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二这天, 宋禾一行人又跟着队伍出发。
这次队伍中有许多人,听说村里队长去公社找了领导后又去县里找了领导,最终他们这一堆人的介绍信终于办了下来。
不仅如此, 队伍中还有好几个公安跟着。
主要是为了安全。不仅是为了他们一群人的安全, 也是为了保护遇到他们的人的安全。
许多人对那场逃荒印象深刻,特别是宋九爷爷。对于他这个年纪的老人, 很多事都遗忘了。但是村子里那些人埋葬的位置,他却铭记于心。
这么多年以来, 宋九爷爷几乎每天都要翻动他的小本子。这个本子里头, 画了各种奇怪的路线, 这就是他们逃荒的路线。路线上的一个个小黑点, 便是村里那些人埋葬的地点。
当初逃荒需要花三天走完的路程, 如今大半天就能走完。
宋九爷爷拿着他的小本子站在最前头, 时不时与旁边的人交涉。当确认眼前这个地点确实是埋葬着村里人时,就会让百泉村的人去挖。
宋禾站在队伍后头,她不敢围上前去看,更不敢看到尸骨挖出来的这一幕。
她是真的害怕这些。
她当初看刑侦片时都得捂着眼睛, 到关键时刻更得拉进度条的。
小妹和宋禾一样,也躲得远远的。
唯有那具尸骨的家里人围在一旁, 跪在地上痛哭流涕。
宋禾此时已经在担心等挖到荷花爹娘的时候了, 她得摆出什么表情态度来了。
随着一天天过去, 队伍里的部分人已经先拉了一车的尸骨回村。在进入一个叫林化村的范围时,宋禾望着记忆里熟悉的景色突然绷紧了身体。
在荷花的记忆中, 荷花爷爷奶奶就是在这一段路途中去世的。爷爷奶奶去世后,荷花爸爸和村里几个人将两位老人给埋了。而荷花姐弟几个则被母亲紧紧抱着, 把他们的眼睛都给遮住, 不让姐弟几个哭, 说是要节省力气。
具体是埋葬在哪里呢?
宋禾不知道,但宋九爷爷晓得。
他来到一个山脚下,站在一个大石头旁。
宋九爷爷先是与大石头齐平,然后再慢慢地往大石头左边走了五步,随后站定。
他指了指脚底下,对着宋宁玉长叹:“我没记错的话,应该就是这里。”
宋宁玉怔怔点头,呆愣地看着这片土地,似乎想透过土层看到土地之下。
“挖吧。”
宋九爷爷对着百泉村的人说道。
这么多天过去,他们已经很专业了,没一会儿就把两具尸骨给挖了出来。
荷花的爷爷奶奶去世时间相近,是前后脚走的,所以两人就被埋葬在一起。
宋宁玉看着森森白骨失声痛哭,这么多天以来攒在心里的情绪在这一刻爆发出来,整个人悲恸欲绝,跪倒在地。
强子姑父连忙抱着她,宋禾也紧紧握着她的手。
周围人对于哭声已经麻木了,这一路上他们听过多少哭声,如今除了叹息也只能叹息。
“唉,节哀顺变。”
许多人只能这么说一句。
宋宁玉泣不成声,最后那口气哽在喉咙之中,发不出哭声,可眼泪却流得厉害。
没过多久,又挖出了荷花爹的。
紧接着,是米宝爹娘的。
宋禾原本以为她哭不出来,可在这一刻,她想到自己刚来这个年代的那几天,眼泪就哗哗流,压根控制不住。
等看到荷花母亲的尸骨被挖出来时,她哭得就更厉害了。
当年她初次见到荷花母亲时还是她刚穿来的时候,可一晃眼过去,时间已经过了十多年。
大娃姐弟几个哭得同样撕心裂肺,他们的哭声是真为了自己的亲人。
他们知道父母深深爱着他们,要不也不会是父母去世了,而他们却活了下来。
短短一周,逃荒路就走完了。
回到村中时,留在村里的人已经把各个土坑给准备好,又将所有的尸骨分别埋葬立碑。
宋家庄的人选择了一座山丘,几天下来,这个山丘上便立满了墓碑。
宋禾几个在亲人们都掩埋下去后,就着手准备离开。
离开的前一晚,李婶子给他们做了不少干粮,又煮了好几个茶叶蛋,留给他们在路上吃。
自从李婶子的丈夫与儿女都拉了回来,入土为安后,她心中系得最紧的心结便打开了,整个人瞧着仿佛都精神许多。
李婶子对着宋宁玉道:“这一走咱们又不晓得啥时候能见面了。”
厨房中白雾从锅中腾起,平白添了许多伤感。
宋宁玉坐在灶炉后,不时地给灶炉中添些柴火。
她也有些失落,在宋家庄中,唯有李嫂子这么一个故人。
宋宁玉安慰道:“往后呗,总还有机会再见面的,时间还长着呢!”
就在两人互相畅想未来之时,宋禾正把关于汝瓷的制作步骤交给丰谷。
丰谷很意外,十分不解地看着宋禾。
宋禾还没说话呢,一旁大娃就说:“你得多试试,整个村里就你最有可能把这汝瓷给烧出来。”
丰谷犹豫着接过本子:“为啥?”
大娃惊讶看了他一眼:“哪有什么为啥,因为你爹曾经烧出来了。”
这话一说,宋禾就不必再多说什么鼓励的话。顿时之间,丰谷志气满满。
他很崇拜自己的父亲。
他娘和奶经常跟他说父亲多么喜爱他,当初就是为了给他一口吃的,父亲才去世的。
丰谷从小就不羡慕其他小孩有爸爸,因为他也有,他始终能感受到父亲对他深深的爱意。
只是他心中仍有遗憾,遗憾自己不记得父亲,遗憾自己没和他相处过。
可是,他如今也要走上父亲曾经走上的路,这让他心中莫名地开心。
这几天所有人都说他父亲就爱捣腾泥巴,甚至还会自己盖窑炉。还有人说他父亲有天赋,夸他也继承了他父亲的天赋。
父亲的形象在丰谷心中慢慢丰满。
丰谷小心翼翼摩挲着宋禾给他的本子,把本子爱惜地放在枕头底下。
夜晚睡梦中,他梦到父亲。
那是一个和他一样不爱说话,沉默寡言的男人。他很年轻,面貌和自己长得很像。
他在山脚下盖了个小土包,他不停地从山上挖泥,不停地摔打泥土。
丰谷贪婪地望着梦中一切,他清楚地知道这是梦,可他却依旧珍惜和父亲在一起的时间。
这是父亲第一次到他梦中来。
他看着父亲不停烧瓷,即使烧出来是一炉的碎片他也不气馁不放弃。
父亲只会慢慢做记录,慢慢调整温度。
最终,他终于做出像样的瓷器。
窑炉被打开,父亲布满茧子的手握着工具,把里头的瓷器给拉了出来。
梦境中,丰谷甚至能听到轻微的“噼里啪啦”声音,声音清脆,比清晨的鸟叫声还清脆!
在看到瓷器那一刻,丰谷便猛然醒来。
窗外原本是寂静的冬夜,如今已经春回大地,万物复苏。
鸟儿在鸣叫,仿佛在向世人报春报晓。
春节已过,立春悄然而至。
*
立春这日,宋禾一行人在告别宋家庄的故人后,踏上了返回平和县的路。
宋家庄的驴车叮铃叮铃响,慢悠悠地将他们送到红棉县上。
今天丰谷也跟着车来到县城,他背上背着一筐菜,一看便知又是来给他母亲送菜的。
宋宁玉跟着他去见了他的母亲。
丰谷娘是个很温柔的人,她岁数其实不算大,看着还挺年轻的,一瞧就知道她生活过得不错。
她请众人进屋坐了一会儿,拉着宋禾说了一会儿话。
荷花从前和她关系不错,经常会跟在她后头一块去山上摘野菜。
只是没聊多久,他们就得走了。
不需要母亲吩咐,丰谷就自动送他们到车站去。他依旧内向腼腆,不过如今却也会跟宋禾几人说一些“再见”、“一路顺风”之类的话。
米宝颇有些感慨:“村里许多人说丰谷太内向了,总让他活泼一些。可我觉得内向外向都是人的性格,也不必非要让内向的人学会外向,内向也有内向的活法。”
宋禾不由得看米宝一眼。
三个小孩里,米宝的性格和丰谷最像。
在这些天里,丰谷也和米宝最聊得来。
她对米宝的这番话有些惊讶,是因为他意识到并且接受了人的性格是多面的。
并不是所有人都要按照世俗的框架去成长,去生活。
宋宁玉嗔一声:“外向才会和人打交道。”
这话大娃听了就不服:“姑,你这话就说错了。鸟蛋够外向吧,可我们班里的同学都恨不得把他嘴巴缝上。”
小妹也点点头:“米宝在班里就很内向,可是我们班上好些人都爱跟他玩,连不少女生都喜欢跟米宝讲话。”
米宝脸蛋微红:“丰谷也挺会跟人打交道的,我瞧着宋家庄和他同龄的人虽然没跟他一起玩,但是丰谷说话他们都听。”
宋宁玉说不过他们,赶紧认错:“哎哎哎,是姑的思想狭隘了。我才说一句,你们就说了这么一长串。”
宋禾忍不住笑出声来。
她能看得出来,丰谷原先对于别人说他“太过老实”、“不会说话”之类的话还挺有负担。
因为在乡下,太过老实的孩子人们就会觉得他没什么出息,容易受别人欺负。
可当丰谷知道自己的父亲也是一个内向内敛,沉默寡言的人后,这个孩子仿佛就和自己达成和解。
内向有什么错吗?
没有的。
班车慢慢开动,他们回去坐的还是和来时同一班的班车,连司机都是同一人。
只是几人之间的气氛比来时好了许多,彼此之间也能说说笑笑了。
聊着聊着,大娃几人就聊到鸟蛋身上。
主要是宋宁玉和强子姑父对鸟蛋十分好奇,因为他可是村里小孩之中看着最有出息的。
当然,这得除了如今已经在首都的小花,和已经用笔杆子就能养活全家的狗娃子。
去年初中升高中时,全村只有三个小孩升了上去,其中一个就是鸟蛋。
听说鸟蛋分数还高,平日经常受老师表扬。
只是刚刚大娃提起了鸟蛋,言语中好似其他同学不爱跟他玩似的,这就让宋宁玉夫妻俩有些好奇。
大娃挠头解释:“倒也不是不爱跟鸟蛋玩,我们就常和鸟蛋玩。不过鸟蛋太能讲了,许多同学都烦他而已。”
鸟蛋在班上属于好动分子,性格确实活泼外向,但是仿佛外向过了头。不管老师把他调到哪里,让他和谁坐,他都能和人说起话来。
当下这种情形,老师也不好多管学生。
而且鸟蛋那嘴巴也得罪了班上的一些人,他这人说话十分犀利,有的时候会让人下不来台,不少人都能被他说得无言以对。
“那鸟蛋现在呢?他现在和谁坐?”宋宁玉好奇问。
大娃和小妹略带可怜地看向米宝。
宋宁玉噗嗤一声,摸了摸米宝的头发:“米宝是不是贼烦鸟蛋?”
米宝难得露出一个生无可恋的表情,因为他这人外表看着老成持重,所以老师在实在没办法后,就把鸟蛋安排在他身边。
他从小和鸟蛋一块儿长大,即使心里头不愿意和鸟蛋一起坐,也无法拒绝。
米宝哀叹一声,吐槽道:“鸟蛋这张嘴巴实在能说,他可以嘴巴说一节课的话却不口渴,我觉得古代的状师指定就是他这种人。”
一旁默默倾听的宋禾忍不住点点头,对于鸟蛋能讲这件事宋禾是深有体会的。
当初在幼儿园时鸟蛋就贼能讲,而去年有天鸟蛋跟着大娃几个一起来到家里时,那嘴巴依旧能讲。
即使宋禾和他久未见面,他也一点儿都不生疏。
这孩子思维十分敏捷,最关键的是他和什么人都能聊得来。
有次他跟着大娃几人去幼儿园门口等宋禾下班,在等待过程中遇到了来幼儿园视察的一行人,鸟蛋就这么和那些人聊了起来。
而且聊得十分火热!
好嘛,宋禾当时看到这副场景差点被吓得晕了过去!
鸟蛋的手都快要搭到县长肩膀上了。
要是再让他聊下去,没准还能对一旁跟随着的唐局长一口一个唐兄弟,达成兄弟之交。
不仅如此,鸟蛋和流浪汉也挺能聊。
公安都没问清楚流浪汉的具体个人信息,鸟蛋反而问了出来。他跟流浪汉并肩坐着,又给人买馒头,带人去派出所,最后流浪汉泪流满面,拉着鸟蛋的手,叮嘱他以后一定得再和自己联系。
上至一县县长,下至普通流浪汉他都能聊得来。
宋禾觉得鸟蛋只要学会控制他的嘴,以后就能凭借这一张嘴吃上饭,赚大钱。
别的不说,鸟蛋能考上高中,能一直保持班级前几名,让老师又爱又恨,就证明他的脑子是足够让他当律师的。
这种人才,还是丢到法庭上比较好。
法庭才是他的归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