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一晃晃到冬日。
进入十一月, 天气便寒冷下来。公社里上了岁数的老人直喊骨头冷,每天要在空地上烧个树桩子取暖才行。
有丰富人生经验的老人说了,今年是个大寒年。好些年轻人原本不大相信, 可当十二月初, 第一场雪下降之后,这些人却冷得半夜哆嗦着身子起床找厚被子。
不过这天气越冷, 这些老人反而越开心。
就一句话,瑞雪兆丰年。
他们望着白雪皑皑的山头, 眼中满是对来年的向往。
宋禾家前几年不缺布料,来公社工作后她手上也不缺布票。每到布票快过期时, 她就会换成一匹匹布, 仔细保存在箱子中。
不过布虽是不缺,但她缺棉花了。
棉花在这时是个稀罕玩意儿, 宋禾攒了好几年的棉票,可能只够采购一床四斤重的新棉。
所以她这会儿就纠结, 到底是把四斤棉花分两份, 掺着旧棉一起打被子, 还是再寻摸寻摸,看看能不能再搞个几斤棉花来。
她们家的被子睡了这么些年,已经睡薄、睡硬了。每年都需要拉到李家村的李八叔那儿请他帮忙打一下,否则“布衾多年冷似铁,娇儿恶卧踏里裂”这句杜甫名句就会明晃晃地照进现实。
可棉花哪是这么好搞的, 如今县里管的越发严格,供销社买不到的东西,只有传说中的黑市才能买得到。
宋禾是真没这个胆子去黑市。
刚来到这个时代的那两年, 她对黑市还挺感兴趣。
但等到黑市真的出来, 县里许多戴着红袖章的人到处巡逻后, 宋禾那颗蠢蠢欲动的心就平静了。
后来又看到有人因为在黑市投机倒把而被抓去蹲牢子,甚至发配到农场做苦力时,她更是彻底死了这心,那几日吓得跟个鹌鹑一样,再不敢想去黑市的事。
不知道以后会如何,可是当下,人们若非走投无路,或者胆大包天,一般来说不会去黑市。
宋禾托着脸坐在书桌前,心中把黑市这条路给划了。
供销社没票买不到,黑市没胆不能去,那就只能——
找主任!
宋禾飞快站起身,把厚棉衣穿上,再戴一个能把两只耳朵包住的帽子,捂着手出门。
这会儿才七点多,门外的雾气还未散,路边野草上挂上白霜,一阵风吹过来,仿佛能把人的骨子吹得刺疼。
“打水呢!”
宋禾听到旁边有动静,转头一看发现是陆清淮在井边打水。
陆清淮点点头说嗯。
宋禾吸吸鼻子抖抖肩膀,看着他都觉得冻得慌,边往门外走边道:“你就穿这些衣服不冷吗,可真扛冻。”
她在后世也是很扛冻的,大冬天的穿短裙,丝袜只加薄绒,冻得她上课时疯狂搓大腿。
可来了这里后,到了冬天不把自己包得严严实实的哪敢出门,更不敢和陆清淮一样袖子给拉到手肘处。
不过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生活方式,宋禾也就随口一说,说完匆匆跑走。
站在原地的陆清淮顿了顿,把自家水缸的水挑满后,也帮宋禾院子中那半满的水缸给挑满。
她这么怕冻,他就帮个忙吧。
另一边,宋禾跑出幼儿园,来到练主任办公室。
“哎,练主任呢!”
宋禾敲门没人理,跑到一旁去问小柴。
小柴低头疯狂写资料,只抬头看了宋禾一眼,边写边道:“练主任进县城去了,得中午才会回来。”
宋禾好奇:“这大冷天的早上,练主任进县城干嘛?”
小柴摇摇头:“具体事儿我不太知道,但好像是跟入党有关。”
入党?
宋禾心中一动。
话说她这个后世的党员,在当下能不能入党?
宋禾顿时不急着回去了,搬一把椅子坐在小柴对面,撑着手看她写资料。
哎,年底就是忙,她自个儿昨儿也被广播站的一堆事儿给忙死。
等待过程中闲着没事干,宋禾干脆帮小柴一起写。这姑娘写字实在太慢了,她看了实在受不了。
大约十一点半时,外头传来自行车的声音,宋禾放下笔快步走了出去。
“主任!你终于回来啦!”
练秀安停好自行车,推开办公室的门,给自己从热水壶中倒一杯热水,呼呼两下喝一口后才有空看宋禾。
她双手抱着搪瓷缸子:“说吧,有啥事儿?”
宋禾把门关紧,开门见山问:“主任,你说我能入党吗?”
练秀安一口水差点喷出来:“你耳朵怎么这么灵,今儿早上县里才打电话来,你怎么就听到消息了。”
宋禾转手卖了小柴,无辜道:“是小柴跟我说的。”
练秀安无语:“你俩就一个狼,一个狈。平时消息是互通的,等我一问话都会把对方拉出来顶锅。”
宋禾:“我把她当好姐妹嘛,姐妹就该互帮互助的。”她紧接着又道,“好了主任你别转移话题,我这种能不能入党?”
练秀安叹气,把水杯放在桌子上。
“这事儿我咋说得准,你可以申请,申请后再由咱们基层党组织初步调查考核,就这步都挺费劲的,没个三五年难成。”
要她说宋禾挺吃亏的,入党后以后再去县里开会,说话都有分量。
当初她提交的那个报告多好啊,说是想要办好幼儿园,那么幼师就是重中之重。
看样子县里人是听进去了,有风声说县里想搞一个县立幼儿园。不但收孩子,还招收老师,是全市范围内招收老师。这个幼儿园既是幼儿园,又是幼师学习基地,把培训好的幼师源源不断输送到全市各个幼儿园中去。
不过这事儿还未确定,练秀安想为宋禾争取,都不知该如何争取。
若她本人是个党员,恐怕到时候不需要她帮忙,宋禾自己就会被招走。
宋禾听到练主任的话有一瞬间懵逼,这个年代入党这么难吗?
考察得要三五年?
练秀安有时觉得宋禾知识面很广,有时又会被她的一些无知给惊讶到。
她无奈道:“有些人一辈子都在考察晓得不。入党真不是那么好入的。从积极分子到发展对象,再到预备党员,这一道道审核下来,没个三五年完不成。”
宋禾认真记下,继续问:“审核又是什么个审核法?”
“你咋这个都不晓得。”练秀安用自己经历给她科普,“我当初还去党校学习过,还被调查了群众基础,最后要有两个党内介绍人,通过党员大会表决,这样才能成为预备党员。”
她又道:“再说预备党员到正经党员,这个也得经过一定的时间,估摸着是一年。我觉得你这会儿递交申请,就算一切顺利,没个三年真无法入党。”
宋禾听完她的这番话,两眼都发木了。
敢情这么难?!
宋禾好半天缓过神:“主任,那我现在能写申请吗?”
练秀安点头:“能啊,当然能。你写了我帮你递上去,以后每个月再写一篇思想报告,就这样等着吧。”
哎,这种事真看运气。
宋禾心中把流程过了一遍,发现还真的三年打底。
不过没关系,她时间多着呢。
说完后,练秀安就开始赶人。不过宋禾还有一件大事没办呢,怎么可以走。
她脸上表情一变,笑笑问:“主任不晓得您手上有没有多余棉花票?”
练秀安拿笔的动作一顿,头都不抬飞快道:“没有,这玩意儿哪里是有多余的。”
宋禾幽幽叹声气:“今年冬天难过啊,我家三个小孩,全靠我一人顶着,哪天冻着了改咋办啊……”
练秀安无语:“你家都算难过了,那谁家还敢说好过。”
宋禾脸上满是忧愁:“主任我真不骗你,我家别的不缺,棉花是真缺。”
练秀安实在怕她纠缠:“你要多少?”
宋禾心中一惊,这玩意儿还能问她“要多少”的,难道她要多少就会给多少?
她心中高兴,但表情不变,手上试探地比划出一个“十”。
“十斤!”练秀安想啐她一口,挥挥手干脆道:“别找我,你抢去吧,抢劫来得快。”
她家小弟在运输队,平日常跑的省是棉花大省,私底下也有偷摸干一些事儿,所以自家是不缺棉花的。
可再怎么不缺,十斤也拿不出来!
宋禾赶紧道:“八斤,那八斤总成了吧。我到处搜罗了这么久,也只搞到四斤棉花,一床冬被都没法做。主任,我真太可怜了。”
练秀安按捺住气,斩钉截铁道:“六斤,我只有六斤,再讨价还价一斤都不给。”
“好!”
话音刚落宋禾飞快回答,她以为能从主任这儿拿到两斤都不得了,没想到她手里棉花还真多,也不知道从哪儿搞来的。
不过宋禾不是一个喜欢寻根问底的人。
俗话说得好,鸡蛋好吃就成,还管它是哪只鸡生的吗。
宋禾也不是白拿这几斤棉花,她真不爱占人便宜。不仅按照供销社的价格给了价钱,寻思着年底节日多,还从肉铺大叔那买了一斤肉,又从空间中装了三斤白面,然后偷偷送给练主任。
这些年随着家里小孩渐渐长大,她也不敢在饮食上太出格。最主要的是,如今做饭的人是大娃,她再不能时时续米缸了。所以空间中的米面油还真没有被消耗见底。
——
这天一大早,宋禾带着两床被子两床褥子,还有几件旧棉衣和新棉花,坐上李八叔的顺风车到他家去弹棉花。
李八叔看了都羡慕:“这棉花成色好,是个好棉花,你哪里搞来的?”
宋禾不好把练主任供出来,只笑笑道:“我就供销社买的,但是售货员说只有这一批的棉花是这个样,后来我又去买了四斤,成色就有些比不上原来的了。”
说着,宋禾把自己用票买的那四斤棉花放到李八叔面前,李八叔点点头:“确实没那六斤来得好。”
宋禾喝一口李八婶端来的开水,想想道:“叔你就帮我把成色好的这六斤棉花分成三份,其中一份帮我留着,另外两份打成一床被子。”
李八叔:“另外四斤呢?”
宋禾:“这四斤掺和旧棉絮,也打两床一样重的被子。”
她原本是想大手笔地给自己换一床崭新六斤被的,可昨天晚上送小妹去俞爷爷那儿时,发现他盖的被子还没她的厚,心中顿时有些不是滋味。
破房子中除了俞许一家外,其他三人的经济状况会好不少。
准确表现在他们身上有钱,他们能顺利地从邮局中拿到棉被这种生活物资。
可俞许却不一样,他学生寄来的一些东西,是无法到他手的。他写的信,更是无法到学生手里。
他俩夫妻又是一个颇为清高的人,能接受学生的孝敬,却无法接受傅爷爷他们的过度帮助。
俞老师是真的教了小妹很多东西,宋禾无法看着他夫妻俩睡薄被子。
犹豫再三,还是决定挤出四斤新棉花来做一床被子送给他。
今日天气不错,阳光热烈。
李八叔在院子中帮宋禾弹棉花,宋禾坐了一会儿,拎起两斤棉花往姑姑家走去。
姑姑家周围的枫树叶子落满地,地上满是黑色的路路通。
这个季节地里没什么农活干,许多人这会儿都坐在晒谷场上晒太阳,有说话聊天的,有被太阳光晒得昏昏欲睡的。
宋禾一敲门,门里就传来声音。
“来啦!”宋宁玉吱呀一声打开门,惊喜道:“我就猜到是你,刚刚你桂花婶子从咱门前走过去,跟我说好像看到你了。”
宋禾笑笑:“我找李八叔打棉花呢。”
她跟着姑姑进屋子,宋宁玉又急忙给她倒了一杯红糖水。
屋子中安安静静的,不等宋禾问,宋宁玉就道:“你李爷爷说是公社有事开会去了,你张奶奶跟着隔壁王家大娘到山里采蘑菇。你姑父去县里帮晓敏搬东西,大壮陪他媳妇儿回娘家去了,他丈母娘说是生了病。”
宋禾喝口红糖水:“那现在家里只有你在?”
宋宁玉笑笑:“可不是吗,大妞上课,石头也在幼儿园,我多清闲!”
说完,她看了一眼宋禾放在一旁的包裹,抿着嘴啧一声:“你不会又要给我送啥吧,可别送了,我啥都不缺。”
如今小禾一回来就是给她送东西,她都宁愿小禾别回来,让她自己带着东西去看他们姐弟几个。
宋禾笑嘻嘻打开布袋:“姑啊,这可是棉花,我运气好买到许多,找李八叔做了三床被子呢,还剩下这两斤就给你。”
宋宁玉心想被子这种东西又不是定死只能做几斤,哪里还能剩下两斤?
她刚想拒绝,就听到宋禾说:“我还想找你帮我缝被套和翻新一下棉衣,你要是不收,我咋好意思找你帮忙,只能自己熬夜点灯慢慢缝了呗。”
宋宁玉想说的话堵在嗓子眼,对上宋禾那“你不收,我就不找你帮忙”的眼神,只好无奈道:“这两斤棉花姑收下了,但是你等会儿有斤蜂蜜也得带回去。那是你姑父从山里找的,我原本打算明儿带到公社去给你。”
宋禾点点头。
中午在姑姑这里吃了个饭。吃过午饭后,把弹好的棉花搬到姑姑家来,两人趁着这下午的大太阳,就在院子中缝被套。
宋禾攒的布多,别说缝一床,就是缝几床被套都绰绰有余。
除了把棉被打一下外,褥子也给打了。她都能想象今天晚上睡觉时得有多舒服。
厚实的褥子垫在身体底下,身上盖着松软的棉被,整个人窝在被窝中压根就不想起床。
她和姑姑,以及从山上回来的张奶奶,三人忙活一下午,把一床被套和几件棉衣全部搞定。
还好张奶奶上个月买了一台蝴蝶牌缝纫机,要不她们也不能这么快。缝纫机原本是打算晓敏嫁人了给她做陪嫁的,不过她这会儿亲事都还没说,也就放在家里先用着。
傍晚,金乌西坠。
没来得及吃晚饭,宋禾就跟着李八叔去接小学孩子的车,急匆匆回到公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