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社的小广场上有许多人站着, 此时都望着马车来的方向。
这会儿是中午下工的时间,听说有城里的小孩要来他们公社劳动,把这些人好奇得不行。
这可是读了初中还读的高中的孩子!
不进厂里工作, 反而跑来他们农村田里工作,咋这么想不开呢?
有人就问了:“江二叔, 你家小琪县城厂里面试过了没?我听说厂里都是可以一代代传下去的铁饭碗, 这些从城里来的小孩是不是不要面试都可以进厂里?”
江二叔因为闺女的原因,对这方面了解的多。他“嗒嗒”敲着烟杆, 摇了摇头:“咋可能呢,城里也不是只生一个对吧?你说爹的给了大儿子, 娘的给了二女儿。那剩下的孩子咋办?只能和咱们公社的小孩一样, 自个儿找工作了呗。”
“是了!”
这时候普遍人家中都有三四个, 甚至更多的孩子。小孩多, 可城里工厂也就那些个, 工厂的名额有限,总有一部分是进不了厂的。
难怪,好多人稍稍动下脑子就能想通。这是城里小孩太多放不下,只能来他们农村了啊。
“哎, 那城里小孩都是上过学的,他们是不是、是不是会教咱们科学种地?”
江二叔这次干脆笑出声:“你们瞧我家小琪会种地吗?干三天后要在家休息一天, 要不然都缓不过来。二十岁的人嘞, 干活儿还不如十四岁的弟弟。”
他有四个孩子, 只有小琪一个会读书,也只有她一个人读上高中。原先还觉得她是最省心的, 可现在却是最让人发愁的。
高考没得考, 农村种地又种不好, 县里工厂还不晓得能不能进。
完犊子了都!
马车慢慢临近, 摇摇晃晃的,明眼人一看就看能看出赶马车的人技术不大行。
“吁——”
小李把马车停在小广场上,宋禾到了此刻才拍着胸口松下一口气。
再看看其他人,脸上或多或少都露出一种劫后余生的表情。
吓人人了,宋禾心道她以后再也不坐小李的马车了!
河西公社的大队长此刻迎了上来。
是的,河西公社并非没有大队长,这里有支大队叫河西大队。
河西公社其实是个大范围,有的时候也指这个河西大队。是因为公社办公点放在河西大队,所以人们渐渐把河西大队统一叫成河西公社。
河西大队的大队长着实算得上是苦逼的职位,顶头上司在跟前杵着,稍微大一点的事,都要先问练主任一遍。
他自己战战兢兢,可宋禾瞅着练主任也颇为不耐烦,实在想不通这大队长怎么啥事都要问她。
大队长姓江,叫江亮军,是个快五十岁的男人。
他长得面善,永远都是笑眯眯的表情。
脾气也软和,跟人吵架都吵不过三句。
宋禾当初就想还好有练主任这尊大佛压着,要不这河西大队江队长可管不住。
江队长这会儿迎面走来,激动道:“我是河西大队的大队长,感谢你们不远千里来帮忙!你们都是好青年啊,咱们国家就是有你们这一批人才,才能向前进,才能进步!”
这四个人之前哪里受过这种待遇,哪里听过这种话?
他们脸都红了,两侧耳朵仿佛在喷着热气一般,心潮澎湃,热血沸腾!
在这一刻,仿佛鱼遇水,伯牙遇子期!
都激动得快哭了好吗?
把一旁的宋禾看得实在牙酸。
真好,现在还是天真的青年。等干了几天农活后,大概率就恨不得收拾东西马不停蹄地跑回家。
江队长看了眼这一车的行李,然后左看右看,准确把藏在人群中的宋禾捕捉到。
他冲宋禾招招手:“小禾,来把他们带到你那宿舍去。还有这三人,就和之前的人住在一起。”
“好嘞!”宋禾就猜到是这样,点点头对几人道:“你们跟我来吧。”
这些人的行李颇多,周围闲着没事干的人也愿意帮他们一把。
所以,宋禾这排宿舍顿时聚集了许多人。
从前她这儿可是个偏僻冷清地,往后呢,她都能想象到是个怎样的修罗场了。
这一排宿舍有四座房子,除开宋禾那座外,其他三座都是连在一起的,中间没有篱笆隔开。
这房子昨天已经有人提前来打扫过,不过只打扫出来一座。而一座房子有两间房间,这四人刚好男女生各住一间。
宿舍条件并不是很好,木板门,土泥墙,还有那凹凸不平的院子,宋禾眼看着这四人脸上笑容慢慢消失。
她猜测等四人看到茅厕房后,指不定怎么崩溃。
四人中长相娇小可人的楚怡不可置信地看着宋禾:“我们住这儿?”
宋禾点点头:“我就住旁边那个院子,你们可以趁着下午休整一下,要是有什么搞不定或者不明白的可以来我家问我。”
其他三人好似倒吸一口冷气,都被这房子吓得不轻。
陈科左看右看,突然问:“那是你的房子吗?我觉得比我们这好很多。”
宋禾脸上笑容淡了几分:“是我的,不过我住进来有几年了。刚住进来的时候,这一排房子都一样。”
言外之意就是她房子能有现在这样,全靠这几年她不断修缮。
陈科讪讪,紧接着对其他三人打气:“那我们多住一阵子,也许也能把房子改造一番。”
其他三人点点头,看看宋禾那座,又看看他们这座,心中多出几分信心。
宋禾还真是对此人有点刮目相看了。
这几人之前想必都是不认识的,短短时间内,就能让其他人这么听他的话,非一般人能做得到。
他们带着行李去安顿,宋禾还要带着其他三个下放的人到破房子去。
宋禾脸上又重新过上和善的笑容:“你们请跟我来。”
说着,伸手接过那位满头白发的女人的行李。
钱卿元受宠若惊,赶紧道:“谢谢您。”
宋禾笑笑:“没关系。你们住的地方已经有三人提前入住,他们都是三个月前来的,如果有不懂的东西可以问他们。”
说着,宋禾拐个弯,那独栋的小破屋就出现在几人眼前。
陆清淮仔细观察,发现这个地方在地理位置上极占优势。与之前那三个人一样,心中十分满意。
“老傅!”
宋禾敲响院门轻声喊。
在有外人时,她都是喊老傅,而非傅爷爷。
这几个月,凭借着家里三个小孩的关系,宋禾成功和三个大佬混成熟人。
特别是大娃和米宝,也不知咋回事儿,放学后再也不出去疯玩了,回来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扔下书包跑到这里。
宋禾平常不爱过问孩子的私人事情,可关于这件事她实在忍不住向大娃米宝询问,哪知这俩小屁孩嘴严实得很呢,啥都不说。
有秘密了还!
门敲没一会儿,院子里传来走路上,开门的是晏明。
宋禾惊讶一番:“您不是到马棚做卫生去了吗?”
晏明指指脚下的泥巴:“刚回来,鞋子都还没换。”
说完,就听到宋禾后头突如其来的一声——
“老晏!”
紧接着,宋禾就见到一路上都是蔫巴巴的老人,在这一刻目光炯炯,满是激动地看着晏明。
“老俞啊,你咋也来了,够倒霉的你!”
晏明托托眼睛,难以置信地看着眼前这人。他走上前,上下打量一番,感慨道:“瘦了好多。”
俞许仰头开怀大笑:“难得老来瘦!”
说着两人眼中都出现隐隐泪光,在陌生的地方遇到相熟的人,心蓦地便安定了。
宋禾适时道:“先把行李搬进去吧,也能坐下休息休息。”
“是了是了!”晏明将院子们全部打开,接过一个行李让他们进来。
这个破院子如今只是外表看着破,可内里真还行,没有一处有漏风。
在把行李搬进去后,宋禾就很有眼力见的离开。
回去路上猜测这三人的身份,看着倒像是一家,可那年轻人喊的又是“老师”。
那么,极有可能就是师徒了。
他们虽然外表有些落魄,可身上的书香气却是藏不住,大概率是来自高校的老师和学生。
胡乱分析了一番,宋禾转眼就又把这件事抛诸脑后。
她在家待了一下午,也没见隔壁的几个知青来寻求她帮忙。
宋禾心中松下一口气,看来他们也不是一个爱麻烦其他人的。
——
接下来的两个月将进入农忙,今年地里的任务着实有些重。有些人忙不过来时,就会把自家不到三岁的孩子给放在幼儿园门口。
这天,幼儿园中上课上得好好的,宋禾听到门外又传来哇哇哇的大哭声。
底下的小孩们由一开始的惊奇,到现在已见怪不怪了。
那外头放着的,就是他们的侄子侄女,或者弟弟妹妹呢,有啥好看的。
宋禾被这种“流氓”行为给搞得无力吐槽,赶紧安排一个人到外头去看看那堆孩子发生了什么。
铃声敲响,这节课结束。
宋禾匆匆往门口走去,就见到思思抱着一个还不会走路的小孩摇啊摇。
幼儿园门口地上平整,旁边还种有几棵树,树阴底下凉爽极了。
好几个娃娃身上绑着绳子,另一头被系在树上,正在地上爬来爬去。
她数了数,啧一声道:“今天竟然还多了两个。”
宋禾走到一个摇篮前,这里头已经不是幼儿了,而是婴儿!
思思皱着眉叹声气:“哎,找江队长没用。跟练主任说,练主任也不管,咱们以后不会都得接手这几个孩子吧?”
宋禾苦笑,她其实能理解练主任为什么不想管这件事。
到这种农忙时候,不管是谁都得下地。
那么家里的小孩怎么办?
以前只有两种办法,一是让年纪大点的孩子看着。如果家里孩子是个马虎性子,一般人就会选择用第二种办法——
把孩子用布包着,背在母亲背上,和母亲一起在太阳底下暴晒。
这样干完一天活,大人被晒得皮肤通红,小孩却被晒得脱了皮。
当爹妈的哪能看得了这个,心疼得不行,可除了这样再没其他办法。
从前因为没有修路,在田地里头劳作的人看不到进公社的路,无法确定有没有陌生人进公社,这才不放心把小孩放在幼儿园门口。
生怕出了意外追悔莫及,所以宁愿用老办法,把小孩背着。
可如今进入公社,且要经过幼儿园的马路修好了。而且这条马路就在田地边上,他们随时可以看到路上的情况,这才有了当下的情况。
所以宋禾气是气,可更多的还是无奈。
这让人怎么指责他们呢?
他们说到底还是为了孩子。
正是为了孩子,所以幼儿园的几个老师没什么底气对他们说出拒绝的话。
心中生着气,却无法做到把这些孩子撇在一边,让他们嚎得嗓子沙哑。
练主任也只能把这件事打哈哈含糊过去。
宋禾要是真看到这些几个月大的小孩在太阳下晒得流汗,晒得哇哇大哭,心中也受不了。
她碰上这种婴幼儿,总是会生出圣母病。
宋禾摇头叹息:“唉,今天上午思思你就坐外边看着他们吧。”
说完,宋禾当即换上气愤的表情,然后怒气冲冲往练主任办公室而去。
即使这些家长算准了她们几个老师会心软,会无法撇下孩子们不管,可宋禾也不能乖乖吃下这个哑巴亏。
怎么的,也得多争取些利益。
然而这回宋禾注定要扑个空,主任办公室内空无一人,练秀安此刻站在正在田埂之上。
因为啥呢?
因为有位知青晕了。
不晓得是晒晕了还是累晕了,反正就是晕了。
这四个知青来河西公社已有三天的时间。
从一开始的信心满满、志气高昂,到如今每个人都跟霜打的大白菜一样。
双眼早没了那团熊熊火焰,跟个死水潭没啥差别。
理想与现实之间的差距,让这四人身心俱疲。
就在昨天,那位首都来的楚怡在田里当场崩溃,哭着跑回宿舍跟宋禾借自行车,说是要去县城,要买票回家。
自行车呢,宋禾借倒是借了,因为她晓得楚怡肯定回不去。
果不其然,楚怡是中午那会儿离开的,傍晚的时候她又哭着回到河西公社。
随后宋禾就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知道四个知青把房门关得紧紧的,里头还传出一阵阵嚎啕哭声,半天未停。
他们连晚饭都没吃,一直到了凌晨那会儿,她才没听到哭声。
这件事把家里的三个小孩吓得够呛,大娃和米宝死活要和宋禾两人一起睡。
被宋禾拒绝后,这兄弟两人一整个晚上都是抱在一起的,连半夜下床撒尿都不敢。
或许是因为哭了半宿的原因,亦或者是因为知道不能回家的原因,四个知青今天在上工时的精神状态都不好。
而其中身子板最弱的楚怡,就这么没有任何预兆地晕倒在田野之上。
“娘嘞!”
“哎呀,有人晕倒了!”
“大队长,大队长,快去喊卫生员!”
周围的人迅速围了过来,焦急地盯着楚怡看。
“让让,让让!”
卫生员小何挤入人群中,快速检查一番后松下一口气,道:“这是中暑了。”
“中暑了?”
旁边的人大惊,“这还是早上的太阳呢,咋还会中暑呢?下午该咋办?”
而且今天天气算不上太热。等到八月底、九月那会儿,才是真真的热。
想到这儿,好些人不由得露出可怜的目光望向楚怡。
这闺女是真可怜哦,看这细皮嫩肉的,想必在家也是不要做什么活。
哎,就想不通好好的咋就想来他们农村呢?
办公室中,练秀安听到有人晕了,急急忙忙赶了出去。
楚怡被先移动到旁边的树荫底下,她面色潮红,汗水一直流,额头的头发已经被汗打湿了。
可摸摸她的手,却又冰得厉害,湿冷湿冷的,一瞧就知道是轻症中暑。
练秀安赶到后焦急问:“小何她怎么样了?要不要送到县医院去检查?”
小何摇摇头:“没必要,多补充些水,再喝两剂藿香正气水就好。”
练秀安这才放心,点点头:“那你等会儿给她开药吧。”紧接着转头对江队长道:“这姑娘今天下午就让她回宿舍休息,别下地。”
江队长点点头。
练秀安放心了楚怡,却不放心其他人。
她站在田埂上看了好一会儿,重点盯着其他三位知青和另外几位下放的老人看,确定他们身体状况都还不错后,这才放心离开。
正在锄地的林语蓉看了眼被抬走的楚怡,羡慕极了,只恨不得倒下的是她自己。
好气啊,自己怎么还不晕,她也好想中暑!
林语蓉的视线随着楚怡的移动而移动,注意力也没有放在土地上。
于是下一秒——
“啊!”
锄头砸在脚尖上,她脚趾盖都被砸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