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农村儿童疫苗接种问题……”
宋禾微皱着眉, 写个开头就写不下去了。
这篇文章和以往写的有些不大一样,需要用数据支撑,可她还没开始调查, 哪能有数据呢?
夜晚,窗外高悬一轮明月。
为了平日写作更加方便, 宋禾在今年年初时, 斥巨资把书桌前这面窗户换成了玻璃窗。
窗户半开半关, 此时是夏初, 还未到最炎热的时候, 夜晚的风带着些许清凉。
屋旁树上蝉声阵阵, 农村人并不觉得吵闹,反而会想着找个时间去掏蝉蛹吃。
三个小孩已呼呼大睡。
如今床上铺了草席,又换上两床薄被子, 不冷不热的, 倒是最舒服的时候。
宋禾思考半天停下笔。
她突然意识到一个问题, 自己好像慢慢成为一个“忧国忧民”的人了, 这是怎么回事儿。
为什么非要让疫苗下乡, 难道自己不能带着三个娃去县里医院补疫苗吗?
她啥时候开始管得这么宽了?
宋禾有些不可思议, 她压根就不是一个“兼济天下”的人啊。
“太离谱了。”
宋禾嘀咕一声, 赶紧合上本子, 后怕地拍拍胸口, 利索地脱下外套躺床上睡觉。
日有所思,夜有所梦。
或许是因为宋禾睡前惦记,她今晚就梦到李家村爆发了小儿麻痹症……整个幼儿园的小孩哭着喊她,哭着说自己好疼。
“草!”
宋禾擦汗惊醒。
第二日。
宋禾早上上班时有些心不在焉:“翠芬, 你打过疫苗没?”
翠芬正躲着那群熊娃娃们啃地瓜呢, 好奇问:“啥是疫苗?”
宋禾:“……就是打针。”
“没有。”翠芬快速把地瓜塞入口中, “我可不敢打针,生重病的才要打针。”
“不对,有的针是为了预防重病,比如说疫苗。”宋禾解释,“有的疫苗从出生就得打,有的长大后还能打,打了好处多。”
旁边的二花突然问:“是不是城里的孩子都有打的针?”
宋禾摇摇头:“这我就不知道了。现在还没普及开来,也许城里的小孩有没打的,也许乡下的孩子有打了的。”
二花深深皱起眉头:“那要是想打咋办?”
宋禾:“大概得去县里的医院吧?”
几分钟后,她实在没忍住:“二花,咱们村打疫苗的小孩多吗?”
二花摆摆手:“我没听说过有人打。”在他们乡下,好些人生孩子都是在自家生,去医院的默认是大病,打针更是。
大家伙都觉得自己不会生病,孩子也健康着呢,哪里需要打疫苗呢。
宋禾沉默了。
中午,她拿着本子找到对村中大小事了如指掌的树皮爷。
“爷,你晓得咱们村有几个小孩打过疫苗不?比如说卡介苗,牛痘疫苗?”
树皮爷正给大黑喂饭,他摇摇头:“大些的娃娃肯定没有,我瞅着报纸上说什么‘突击接种’、‘全面接种’,也不知道啥时候能突击到咱们平和县来。”
宋禾纳闷,蹲在地上:“咋不能像扫盲一样,到咱们乡下来接种呢?”
她依稀记得自己小时候好像有医务人员进校帮学生接种,还好几次呢。
树皮爷无奈瞧她一眼:“这我咋知道,要不就是疫苗不够,要不就是有人不愿意接种。”
说着长长叹声气:“还是积弊太多。”
宋禾从树皮爷这儿大致得出数据,又去问了问队长爷爷,最后才开始动笔。
话说她这几个月也断断续续写了好几篇文章寄出去。可自从年三十那篇文章有回信后,之后的文章都像石沉大海似的。
眼下这篇她准备得最为充分,一个晚上的时间,恐怕是写不完的。
第二日,大壮叔结婚。
作为灾年以后李家村的第一桩喜事,这场婚礼十分引人注目。
宋禾在快速结束上午的工作后,带着三个娃外加大妞直奔队长家。
队长家很热闹,到处透着喜庆。就连李队长这么常年脸无表情的人此刻都扬起笑容,笑容还一直没放下。
此刻新娘已经来了,听说是坐着自行车来的。拜堂也已经拜完了……不过这个时候,拜堂的形式换成对着主席拜,共同读宣言。
宋禾来得晚没赶上这一幕,她有些可惜。
新娘子穿着打扮都很好看,小孩子多少有些颜控,于是她周围迅速围上许多小孩。
宋禾仔细看看,新娘穿着一身当下十分罕见的红色连衣裙,还是收腰款,特别显身材显气质。
脚下是黑色小皮鞋,估计是真皮,还穿着红袜子。
该说不说,这一身在当下真的很时尚,放几十年后也能打。
她头上甚至夹着发卡,梳的整齐,看着就利落清爽。
小妹和大妞看直了眼,嘴巴越张越大。
万万没想到,这世上还会有这么漂亮的衣服!
新娘子大概挺文静的,周围婶子们的调笑让她脸红得都快要滴出血来。
“这身衣服可不得了,该是新娘子她哥嫂准备的吧?”
“这种布料得不少钱呢,而且红色难买。这姑娘有个好哥哥,我瞧她张秀娟可满意了。”
“哎你们说,往常只有秀娟和宁玉,这会儿又来一个,这不得容易产生矛盾?”
“我倒觉得没啥矛盾,秀娟对儿媳可有一手。你们谁看过她和宁玉发生过矛盾没?”
宋禾混在婶子堆边缘,听了一耳朵的各种猜测和八卦。又看到有大姑娘通红着脸,挪着小布慢慢走到新娘子身前,扭捏好半天没说出话来。
她估计是在问这身衣服是哪儿买的,头上发卡在供销社能不能买得到。
有婶子看到宋禾直勾勾盯着新娘的方向就忍不住调侃:“呦,小禾老师是不是也想嫁人啦?咋一直盯着新娘子看呢?”
宋禾赶紧摇头:“不不不,我不想。”
是真不想,这个时代嫁人太恐怖了。
即使是李队长家这种好家庭,宋禾都敬谢不敏。
据她所知,张奶奶和姑姑每日都需要做饭,谁有空就谁做,都有空就一块做。
可在她俩都忙,而家里其他男人都闲着时,依旧是等着张奶奶两人做饭。
除此之外还有洗衣服、每日的扫地洗碗,宋禾想想就瘆得慌。
更别说其他的人家了,家暴在当下都是寻常事。
今天酒席就办了四桌,菜色也不算太丰富,但胜在量大。
菜被一道道的端上桌,好些人就开始咽口水。
宋宁玉发觉侄女被调侃,很快走过来道:“大伙都快找位置坐下吃饭去,我家小禾才几岁,哪能那么快说嫁人的话。”
婶子笑笑:“小禾今年也17了吧,咋不成呢?”
宋宁玉拉着宋禾回房间:“啥话啊这是,我家小禾46年生的,才十五,早着呢!”
她就知道一群人偷偷惦记着她家荷花了。
“小禾你和晓敏带大娃他们坐房间里头来吃,我帮你端些菜来。”
说着,她急匆匆出门,又急匆匆用托盘端着好几碗菜。
宋宁玉:“外头指定坐不下,我瞧小禾你也不爱和外人一块吃饭。这些菜都是从厨房锅里直接装出来的,放心吃。”
宋禾点头,“姑你可太懂我了!”
这会儿宋宁玉也没啥事干,干脆坐在房间中休息。
“刚刚那些人的话你可别听,咱们女人得晚些嫁人。做姑娘时才轻松,做媳妇就受罪啦。她们这都是家里有和你同样年纪的儿子,心里有些想法呢。”
晓敏好奇:“有人看上小禾啦?”
宋宁玉嗔声:“我家荷花当老师赚满公分,她们眼红着呢!”
宋禾斩钉截铁:“那她们盯错人了,我可不嫁。”
宋宁玉扶额:“小禾这种话在外头可不能说。”
也不知怎么的,小禾不像寻常闺女,半点不会害羞。她记着自己当闺女时,连那个来都得偷偷摸摸的。
哪里像小禾,还会专门买个月事带送给她。还好这闺女晓得私底下送,否则丢死人了。
晓敏十分佩服宋禾:“咋就不能讲啦,我也不嫁。她们才不是想娶媳妇,这是想娶帮工呢。”
宋禾惊讶:“晓敏你想法真不错!”够智慧,够先进。
“那是当然。”晓敏头发一甩,“我在家都不干活的,凭啥要嫁出去给他们家干。他们家是养我了还是给我钱了,想得美。”
宋禾用力点头!
晓敏顿时说得更起劲儿了,把周围几个小孩听得一愣一愣的。
宋宁玉忍不住捂着脸:“你们现在的闺女可真是不得了。照你们这么讲,不得找个无父无母、无兄弟无姐妹的?还得有个好工作,性格好,长得要过得去,这世上哪有这么合适的人?”
按她说做梦都梦不到这种的。
“没有可以慢慢找嘛。”晓敏说道。
宋禾点头附和,笑得都快没法吃饭。
晓敏是真这么想的,而她纯粹是为了吓走姑姑以后为她介绍对象的念头。
看样子现在姑姑是当真了,脸色都略微有些凝重。
好半天,宋宁玉憋出一句:“咱们找对象前得先看看自己是啥样,要不咋有门当户对的说法。”
“不过,”她又急忙补充,“还得大人找,你们小孩家家的,可别被小白脸绣花枕头迷了去。听到没?”
宋禾和晓敏齐齐点头,谁看得上绣花枕头啊。
两人丝毫不知自己刚刚的那番话给宋宁玉带来怎样的大震动。
宋宁玉心想晓敏也就罢,公爹婆婆都还在,指定能寻摸出一个适合晓敏的男人。
可她家荷花呢?
不管再咋样,还能比找亲女婿还上心?
所以还得她来操办,只是……宋宁玉深深叹口气,荷花真不好找啊。
说她条件好,但她带着三个弟妹。说她条件差,她又能拿满公分。
高的攀不上,低的别说荷花,她自个儿都不满意。
宋禾哪里晓得姑姑心中琢磨着什么。
她没在姑姑家待太久,吃个饭后赶紧带小孩回去午睡,下午可还得去上课。
看过婚礼的小孩们在下午上课时十分躁动。
“狗娃子小同学,咱们坐下好不好?”
宋禾已经是第三回 说这话了。
狗娃子小脸皱着,趴在窗户边,闷声说:“小禾老师,我想出去。”
宋禾过去把他拉到座位上:“出去干啥嘞?你得先跟老师说。”
狗娃子捂紧嘴巴,使劲摇摇头:“可不能说,说了就危险啦!”
宋禾无语,你这屁大点小孩,有什么不能说的事儿……
鸟蛋大嘴巴:“小禾老师,他是想去抢亲嘞。”
狗娃子大急:“鸟蛋,不可以这样,你会害了翠兰的!”
宋禾:!!!
才几岁啊你狗娃子!
不过等等,翠兰是谁?
鸟蛋猛地跳起来,冲狗娃子做鬼脸:“略略略,还说你是孙悟空呢,孙悟空咋会逃不出幼儿园。你再晚些,翠兰可真要嫁给猪八戒啦!”
宋禾:……
大壮叔?猪八戒?
她憋住笑:“都坐好,不可以乱走动。儿歌咋唱的来着?‘好同学,要坐好,上课时,不打闹’,你看看你们做到没?”
鸟蛋立刻听话坐下,挺胸抬头:“老师我坐下啦。”
宋禾摸摸鸟蛋光溜溜的头顶:“咱们鸟蛋真棒。”
哼!
狗娃子被鸟蛋气个半死,奈何被宋禾那句儿歌给“封印”住。
没人知道,在狗娃子心中小禾老师=观音菩萨,那一句句儿歌,可就是观音菩萨的咒语呀!
他是孙悟空,自然得遵守咒语,不可以违反的,否则鸟蛋就得窜位,抢了他的孙悟空。
照狗娃子看,现在鸟蛋这样子就是在暗搓搓抢他的身份!
唉,当孙大圣好累啊。
狗娃子托着小脸,嘴巴撅着。
不行,他得自己想个身份出来。
于是狗娃子咬着笔,抓耳挠腮地进行创作,奈何写作大业被堵在“不识字”这一步。
文盲的痛谁能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