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短十多分钟, 宋禾就不受大娃和米宝稀罕了。陈科口中跌宕起伏的故事,远比宋禾来的受欢迎。
宋禾认命地把所有东西提着,沿着小路往家里走去。
因为竹荪的事儿,社员们无心上工, 江队长又是个很好说话的人。于是在有人提议今天上午提早下工, 等到下午提早上工时, 江队长大手一挥表示同意。
只是从地里回去的人没有多少,好些人都聚集围绕在陈科周围,听他讲述他们这三天三夜的精彩故事。
明明陈科也没有增添删减某些情节,可宋禾听了就总觉得是在听别人故事一般。
有几句讲得宋禾听了都面红耳赤。
她干脆还是先离开吧,免得等会儿被人抓着问各种问题。
春日草长莺飞, 田埂边上野菜十分多。
宋禾边走脑袋里边想, 下午要是没事儿干时要不要拉着三个小孩到田里摘一些鼠曲草,明儿用来做清明粿吃。
刚好她买了些粉丝,家里去年腌的酸菜也能吃了, 粉丝配着酸菜肉沫和笋干, 一起拿来做内馅。
又或者用酸菜芋头,放些辣椒去,吃着酸辣脆滑。
比起豆沙馅的晴明粿, 宋禾还是比较喜欢吃这种包着菜馅的,咸味的晴明粿。
她越想, 口中口水就越分泌得欢。
突然,宋禾旁边有个人影擦肩而过。
她定睛一看, 是陆清淮。
陆清淮面色淡然地冲她点头打个招呼, 然后又直直往前走去。
宋禾眨眨眼:“……”
怎么回事儿?
她得罪他了吗?
有些奇怪, 宋禾疑惑挠头, 慢慢往家里走, 总觉得他有些不对劲。
宋禾离家几天,家里不脏也不乱,看着干净整洁,院子里甚至连鸡屎都没有。
她满意地点点头,往前走去,就见小妹坐在院子的角落处。
她的专属小书桌放在院角的阴影中,而椅子则放在太阳之下。
椅子上垫着一个棉垫,书桌上还摆放着一个搪瓷杯子。宋禾悄悄往她身后走,发现杯子里头放着的竟然还是麦乳精。
好家伙,这姑娘可真能享受。
小妹似乎沉浸在题目中,手上的笔,比宋考试时赶着收卷的点狂写八百字作文还要快!
说个让人脸红的话,她纸上的题目,宋禾竟然不太看得懂。
小妹写完这一题,放下笔长舒一口气!
她伸个懒腰,打个哈欠。拿起杯子一口气把麦乳精喝完,然后起身——
“啊!”
小妹被惊得往后倒,幸亏宋禾手疾眼快拉住她。
宋禾露出个笑容:“惊不惊喜?”
小妹呆住了,随后简直狂喜,围在宋禾身边不停狂跳,抱着宋禾的腰,像是要把她抬起来一样。
“姐姐姐姐,你怎么回来啦!你竟然今天就回来啦!”
小妹也不需要宋禾的回答,疯狂大喊:“我好想你呀,每天都在想你,睡觉前也在想你!”
她抱着宋禾的手臂,摇啊摇:“姐姐你知道吗?你离开后我都不抱花格子了。”
宋禾脸上笑容一滞:“那你抱的是啥?”
小妹笑眯眯:“抱的当然是你的枕头呀,你枕头上有你的气味,这样我才能睡着。”
宋禾脸上表情复杂,胸口起伏不定,她磨了磨牙齿,嘴巴张张合合的不知说什么话。
忍了半分钟,实在忍不了了。左看右看,推开小妹到墙角底下抄起一根树枝。
小妹瞳孔骤然放大,下意识的拔腿就跑。
宋禾万万没想到她刚回家就气炸了,怒吼道:“好你个宋苗,你敢把我的枕头当抱枕?你知不知道你的抱枕大半夜时会被你拿去垫脚的!”
几乎每晚宋禾都能察觉到小妹会把她那花格子抱枕踢到床尾去,然后她的两只脚丫子就会放在抱枕上。直到要翻身,才会无意识地用两只脚丫把抱枕夹上来,然后继续抱着睡觉。
宋禾这人对枕头有点洁癖,绝对不能接受自己的枕头碰过其他人的脚丫!
小妹慌不择路地往破房子冲去,看到陆清淮的那一刻都要跳起来了:“小陆哥哥,快救我,我姐姐又要打我了!”
陆清淮看见宋禾两只袖子撩到手肘处,一手拿着树枝,一手拿着竹鞭,正气势汹汹的朝着他的方向赶过来。
陆清淮默默走远一些,生怕城门小妹会殃及他这条池鱼。
小妹发现跑无可跑,躲无所躲时立刻举手投降。
她像只无头苍蝇似的在院子中乱跑:“姐姐别打我,我错了,我不该把你的枕头当抱枕。”
宋禾停住脚步,用力挥了几下竹鞭,挥出划破空气的哗哗响声:“还有呢!”
小妹脑瓜子急速转动:“还有,还有我等会儿回去就给你洗枕套!”
宋禾:“现在,立刻,马上。”
小妹点点头,身体面对着宋禾,一步一步从墙角溜出门。
傅爷爷几人也在田埂上听陈科讲故事,此刻家中唯有陆清淮一人。
他在菜园内采了两把菜心,正坐在院子里的板凳上洗菜。
陆清淮又对宋禾点了个头,指着菜心问:“你要吗?还挺好吃的。”
刚长出来的,又嫩又脆甜。
宋禾嘴角抽抽,礼貌道:“谢谢,不过我家也有,所以不需要。”
她走到门口,想到什么似的,又转身重新走了回来,搬把小凳子坐在陆清淮旁边。
陆清淮被她这动作下了一跳,赶紧抬着凳子往后退两步。
宋禾身上带着不知名的香气,有点像馥郁的花香,又有点像清新的薄荷。
她只要一凑近,那股香气便会萦绕在他鼻尖。即使他屏住呼吸,似乎也能无孔不入,通过神经让他大脑接收到。
霎时间,陆清淮耳垂开始发热。
宋禾大马金刀的坐在凳子上,脸上带着好奇和疑惑。她组织了一下语言,说:“我是做了什么让你不舒服的事吗?”
陆清淮赶紧摇摇头:“没有。”
他说的很干脆,也半点都不勉强,宋禾信了。
她心中点点头,不是她无意中得罪人了就好。
紧接着,宋禾打量了他一眼:“那……我怎么觉得你有点奇怪?”
陆清淮洗菜的手一顿,面不改色道:“没有啊,怎么奇怪了。”此刻他心脏砰砰跳,耳朵仿佛要着火一般,红得简直能滴血。
宋禾没注意到,她心中在想事情。
相处大半年,她其实能摸准陆清淮是个什么人。
他是个极怕麻烦的人,喜欢生活按照既定的轨道走。
别瞧他平日不爱说话,可那是对他不想接触的人才是这样。
公社中,社员们对他的印象普遍就是话少活多,彬彬有礼。他在非必要人面前是能不讲话就不讲话。
可要说他木讷,那倒也不是。
这人心中仿佛有一条极为清晰的分界线。
分界线以内是自己人,分界线以外就是一般人。对自己人他极为上心,也很是热情。从来不吝啬一两句话,在你需要帮助时,更是能倾尽全力去帮助你。
自从宋禾第一次借了自行车给他,他便会帮她家挑水。宋禾有时送了他们一道菜,他也会找个时间去田里摸泥鳅,或者去山上下套子,捉只野鸡或者野兔给宋禾。
对于自己人,他向来奉行的就是有借必有还。人情能今天还,就绝不明天还。
而对于一般人,他会避免自己欠这类人的人情。只有相处过一段时间,或者说之后必不可少的要和与之相处,他才会试着去经营一段关系。若是让他感觉不舒服了,他便会立马退缩,当机立断结束关系。
宋禾感觉自己现在就处于被他单方面结束关系的一种状态。
人和人的之间,关系能有很多种。
宋禾来到这个时代,笼统算算,她也就跟秀秀思想比较合拍,聊天聊的也很舒服自在,算得上是无话不谈的好朋友。
除她之外,硬要说还有一个思想轨道比较接近的人,那就是陆清淮。
很神奇,他竟然是宋禾非常放心的一个人。
若说以后她有个什么重要的东西要交给朋友保管,有什么事要拜托给朋友,那首选一定是陆清淮。
这人很靠谱,所以宋禾其实是不大想失去这段友谊的。
四月天阳光和煦,照在身上不冷不热,暖洋洋的如同母亲的抚摸。
偶尔有微风吹拂,将人头发丝带动起来,头发上只在的香味,似乎能让人着迷,能让人沉浸于其中。
陆清淮不敢直视宋禾的眼睛,他低头洗菜,洗菜的速度加快许多。
宋禾越来越纳闷,这小男生的情绪怎么说来就来。也不对啊,陆清淮不是个这么神经质的人。
她想了又想也没想通,突然,瞥见他那赤红的耳朵,还有那紧紧咬住的嘴唇……
宋禾表情一愣,默默抬头望天。
阿门。
不是吧?
不是吧!
不是她想的那样吧?!
宋禾飞快起身,把凳子原地放好:“中午要到了。我得回去做午饭。”
说完,她匆匆离开。
陆清淮等他走后,才把头转向门口。好半天,低声轻道:“骗子。”
谁会不晓得如今她家的饭都是大娃做的,宋禾还用这种借口。
陆清淮长长叹声气,放下手上的菜,苦恼的撑着额头。
他知道,宋禾是个很聪明的人,即使他藏得再好也会被发现。所以他尽量减少自己与她的见面和相处,结果……她还是发现了。
另一边,宋禾飞速赶回家。
按理来说她会很激动,会很害羞,会很忐忑,会很不可置信……这些通通都没有。
又不是她喜欢别人,而是别人喜欢她,宋禾淡定得很。
她只是觉得刚刚自己要是再不走,陆清淮恐怕要把自己的嘴唇给咬出血了。
哎!
宋禾也很意外,陆清淮性格冷静自持,她反正是真没想到会这样。要是早能想到,她恐怕也会减少与他的相处。
宋禾也不傻,陆清淮掩饰的很好,所以她先前没发现。可当她把注意力放在他身上时,就能察觉到不对劲。
喜欢就喜欢呗,宋禾也不矫情。他喜欢自己,不代表自己也要喜欢他。这是他的事,只要没打扰到自己,没给自己带来困扰,宋禾好像也无权利去干涉。
再说了,人家摆明了不想任由这种喜欢继续下去。而是想减少与她的接触,让体内的荷尔蒙慢慢平息。
陆清淮和她同岁,按照生理年龄,他还比宋禾大上一个月。可按照心理年龄,宋禾却比他大上好几岁。
她自己曾经也有过三段感情,对待这事还比较有经验的。
从她能和平分手三个男朋友,并且分手后还能做点头之交。甚至能和前男友的现女友保持互相礼貌问香水牌子以及要链接的关系,就能看出来她对这种事的处理手段十分高超。
宋禾坚信这世上没有谁是离不开谁的,除了爸妈家人,也没有谁会永远等着你。
再汹涌澎湃的感情,最后都能被时间慢慢平息,然后归于平静。
院内安静,只能听到洗衣服的声音。
小妹因为惹毛了宋禾,所以此刻嘴巴紧闭不敢说话。可那双眼睛还是亮晶晶的看着宋禾,偶尔冲着她的一堆行李瞄啊瞄,眼珠子灵活极了。
宋禾哼一声:“想吃东西?那得把我枕套洗完晾好后再吃。”
小妹大喜:“好耶!”
她都从缝隙里看到里头有好多糖果,好多饼干了。
小妹得到一句准话后很是兴奋,原本还磨磨蹭蹭的,这下子手下动作变快。没一会儿就把枕套洗完,挂在院子中晾晒。
宋禾把行李整了出来。
恰好这时大娃和米宝也回来了,三个孩子齐齐围在她的旁边,眼睛直勾勾的盯着饭桌上和椅子上的一堆行李。
宋禾没有故弄玄虚,先把他们最期待的饼干和糖果拿出来。
顿时间,三个孩子的眼睛瞪大了。
“啊啊啊啊!”三人齐齐激动得大叫。
大娃拿起一块饼干咬了一口,惊喜道:“我的天,这个饼干是牛奶味的吗?竟然真的是牛奶味的吗!”
米宝和小妹也不甘落后地赶紧吃,牛奶味的饼干让他们彻底忘了那一堆糖果。
三个小孩觉得这是他们人生中吃过最好吃的饼干了,酥脆中带着奶香味,成功超越了大白兔奶糖,成为他们童年记忆中最美好的味道。
然而在今天,这个“最美好的味道”恐怕会换的比较勤。
吃完饼干后,他们又吃巧克力味的糖果。
紧接着,宋禾又从行李袋中取出一袋子的食物。这个食物可有点特别,是昨日田刚一家送的。
大娃瞧着这个红亮油润,还一片一片的东西,好奇问:“姐姐,这个是啥?”
宋禾嘿嘿笑:“你们试吃一下,看看这个是啥?”
她把袋子打开,一股猛烈的味道席卷而来,又香又甜,让人口水直分泌。
大娃三人狠狠咽了一下口水,迫不及待地伸手去拿。
宋禾阻拦道:“哎,只能拿一块,你们三个人分着吃。”
大娃三人在这种时候都十分听话,因为他们晓得如果不听姐姐的话,那将一口都没得吃。
三人把这一片东西平均分成三份,然后放入口中,小心翼翼的咬一口——
“哇!”
“哇哇!”
惊起蛙声一片。
他们眼睛不停地眨动,整个人呆呆站在地上,牙齿慢慢嚼动着。随后露出难以置信的表情,难以置信这世上竟然还有如此食物,如此味道!
大娃吃惊问:“姐姐这是啥?”
宋禾拿起一片放入口中吃,然后又把袋子紧紧绑着,放到木盒中去存放好。
她有些含糊不清的说:“这是猪肉脯,一个用猪肉做出来的零食。”
大娃细细品味,认真问:“这是不是把猪肉锤成泥,加入各种调料,然后挤成这种形状,最后放到烤炉中烤的?”
宋禾惊讶:“大娃你好聪明啊,就是这样子!”
猪肉脯的简单做法还真就是这样子,宋禾曾经看过相关的美食视频,似乎还要刷蜂蜜的来着。
瞧着大娃的眼睛盯着猪肉脯看,宋禾就知道他又想要复刻这道零食了。
宋禾把吃的全部锁到房间里的柜子中去。
之后就是布料和百雀羚之类的东西,也被她牢牢放好。
在她把百雀羚拿出来的那一刻,小妹视线就跟随她的移动而移动。
宋禾事先说清楚:“我买了四瓶,姐姐两瓶,小妹你一瓶,然后大娃和米宝共一瓶。”
小妹奇怪问:“为啥?”这不该是她和姐姐均分的吗?
宋禾理直气壮:“姐姐年龄比你们大,我的脸,是不是也比你的脸更大!脸大,所需要的百雀羚就多,这不是很好理解的事儿吗?”
小妹被她这话给哽住了,嘴巴张开又闭上,不知道能怎么反驳。
想想,姐姐的话好像也有几分道理。
她艰难的点了点头,紧接着又问:“那大娃和米宝呢,男孩子也可以涂吗?”
说起这个话题宋禾态度就认真了。
她干脆坐在小妹对面,看着她的眼睛道:“男孩子为什么不能涂呢,这个规矩是谁定的,法律法规上,或者世俗条例上有这种规定吗?”
小妹再次哽住,想了想摇摇头:“没有。”
宋禾表情缓和:“既然没有,那你为什么要说这种话,这不就是给人家打上一个标签吗?”
她不给小妹说话的机会,紧接着又道:“就像有些人说:‘小妹呀,你不能这么皮呀。你怎么能跟着哥哥弟弟一起上山下河呢?女孩子就应该有女孩子的样子,女孩子得娴静,是不能调皮的’。这话,当初是不是有人这么跟你说过?那你当时觉得舒服吗?不舒服的对吧。”
小妹记忆力很好,她记得自己问过姐姐这件事,于是点点头。
宋禾就说:“那我当初怎么说的?”
小妹双手紧紧绞动,有些脸红:“你说,你说我怎么样,女孩子就是怎么样。”
宋禾舒口气,摸摸她的头:“是的,没有谁是能轻易被定义的,你也别试图去轻易定义谁。”
“再说了,咱们是一家人,那有了好东西自然得分享。这个百雀羚是姐姐买的,再加上姐姐用的量肯定要比你们多,所以我那两瓶没问题。而小妹你天天需要抹这个百雀羚,所以单独给你一瓶也没问题。大娃和米宝为什么共用一瓶?是因为他们在夏天不抹,这是他们自己的生活方式。可在冬天时皮肤会干裂,这时候就需要抹面霜了。”
宋禾干脆趁着这个时间就把面霜给分好:“以后就自己用自己的。因为价钱原因,所以咱们都要省着点用,记住没?”
“记住了。”三个小孩点点头。
宋禾嗯一声,把东西都抱到房间中。
小妹脸颊红通通,犹豫好一会儿,转头对大娃和米宝说:“对不起。”
大娃和米宝一愣,异口同声:“没关系的。”
小妹摇摇头,纠结说:“我把我的饼干糖果分十块给你们。”
她心中有些难受,明明姐姐没有骂她的。
这为什么呢?
小妹想了好久,就连对着本子上的题目时,她心中还是想着这件事儿。
她现有的知识和人生经验,不足以让她认清自己此刻心中到底是什么情绪。
她怕姐姐会失望,认为她没有意识到错误,所以也不敢去问姐姐。
在晚上到俞爷爷那儿上课时,小妹抽着空问了一下小陆哥哥。
陆清淮放下手里的笔,抬头看了一眼天上的满天繁星。
小妹记忆力是真的很好,她能把宋禾说的话一字不错的完全复述下来。
陆清淮发现自己即使没有和她见面,可依旧会被她影响,会被她吸引,会让他对着她充满向往。
“大概,是羞耻心吧。”
他说。
“小妹,作为一个人,一定要有羞耻心。”
陆清淮说的十分认真,眼中晦暗不明。眼神仿若沉静的深潭,可水面下又隐隐约约藏着两团火焰。
羞耻心?小妹好似有些听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