一句:“谢哥,你这几天帮我多注意一下,我一定会好好感谢你的。”
说归这么说,但柳同心里着实没对他抱什么希望。
谢昭庆能找到工作,肯定也会先将工作给自己,要不就给他家的大姐。
自己这么多年哥是白叫了,难怪他爹妈当年不让他跟谢昭庆玩。
爹妈就曾说过,说他这人贼精,说他心思重,哪天被他坑了,都要帮他数钱。
原来爹妈说的没错,亏他真心把他当了那么多年哥。到了要紧时候,人家才不会帮你忙。
没准还会笑话你呢!
谢昭庆脸上还能笑得出来?
肯定是在笑话自己。
柳同十多天来积攒的憋闷情绪,不知为何在这一刻有隐隐爆发的迹象。
好似,有一个宣泄口一般。
谢昭庆在社会上摸爬滚打好几年,他跟多少人打过交道啊。柳同这种刚从学校出来的小鸡崽,情绪隐藏得可真不好。
他瞥一眼,就知道柳同心中在想些什么。
谢昭庆心中不禁苦笑。
这样也好,要不他惦记着小时候那点儿情分,还真下不了手坑他。
他心中很快想好说辞,叹息道:“工作确实难找啊,我姐当年要是能找到工作,也不必下乡去受罪。如今这情况,下了乡还不晓得哪年才能回城。”
柳同面色惶惶,垂在两侧的手渐渐握成拳头,好似很紧张。
谢昭庆靠在门边,脸上是无尽的担忧:“你是不知道,乡下环境有多么艰苦。若分配到好地方也就罢了,假如跟我姐一样,分配到大西北,分配到农场或林场,那可是要受大罪。”
柳同脸色唰地一下变白,结巴问:“谢、谢大姐有写信回来过吗?”
谢昭庆点点头,皱着眉:“那当然,我大姐没在信里喊苦,但是我们都能知道她有多苦。你也晓得我家每个月都会寄东西给我大姐,次次都是一大袋。而那些没人寄的……”
他说着再次长叹一声。
柳家有两个儿子,大儿子柳同受宠,小儿子柳喜更受宠。
比起柳同,柳喜可更精。
他打小就知道怎么坑哥哥,俩兄弟关系一直不太好。
柳同很担心自己要是下乡了,家里的一切都会便宜弟弟。
他顿时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脸上表情不停在变化。
眼瞅时机差不多了,谢昭庆站直身体,似乎顺口说:“现在工作是难找,前段时间倒是会好些。你这是找工作的时机不对,要不也能找得到。我之前还给我大姐找了份工作,只是没有关系疏通,我姐难回来……”
他说着,柳同突然抬头紧盯着他。
谢昭庆推门回家,边走边说:“我过段时间就得去上班,所以哥真没什么时间帮你注意厂子招工。我那工作虽然不太好,但听说容易转正……”
柳同心脏砰砰跳,他倏然往谢家跑。
紧接着,膝盖一弯,对着谢昭庆就跪了下去。
柳同脸色骤红,不是兴奋而是亢奋:“谢哥,哥!你能不能把这个工作给我,我求你了,我真的求求你!”
他真不能下乡!
他真不想下乡!
到了绝望之时,突然遇到一个机会,他怎么也得把这个机会抓住!
谢昭庆像是受了大惊吓,赶紧把柳同扶起来:“好好说话,你干嘛下跪。”
柳同死活不肯,低着头嘴里不停念叨:“你只要把这工作给我,你就是我亲哥!”
烈日之下,谢昭庆脸上不由得露出个浅笑。
*
吃过午饭,宋禾三人坐在面馆门口。
她和谢昭庆约好的是两点半,但这会儿已经快三点了。
大娃脸上有些不耐烦:“他怎么能这样,咱们生意还没最终拍板定下,他就放了咱们鸽子。”
这样做生意可不成,诚信守时都做不到,很难把生意做大。
宋禾手肘撑在大娃肩膀上,手掌往自己脸上扇风:“估计,是遇到什么事了吧。”
谢昭庆瞧着不像是这么不谨慎的人。
时间又过了半小时。
就在米宝都要不耐烦,宋禾都快暴躁,准备回浦西去之时,路口突现一个熟悉的人影。
是谢昭庆,他终于来了。
谢昭庆满头大汗,刚走近就不停说抱歉。
他看着很匆忙很狼狈,像是刚跑完马拉松一样。
但宋禾觉得他要是不给个说得过去的理由,那么自己做完这单生意后,肯定不愿意再跟他做第二次生意。
谢昭庆平稳了呼吸,才开口道:“刚刚我邻居恰好回来,就跟他谈了房子的事。”
宋禾停下脚步,惊奇道:“这么快的吗?”
谢昭庆再次致歉:“你不是说明后天都没时间吗,大后天又要离开海市。所以我想抓紧一些,免得你明后天还要跑一趟。”
今天下午柳家夫妻都休息,他和柳同提了用工作换浦东房子后,柳同就把他爹妈从外边给找回来了。
如今柳同就这么一个机会,一个不要下乡的机会,当然会牢牢抓住。
再加上他们搬家后浦东房子的只能闲置,还不如用房子换这份工作呢。
所以不需要多加考虑,柳家夫妻很快就同意了谢昭庆的要求。
不仅同意,他们甚至害怕谢昭庆后悔!
更害怕谢家夫妻下班回来,会阻止儿子干这件蠢事。
因此,柳家夫妻简直是催着赶着和谢朝庆去办过户手续。
连谢昭庆狮子大开口,说除了房子外,还要把房子后头那片小菜地的产权也过户给他,柳家夫妻也连声同意。
宋禾听了后表情呆滞。
她嘴巴张张合合,就是不知道该说啥话。
这……
几十年后,谢昭庆的邻居会不会心梗死?
谢昭庆也是不得了,还给自家倒腾一个小菜地出来。
这个时候的菜地只是菜地,以后那可就是一叠叠人民币!
宋禾三人脚下走得都快飞起,穿过一条弄堂后,就能到达谢昭庆家。
“嘿!”
进入弄堂,还没有一会儿,谢昭庆突然转身,把宋禾的视线挡住。
宋禾没刹住,头都磕他下巴上。
紧接着快速退后一步,好奇探头:“怎么了?”
米宝一把将宋禾眼睛蒙紧,幽幽轻声道:“有人在撒尿。”
宋禾:“……”
十几秒后,宋禾看到弄堂路边有一排的小便池。她只快速瞥了一眼,就不敢再看了。
从这条路上经过,尿骚味也很大。
她总觉得肚子里头食物在翻滚,像是随时都能够吐出来。
谢昭庆解释:“我们这一片地方人口密集,家里要是面积够大,那就有厕所。可要像这种人家,只有一间小小的房子,那就只能去公共厕所。”
宋禾点点头,脚下步伐变快。
“不过你放心,我们家附近没有小便池。”谢昭庆又说。
他没骗人,走出这条路,拐一下弯,就进入另外一条路。
这个弄堂中的居民显然过得更好,从房子上就能看得出来。
大约又过两三分钟,谢昭庆停下脚步,指这一户人家道:“这就是那个院子。”
宋禾直勾勾盯着看,心中无比满意。
不是对院子满意,是对这个地段满意。
她要是没猜错,这个地段的楼房,未来得二十来万一平!
这个院子又这么大……
她呼吸顿时急促。
宋禾使劲儿按捺自己激动的心情,耐着性子听谢昭庆介绍,耐着性子去办过户手续。
等坐上公交车,离开谢昭庆的视线后,宋禾才捂紧嘴巴笑出声来!
笑得眼泪都要流出来!
大娃和米宝:“……”
姐姐这是捡了天大的漏啊,要不也不会这么激动。
只是他们实在难以想象,未来这里的房价究竟得涨成什么样,能让姐姐笑得这么欢。
万一以后反倒跌了呢?
处理完一桩心头大事,宋禾这两日的心情都贼好。
陈教授也从友人家回来了,次日早上带宋禾去开会时,还好奇宋禾他们姐弟三人这两天发生了什么好事,要不她精神怎么会这么高昂。
宋禾笑嘻嘻:“没干啥,就是去新世界逛了几次。”
好的,陈教授懂了。
都是女人,购物带来的那种开心,她也体会过。
两人来到市立师范,其实这会儿市立师范又叫第一师范学院。
陈教授面子很大,宋禾和她刚进入学校,就有两个女老师来接她们。
这俩女老师是陈教授早年的学生,和陈教授又是搂又是抱的,三人眼泪都快要流下来。
宋禾突然就能理解,理解陈教授这么大的年纪,为何还要跑这一趟?
除了见好友,见学生才是主要原因。
两位女老师先是带着陈教授和宋禾去食堂,边走边介绍:“我们学校的大饼包油条好吃,老师你和小宋同志一定得去试试。”
陈教授眼睛笑咪咪地点头。
她一边是两个学生,一边是宋禾,两边都没有冷落。
宋禾上辈子在海市读大学时,最常吃的早饭就是大饼包油条和小笼包,如今也想试试这个年代的大饼包油条是什么味道。
一路走,她和陈教授一路观察着学校。
快到食堂时,两人心中都不约而同的想起平和县的幼师学院。
也不晓得她们的幼师学院,什么时候才能做到这个规模。
进入食堂后,香气扑鼻而来。
食堂中早餐种类不多,最吸人眼球的莫过于大饼包油条的那个窗口。
宋禾要了一张咸大饼,陈教授要的是甜大饼。咸大饼上有葱花,甜大饼上有白糖和芝麻。
等把油条卷好后,一口饼一口豆浆,吃得贼过瘾。
除了大饼包油条,宋禾还看上了浇头面与粢饭糕,她打算明儿早晨就吃这两样东西。
她和陈教授来得早,吃过早饭后,又逛了一会儿校园。等到快九点,一行人去往开会的礼堂。
礼堂很大,宋禾想着这次来的人应该不少,要不也不会把地点选在礼堂中。
确实如此,会议是九点半开的。在这半个小时中,陆陆续续有人进入礼堂,礼堂都快被坐满了!
一旁陈教授的学生吴秋心解释:“这次只要是师范院校我们都邀请了,还有获得过荣誉的幼儿园老师,所以人会比较多一些。”
另一个学生钱仪笑了笑,低声说:“不过这次没有领导,氛围可以宽松点。”
宋禾眼睛一亮:“可以踊跃发言,可以大讨论?”
钱仪点点头:“到时候想上去说话,想去表达自己理念和意见的都可以,我们要的就是畅所欲言。在幼儿教育这一块,咱们落国外太远了,所以才更需要所有人加入进来,将自己意见说出来。”
说着,她又指了指前面一排:“那里大多都是一线老师,要说经验,咱们真不如她们。”
陈教授忍不住笑出声:“你可别用‘咱们’,小禾一线工作经验丰富得很。”
钱仪震惊地看着宋禾:“你不是在幼师学院工作吗?”
宋禾笑吟吟地说:“我在几个月前还在幼儿园中工作。”
“你别谦虚。”陈教授连忙道,“她从事一线得有十多年了,当初上过好几次报纸对吧,我都还记着。”
“是吗?”两人诧异地看着宋禾。
突然,吴秋心一拍大腿:“我说你名字怎么那么耳熟呢,我好像也见过!你是不是写、那孩子叫啥来着,舟舟!对,写舟舟的那个老师?”
宋禾点头,露出个腼腆的笑容。
“那就对了!”吴秋心有些激动,“你曾经在报纸上说的残疾儿童教育的观点,我真的很赞同。”
说着,她和钱仪换了位置,拉着宋禾说起残疾幼儿园的事情。
手表指针慢慢转动,就在两人交谈得兴起之时,时间已到早晨九点半。
一位白发苍苍的女人慢慢走上台,对着台下人鞠个躬,众人掌声热烈响起。
宋禾鼓得也十分大声,脸上表情激动。和后排的人一样,都想站起身探头看。
这可是在后世教科书上的人啊!
天呐,她居然也来了。
宋禾一眼就认出这位赵慈云女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