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昭庆在新世界对面街道上等了许久。
从一开始的笑脸盈盈, 到如今是强颜欢笑。
太难了,他真的太难了。
天上太阳这么大,大中午的温度又这么高, 他就这么在太阳底下站了一两个小时,整个人都快被晒脱水了。
瘦猴早躲到一个有阴影的巷子中去,这会儿是第三次跑了出来, 无奈道:“谢哥咱们走吧, 你不是说那衣服你仔细观察了吗,你等会儿按照记忆画下来就好。”
这样还能省下一笔钱。
瘦猴不晓得谢哥为何坚持要用买的方式。
谢昭庆抹了一把脸上的汗,眼神中透着些许纠结。
最终他还是摇了摇头, 坚定道:“不一样,她那件衣服没有实物打版,咱们还真做不出那种感觉。”
那件连衣裙穿在身上显得人高挑苗条, 丝毫没有笨拙之感。瞧着又板正又轻盈, 也不晓得是怎么做到的。
谢昭庆几乎把海市的每一家裁缝店都逛过一遍,里头的每一件成衣他都瞧过, 可就是没见过她身上这种款式。
款式并不复杂, 但人家版型做得是真好。
瘦猴嘴巴动动, 咽咽口水,干脆蹲下身陪他站在这里。
他是个嘴巴很碎的人,一整天的唠叨个没完, 一般刚认识的人都能被他烦死。
这会儿嘴巴再干再渴,也不能阻挡他说话:“要我说, 谢哥你这张脸就是长来骗小女生的。干啥还要费这么大的劲儿跟人家套近乎,等会儿你就给人家笑两下, 再说几句甜话, 保管那小女生乖乖把裙子卖给你。别说卖了, 送你都成。”
谢昭庆一眼不眨盯着对面,压根没理瘦猴的话。
瘦猴继续道:“当初纺织厂那个,那叫啥来着,什么什么冰……哦,是方冰,她第一眼瞧去也冰冰冷冷的,可最后不同样对你死心塌地的,非跟着咱们后头跑。”
这姑娘长得也漂亮,工作不错,家里爹妈还是厂里的老员工。
谢哥这副脸皮是能骗人的,方冰爹妈初次见谢哥很是满意。只是聊了一会儿,一听谢哥说自己家住浦东,那脸色就顿时变了。
最后竟然指着谢哥的脸,骂他别对他姑娘耍流氓,更别妄想吃绝户,骗他家的人又骗他家的钱。
当时这俩老不死的差点把他们几个气死,人谢哥还没答应他们家闺女的追求呢,就指着他们鼻子骂。
那会儿街上红袖章差点儿就把谢哥给压进去拘留了,要不是有熟人在,谢哥真得被判个几年。
瘦猴还在絮絮叨叨:“……要我说,咱们这事儿做的是真累,本来就没有多少钱,还得分出去好一部分。今天更是不得了,我本来就黑,今天这太阳一晒,快成黑炭了都,我还想着找隔壁家妹子处个对象呢……哎!”
他话还没说完,屁股就被谢昭庆踢了一脚,整个人差点就往前摔去。
“哎哎哎,你踢我干嘛?”
瘦猴赶紧站起身,就见原本一脸苦大仇深的谢昭庆,这会儿重新笑容满面,穿过人群阔步往新世界门口走去。
宋禾三人正兴奋着呢,购物确实使人身心愉悦,感觉体内多巴胺好似多了不少。
大娃一只手提着布袋,另一只手拿着他自己买的东西。
来海市前的那个晚上,宋禾就把先前从大娃手里拿来的钱又交给他了。
这个钱,自然不是平时做错事了罚款的钱,而是当年大娃卖蝉蛹卖蝎子赚来的钱。
大娃当时那叫一个感动!
姐姐当年说是帮他保存,可哪个小孩会不知道,有些东西家长保存着保存着,就会给你保存没了。
特别是金钱。
可姐姐却还帮他留着呢,一笔一笔都记着。这让大娃眼眶当场就热了,眼泪差点便滚落下来。
而如今这些钱,在后头这个新世界中花了个一分不剩。大娃在短暂地拥有一笔巨款后,重新又恢复到赤贫状态。
同样的还有米宝,米宝也是一只手挎着一个大布袋,另一只手拎着一个小布袋。
他比大娃更克制一些,早上姐姐给他的三块钱他还留在兜里呢。
最中间的人是宋禾,宋禾的左手右手也拎满了东西,脸上春风满面。
突然,她瞧见不远处有一人朝着他们走来,注意一看,是早上同车的那位谢同志。
谢昭庆笑笑道:“好巧啊,我刚从朋友家出来,正准备回去呢,就又碰上你们了。”
阳光照耀下,他的笑容特别耀眼。
宋禾眯着眼睛,突然也露出个灿烂的笑:“是吗,那可真是巧了。”
骗鬼呢!
两边脸蛋晒成猴屁股了都,还说什么正准备回去,刚巧碰上的话。
宋禾也不戳穿他,实在是想看看这人到底在卖什么关子。
她话音刚落,谢昭庆后头就又匆匆来了一人,长得跟个猴子似的。
瘦猴嬉皮笑脸,看到宋禾的那刻眼睛一亮:“同志你好。”
说完,他催促旁边的谢昭庆:“快去坐车吧,哪天有空再来我家一趟,请你吃饭。”
谢昭庆装模作样地跟他道别,紧接着走在宋禾姐弟的前头,往公交车站走去。
刚走没几步,突然又转身,温和道:“要我帮你们提一下吗,瞧着怪重的。”
米宝很谨慎,生怕这个奇怪的人会带着他的东西跑路了。
大娃心中倒是没想那么多,不过也摇了摇头:“谢谢,我东西不重。”
然而宋禾却笑眯眯地把手上最重的那个布袋递给他:“谢谢啊,谢同志可真是个好人。”
谢昭庆表情有一瞬的凝滞,不仔细观察压根就看不到。
他脾气特好的接过布袋,甚至想把宋禾另外一个布袋也给接过来。
既然他想拿,宋禾毫不犹豫就给了。
等她自己两手空空时,再帮大娃和米宝两人提东西。
谢昭庆有些懵逼,这姑娘和他想得有些不一样。
不会是真看上自己了吧?
要是这样,他还真就顾不得她身上的这件衣服了,得找个借口赶紧跑远一些。
谢昭庆不怕麻烦,就怕女人带来的麻烦!
然而一路上宋禾也没找他说话,到了车站,上车后更是啥都没说。
他有些糊涂发蒙,这姑娘到底啥意思呢?
太阳渐渐升至头顶,这代表着时间已到中午十二点。
宋禾三人饿得肚子抽抽疼,而且这班车上没有空余的座位,他们如今是挤在人群中,被各种味道熏得差点没吐出来。
“让让。”宋禾趁着公交车到站,许多人下车的空隙,跑到窗户边上站着。她实在是受不了,得呼吸点儿新鲜空气了。
大娃和米宝两人跟着她,一左一右守在宋禾旁边,给她隔绝出一个小小的空间来。
谢昭庆望着自己脚边的两个大袋子,突然困惑。
不是,你们东西都在我手上拿着呢,也不怕我悄悄从布袋中偷走些啥吗?
他心中疑问一层又一层,这三人怎么这么奇怪呢?
宋禾还真就没什么意思,一瞧就晓得谢昭庆是有求于她。
他不明着说,非要拐弯抹角地跟她来这些虚的,那么宋禾也配合他。
至于他会不会把东西给顺走,宋禾想是不会的。买东西的所有票据都在她手上,而且这又是个狭小的空间,他又没站在门边,得多蠢才会想着把东西抢走。
就算他有这种想法,米宝这人精也偷偷看着他呢!
因为是站着,宋禾总感觉回去的路好像更长一些。
终于,她肚子都快饿扁之时到站了!
一行人下车后都长舒一口气,宋禾脸上更是煞白,因为刚刚站在她旁边的人一口韭菜味儿,熏得她差点吐了下来。
要不是趁着空隙站到窗户边,她真得晕过去。
宋禾深呼吸几下,微笑道:“谢同志谢谢你,咱们有缘再见。”
说着,就接过东西转身离开。
“哎!”
谢昭庆终于忍不住,赶紧叫住她。
宋禾像是并不惊讶一样:“你还有事儿,那你先在这里等等好吗?我们先把东西提上去,有事待会儿再说。”
谢昭庆语塞,半天道:“好。”
宋禾姐弟三人很快把东西放好,匆匆洗把脸后就下楼。
不是赶着去见谢昭庆,而是赶着去吃饭。
旅社只提供早饭,其他两顿饭可都是不提供的。
不过好在旅社旁边就有一家国营饭店,刚刚经过那里时瞧着还有不少人在吃饭。
宋禾他们急促跑下楼,然后就在国营饭店门口瞧见谢昭庆。
谢昭庆指着里边的一张桌子:“我也准备吃饭,要不咱们坐一桌?”
宋禾踮脚看了眼里头,果然只剩下一桌,于是也不别扭,干脆点头:“好,进去吧。”
她手里有钱有票,点起菜来一点儿都不心慈手软。
“吃啥?红烧肉行不!”宋禾问大娃和米宝。
两个男孩儿口水一咽,点点头。
即使他们家条件宽松伙食不错,也是不能常吃红烧肉的。只有在过节日时,比如春节,端午和中秋这种节日,才能吃上一顿红烧肉。
亦或者是在生日之时,他们家过生日是能够点菜的。像宋禾去年生日时,就让大娃给她做了一个蛋糕和红烧肉。
“还要吃啥,青椒炒鸡蛋?”宋禾又问。
大娃和米宝两人再次点头。
“服务员,红烧肉和青椒炒鸡蛋!外加三大碗米饭。”宋禾朝着窗口大喊。
他们三个人吃两份菜就够啦,这时候的物资虽少,饭店内饭菜虽贵,但是量却给得足足的。
至于她对面的谢昭庆,宋禾觉得他们只是萍水相逢的人而已,没必要大度请人家吃饭。
谢昭庆也没打算占他们这个便宜,在他们来之前,自己就点好了一份卤肉面条。
从另一方面来说,他也是不想宋禾三人占他的便宜。
等菜过程中,宋禾端着副了然模样,对谢昭庆道:“谢同志有什么事直说吧,我这人就喜欢开门见山,这种天气也怪热的。”
对着宋禾清凌凌的眼神,谢昭庆梗了那么一瞬。她最后那句话,是暗指新世界门口吧?
谢昭庆心思一转,也就不拐弯抹角了。
他赔笑道:“真是抱歉,我确实有事想找你。”
宋禾就好奇:“咱们可不认识,你有什么事是能找我的?”
谢昭庆慢慢把眼神从她的脸上移到她的衣服上,指了指衣服,压低声音:“我想买你这件衣服。”
宋禾还没什么反应,一旁的大娃和米宝却骤然愤怒。
啥意思,想买他们姐姐的衣服?
还是他们姐姐穿过的衣服!
这人别不是个变态吧?正常人问的不该是您这件衣服是打哪买来的吗?
宋禾赶紧按压下大娃,脸上适时露出些许不解:“你为什么想买我的衣服?”
别看她这么问,其实宋禾猜到了一二。
这位谢同志不是干裁缝的,就是干一些“黑市”活的。
谢昭庆露出一个为难的表情:“这事儿我还真不能说,所以先前我都不知道该怎么跟你开口。”
他又连忙说了好几句抱歉。
好的,宋禾懂了。
其实她的这件衣服卖倒也不是不能卖,家里的设计图和布料都有,卖了这件,她还能让米宝做出第二件。
只是,宋禾突然想到了自己那些为了练手随便画出来的设计图。
想到这儿,宋禾脸上重新挂上疏离的笑容:“不好意思,这衣服是我弟弟送的我的生日礼物,没办法卖给你。”
“等等……”谢昭庆想说话,宋禾又打断他,瞧眼旁边那桌人走了后,压低声音:“不过我有设计图,设计图倒是可以。”
她绝口不提卖字。
两人眼神一对,立刻明白了对方话中意思。
谢昭庆脸上哂然:“我主要是看上版型……”
宋禾同样点点头:“也有。”
两人心照不宣笑了。
此刻服务员正好把菜端上来,宋禾瞧着面前的饭,十分熟练地用筷子把米饭划对半,紧接着又把其中一半划对半,让两个小孩挖走。
饭店给的饭量足,每次在国营饭店吃饭时,宋禾和小妹都得这样干。
要不自己吃不完,要不大娃米宝不够吃。
海市的红烧肉是本帮红烧肉,外表看着浓油赤酱,红润油亮。而吃着时肥而不腻,牙齿咬动那一瞬,肥肉部分仿佛都要化开。
大娃吃第一口时就惊愕道:“这是放黄酒煮的!”
宋禾想了一下本帮红烧肉的做法,点点头:“应该是的。”
土生土长的海市人谢昭庆解释:“我们这里有的人家做红烧肉时不放一滴水,都是放黄酒,这个饭店可能也是这种做法。”
不过全部放黄酒也太奢侈了,他家倒是不会这么做。
大娃点点头,嘀咕说一句:“难怪标价那么贵呢,刚刚心疼死我了。”
姐弟三人没一会儿就把两碗菜吃得一干二净,起身准备离开。
来到门口,找个无人的弄堂,宋禾和谢昭庆约个时间。
谢昭庆想想道:“后天行吗?”
宋禾摇摇头:“后天可不行,我后天有重要的事情要干。”
“大后天?”
“大后天也不行。”宋禾思考一会儿自己的行程,“要不明天吧,明天可以。”
大娃皱眉道:“咱们明天不是要去浦东吗。”
他话刚说完,就被米宝悄悄拍了一下。
这人真是的,怎么什么话都往外说,比鸟蛋还不晓得怎么闭嘴。
谢昭庆倒是很惊讶:“你们明天要去浦东,我家就在浦东,这样倒是顺路。不过,”他迟疑道:“你是设计图在身上?”
宋禾:“我已经烂熟于心,可以画下来。”
谢昭庆:“……好的,那也行。”
海市确实繁华,但是人也多,生活压力更是大。
他家里兄弟姐妹多,底下一个妹妹身体还不好,妈妈以后工作岗位肯定是得给这个妹妹的。
至于他爸的,他爸做这么些年了,级别高,工资也高。要是把位置给他,肯定又一切归零,家里收入也会降下不少。
在重重压力之下,谢昭庆咬牙决定铤而走险,在黑市上贩卖成衣。
成衣是真有赚头,他们有渠道拿到好布料,制作完后专门卖给那些厂里有钱的姑娘。
这时候的人也爱美啊,他们布料不愁,可设计却愁。怎么在不出格的情况下,把衣服做得好看些呢?
宋禾身上这件衣服,让他眼前一亮。
回到旅社后,宋禾有些兴奋。
海市不愧走在全国的最前沿,在许多地方的人还被那股风气,以及街上的红袖章所禁锢着时,她已经从海市中感受到一丝冲破禁锢的感觉了。
她能感受到海市底下蠢蠢欲动的活力,似乎要破土而出的活力。
刚刚她和谢昭庆谈了好一会儿话,他也算有诚意,把自个儿情况大致说了一遍。
虽然细节没说,但是宋禾能听得出来,他话里话外都在表达着一个观点,那就是“别害怕,他上头有人”。
宋禾没啥好害怕的,她给出去的那些设计稿,都是她自己用不到的设计稿,未曾显露人前的设计稿。
如今平和县的氛围,压根不允许她穿这些衣服。
即使谢昭庆不谨慎出了事儿,又把她供出来,谁能证明这个设计稿就是她的?
这个年代谁会相信真有“冤大头”会花钱朝人买设计稿啊,宋禾到时候要不就说这玩意儿不是她的,要不就说自己没收钱。
况且,宋禾这次还真就没收钱……
她打算收房。
以物易物没风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