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幼儿园

张秀娟的一番话终究在李队长心中留下痕迹。

呼噜两下把粥喝完, 正想去村口守株待兔之时,门口传来敲门声。

“呦,树皮爷, 您老有事儿?”

张秀娟开门, 把人迎了进来。

树皮爷笑笑, 指了指腋下的笔记本, “我找大队长商量点事。”

“成, 他在家呢, 您进去说。”

张秀娟赶快把桌子上的碗筷收掉, 连李队长手中那半块红薯都给人拿走。

李队长起身,拉开凳子, “树皮爷你坐,吃午饭了吗?我让强子他娘给你端些吃的。”

树皮爷摇摇头,“吃过啦, 今儿我吃的是好东西。”

“哦。”李队长点点头,“那你有啥事?”

树皮爷将有些松泛的笔记本放在桌子上,戴上眼镜, 翻开笔记本,把夹在里头的报纸拿出来。

“这是这几个月的报纸,我瞧着咱们这也缓过来了,扫盲班啥时候才重开?”

他眉心紧锁:“你看看这个月一号又建了什么青海大学,这说明啥,说明国家对教育是很重视。”

李队长叹一声气, 他就猜到树皮爷今儿来又是说教育的事。

“上面没派扫盲老师来。”

“那娃娃们呢,他们咋办?你是大队长, 你得重视, 得像晓敏一样, 送去读书。”

“爷啊,不是我不重视。

整个生产队我挨家挨户都走了好几回,让他们把娃娃送去学校,可没多少人听啊你说说。”

李队长无奈得直拍手,说实话,这事儿他都快放弃了。

树皮爷脸上慢慢露出忧愁:“都是眼皮子浅的,娃儿读出去进了城,为国家做贡献,还怕没钱吗?八九岁,十几岁的娃娃,干啥活?就该读书去。”

李队长心想您这还是考虑得太好,读书也不是送去读就能把知识学进去的,他家晓敏不还留过级。

“唉,公社对咱们李家村来说太远,为了小孩的安全,他们不送去上学也有道理。”

早上摸黑上学,晚上摸黑回来,走的还是山路。要出个什么意外,那可不得追悔莫及。

“这是什么道理!”树皮爷气的咳两声,“有问题就解决问题,咱不能被问题困住。”

李队长赶紧给他倒杯水:“那您说这能怎么办?让公社腾个宿舍出来?”

片刻后,树皮爷摇摇头,“都没用。依我看,得咱们自己村盖个学校。”

“啊?”

李队长好半天没反应过来,缓过神后不可思议道:“咱们自己盖学校?这咋行,别说公社批不批,关键咱们自己没这个条件。”

他们队粮食有,钱是真的缺。

晒谷场边上的礼堂,拖拖拉拉盖三四年了都还没盖完。

只要遇上钱的事儿,李队长都得成宿成宿睡不着。那头啊,抓得唰唰响,把张秀娟气的够呛。

他瞧树皮爷还是一脸坚定的模样,继续劝说:“就算学校盖好,那其他钱呢?

姑且不说几块钱的学费,十多岁的娃娃能干活,能挣公分,能带弟妹,总有些队员不愿意让他们去上学。”

李队长掰着手指头细细算,“没读书,省事不费钱,还能帮家里赚钱。读书,费事费钱,一年最少得在娃娃身上花个两块,家里若是两三个娃,就五六块。就这还有可能读不出来,回不了本。

所以啊树皮爷,这不但是观念的问题,归根结底还是大家伙的没钱问题。他们也想让娃娃认字读书,可到哪腾出钱来呢?”

堂屋突然安静,树皮爷久久未说话。

好半天,他盖上笔记本,摩挲着报纸,声音沙哑道:“我家有两三间房没用,要是有办法办个学校,就拿我家的房子办。”

至于其他的,他再想想法子。

还是村里没有一个人读出来,靠读书赚到钱,所以村民们才认为读书无用。

树皮爷慢慢起身往外走,李队长起身送他。等树皮爷消失在拐角处时,他再往村口方向走去。

李队长坐在村口的那棵大榕树底下,脑袋想着树皮爷说的事儿。

看着村中没有一个娃娃读了高中,他心中也不得劲儿。

也不知是不是风水的原因,他们村娃娃多是多,可一个赛一个皮实。

就连女孩子都不例外,李二奶奶的四孙女,那是能和狗娃子有得一拼……

“哎!”

李队长猛地站起身,说曹操曹操到,那拄着拐杖,腿脚利索走得飞快的人可不就是李二奶奶吗?

娘嘞,还真让秀娟给说准了!

——

下午,吃过午饭后,宋禾带着几个娃将自己的碗筷洗干净,然后拿出纸张,坐在饭桌上开始绘制“课本”。

不过,这个课本可不是当下的课本,也不是未来的课本。

宋禾想把自己所知的幼儿课本,和记忆中这个年代的一年级课本相结合,尝试着写出一本“杂烩”课本。

她这人肯定没有能力写出新课本,但是她站在巨人的肩膀上,写本教教小孩的应该还可以。

主要是现在上学晚,八周岁才能上一年级,从张口讲话就被家长教着背古诗的宋禾心中很焦虑。

是真的焦虑。

她是准备让大娃几人读书,读上高中去城里当工人,然后养她的。

宋禾不觉得自己这想法不要脸,她目标特别明确,就是等着几个娃娃孝敬。

可有句话叫:寒门难出贵子。

这话真有道理。

农村的孩子还光着屁股蛋到处乱跑时,人家城里有的孩子已经开始学认字。

再加上家庭氛围的影响,他们读书时自然省力一些。

为了三个娃的未来,也为了她自己的未来,所以宋禾打算从今年就开始抓起。

抓学习,抓纪律,抓习惯!

宋禾给自己熬了一大碗心灵鸡汤,吨吨吨喝下去,然后整个人瞬间满血复活,又开始埋头写课本。

金乌西坠,晚霞漫天。

傍晚的冬风呼呼吹,木窗户被风带动得慢慢移动,发出“嘎嘎”的声音。

宋禾家中很安静,但是远处的晒谷场上,却热闹非凡。

一位正坐着纳鞋底的婶子突然站起身,指着远处惊喜道:“哎呦是强子他们回来了。”

众人一听,齐齐转头看。

“呦,看样子今天野货多!”

“我瞧见我家那口子……哎咋这么埋汰呢,大老远都看到衣服被勾破。”

“谁去叫叫大队长,两头大野猪,怎么也得分一头吧。”

“我去我去,分肉嘞,我们家都多久没闻到荤味儿啦。”

蹲在晒谷场边缘的米宝好奇地盯着一堆兴高采烈的大人,一听到“分肉”两个字,眼睛瞪大,迅速起身往家里跑。

刚跑出晒谷场像想起什么似的,懊恼地转身回去。

“大娃小妹,回家!”

大娃小妹正和几个大孩子一起烤麻雀,眼睛一刻不离地盯着焦黄的麻雀肉,口水已经流到嘴角。

米宝皱起小脸,十分不乐意地走过去,“大娃小妹,快些回去找姐姐。”

“米宝别吵,等会儿有肉吃。”

大娃扭个身体,躲开米宝的手。

“不要不要,回去找姐姐!”米宝死活拉着两人,硬是把两人给拉走。

等到附近没人时,米宝才说道:“好多人在分肉,也得去喊姐姐分肉。”

他觉得大娃和小妹好笨,分肉都不积极,还不如让他来当哥哥呢。

一提到肉,小妹反应过来,大娃还在心心念念那个没有吃到口的烤麻雀。

太亏了。

大娃说不出来哪里难受,但是他忙活大半天一口肉都没吃到,亏本了,就是很难受。

堂屋里宋禾还在写课本,进入状态后两三个小时连口水都没喝,好几页的内容一气呵成。

傍晚的风吹入堂屋,宋禾冷得一哆嗦时才发觉已过许久。

瞧着天色,该是五点多了吧。

她回卧室给自己套了一件衣服,正想去门口喊几个娃娃回来洗菜呢,就听到门口传来动静。

“姐姐,姑父抬着一头大野猪。”

“姐姐,你快去看看,好多人。”

大娃和小妹先冲了进来,米宝慢他们一步,跺脚大声叫道:“是分肉,该分肉了姐姐!”

宋禾蓦地惊醒,轻拍额头,哎呀她把这事儿给忘了。

“你们是待在家里,还是和姐姐一起去晒谷场?”

“一起去。”

宋禾点头同意。

分肉还指不定要排多久的队,于是给每个小孩都套了一件棉马甲,戴上帽子,又拎了一个木桶才出门。

宋禾算是快的了,可出门一看,隔壁的秀珍大娘一家拎桶的拎桶,抱盆的抱盆,眨眼间就消失在视野。

等她把家门锁好,转身就看到远方有个人朝她这儿跑过来。

“姑,我们正准备去晒谷场呢!”宋禾快步走过去。

宋宁玉想是从家里一路跑过来的,腰上围裙都还系着。

“我怕你不晓得去分肉,顺路来叫叫你。”

她脚步十分快,面上带着憧憬和笑容,“今儿货可多,想来你们也能分到一些肥肉,到时候留到冬至包饺子!”

“好。”

饺子啊,她多久没吃啦。

这次分完肉,她就有借口从空间中把肉偷渡出来了。别说饺子,就是包子她也能吃。

晒谷场上围着很多人,宋禾一行人被堵在外缘,根本挤不进去。

宋禾爬上一个大石头往晒谷场中心眺望,只见一头大野猪被绑在架子上,旁边放着热腾腾的开水,还有一个架着铁锅的火堆。

“这得啥时候才能吃上肉?”旁边有人嘀咕。

宋禾心想怎么也得六七点吧,这会儿还在剔猪毛呢。

倒是可以把其他野鸡野兔之类的肉先分分,让村民们先带回家处理。

这点其他人也有想到。没过一会儿,人群就骚动起来,原来是李队长和会计正数着人数分野货。

野货虽多,可首先得分给上山打猎的人家,之后才能分给其他村民。

队里比较困难的人家还得多分些,这样一算或许还不太够。

所以像宋禾这种才来李家村不到一个月的,就别想了。

一是村民们指定不答应,二是宋禾也没啥脸要,三是李队长在队里事情上向来都刚正不阿。

“队长,明天还得去打猎,要不把另外一头野猪也给分了行不?”

“是啊,年节快到,还等着做腌肉。”

李队长摆摆手:“可不行,今年到处都缺肉,城里也缺,这野猪是能卖上大价钱的。”

树皮爷今天的话在他心中翻来覆去地琢磨了好久,要是队里有余钱,未尝不可试试。

会计陈叔也点点头:“队长说得对,要不是实在馋肉,这头也得卖。你们出去问问,现在各个厂收猪肉的钱飙到多少?”

这个价钱说出来,现场保准有一部分人得闹着把两头猪都拿去换钱。

队长和会计都发话了,没人再把心思打到另外一头野猪上。

比起肉,其实钞票才是真爱。

野猪刮完猪毛,很快就被开膛破肚。

野猪的猪血很腥,可在这个物资匮乏的年代,再腥也有人吃。

宋禾瞧着猪血一放完,没一会儿就被几家人给瓜分了。

紧接着就是猪下水。

猪下水处理麻烦,还算在猪肉的份额中,所以这会儿没多少人想分猪下水。

可宋禾却看上那个猪肝。

“姑,我想割一条猪肝。”宋禾挤到宋宁玉旁边。

“咋?有肉吃啥猪肝?”

宋禾心想她等会儿也不可能全分猪肉,还不如先要些猪肝呢。

只是在人群中,自然不能说得这么露骨。

“猪肝补血,家里小孩都有些贫血,我想给他们补补。”

旁边几个围着一起唠嗑的妇女们听了这话感叹颇深:

“宋家大妹这个姐姐当得好,还晓得贫血要给弟妹补补,我家那个就会欺负弟妹!”

“小红你家大闺女够懂事的了,我家那个,连人宋家大妹半个指头都赶不上,今天早上还跟弟弟抢蛋羹吃。”

“那是你闺女还小,长大会懂的……”

一群人瞬时间讨论激烈,说着说着,又把话题一拐,拐到宋禾身上,什么好词都忘她身上盖。

宋禾笑容都快僵硬,始终维持着害羞状。

“好姐姐啊,好闺女!”

不少人听了直点头,在他们看来,凡事想着弟妹的都是好姐姐,是厚道人。

直到宋禾拎着一小块肉,一小条猪肺,还有几块切好的骨头回家时,晒谷场上都还有人在夸她。

一晚上的时间,宋家大妹的名声再上一层楼。

宋禾听得嘴角直抽抽。

晒谷场上的火堆噼里啪啦响,火光映在村民们的脸上,把布满皱纹的脸都照耀得柔和许多。

此时天色已暗,夜幕降临,月亮隐于乌云之中,星星稀少暗沉。

宋禾很快分完肉,她将所分到的肉放在木桶中,上头用张大叶子盖紧,带着几个小孩往家走。

路上安静,村里大部分人集中在晒谷场上,还未回家。

趁着这个机会,她放慢脚步,让三个小孩走到身前。

紧接着,快速把空间中的猪肉给偷放到木桶中。瞬间,木桶骤然一重,宋禾拎木桶的手有些发白。

几个小孩完全没意识到发生了什么,手拉着手小心翼翼行走着,面上带笑,只知道很快就要有肉吃。

回到家,宋禾把煤油灯点亮。再将灶炉中的火给点着,然后当着几个小孩的面清点木桶中的肉。

昏暗环境,加上贫瘠的知识储备,不足以让他们辨认出家猪与野猪的区别。

小妹眼睛都看直了:“姐姐,咱们今晚吃肉吗?”

“吃,当然吃。”

宋禾把野猪肉泡在水里,打算用这种的方法去除骚味。几块猪骨头则放在橱柜中,大冬天的也不怕它变质。

没一会儿,灶台上只留下来自空间的猪肉,以及野猪的猪肝。

宋禾先拿些党参,黄芪和枸杞,把它们放到砂锅中煮。

这些药材也是她在空间发现的,李师傅经常会做些卤味,需要用到药材。

党参黄芪枸杞煮大概二十分钟,再将切成薄片的猪肝放下去,炖成参芪枸杞猪肝汤。

她在晒谷场上也没说假话,她们一家四口人,四人都贫血,可不就得要猪肝补补?

炖完猪肝汤,宋禾又凉拌了一碗荠菜。

随后,便开始制作红烧肉。

野猪肉不但难烧烂,味道还腥,可家猪就不会。

宋禾把焯过水的肉块切成麻将大小,然后放在汤锅中,下入调料和香料炖煮。

因为放了许多黄酒,所以在炖煮过程中,黄酒的滋味渐渐上头,仿佛要把人醉晕了一般。

“姐姐,这肉和烤麻雀不一样!”

大娃鼻翼颤动,很是认真的在闻味道。

宋禾把煮好的猪肝汤放在桌子上,好笑地回答:“当然不一样。”

大娃口水直咽:“狗娃子的烤麻雀能换两块糖,那咱们得红烧肉是不是能换三块糖?”

“傻大娃,等你尝尝红烧肉,你再想要不要用肉换糖。”

宋禾没忍住捏捏他的脸,“得用钱换晓得不,等明儿姐姐教你们认钱。”

几个小孩对钱的认知不够,只晓得用糖、公分抵物。

油光红亮的红烧肉炖好了,宋禾这次炖得有点多,于是她将整个汤锅抱到桌子上。

中午米饭还有剩,所以此刻宋禾吃的是红烧肉配白米饭!

这种组合,她能吃到肚子撑。

红烧肉被炖得软烂,香中带甜的肉汁裹满米饭,把米饭浸得无比油润。

宋禾搅和搅和,一大勺饭上盖着一块层次分明的红烧肉,共同放到嘴巴中。

那瞬间,人生圆满了。

三个小孩吃得头都不抬,要是现在谁敢用糖块跟大娃换肉,大娃指定能一头冲过去,冲他个人仰马翻。

夜越来越深,月亮从乌云中探出头,慢慢变得明亮。

喝完最后一口猪肝汤,宋禾摸摸滚圆的肚子,“好吃吗?”

“好吃!”

“为了咱们以后顿顿有肉吃,所以你们得帮姐姐做事儿晓得不?”

“晓得。”

吃到肉后,三个娃是让干啥就干啥,每个人都呈现出最乖巧的模样。

“所以接下来要干什么?”

大娃最快举手:“洗碗。”

紧接着是小妹:“自己洗自己的碗。”

米宝咽下最后一口饭:“洗姐姐的碗。”

宋禾赞叹地看了米宝一眼,不得了啊我的米宝,这情商真有些高。

相处快两个月,她倒是发现三个小孩的不同之处。

当然,说的不是外在的一些东西,而是性格、智力以及情商等等内在方面。

要说单纯的智力,那指定小妹最牛。

宋禾真不知道她脑袋是怎么长的。

几日前宋禾看着李家村的深秋景色,身体内的文艺细胞蠢蠢欲动,随口给小妹显摆一段《沁园春·长沙》。

哪知在两天后,小妹居然在饭桌上把她说的那一段词一字不落地重复下来。

吓死人啦!

宋禾当时心脏都快从胸腔跳出来,还好她说的是红的不能再红的诗词。

要是背个《职业理念》再来个《教育法律法规》,或者哼一段英文歌,她都得原地去世。

等缓过来后,宋禾重点测试了三个娃。发现只有小妹脑袋有些变异,四五岁的年纪,乘法口诀说一遍她就会背,并且还运用自如。

即使宋禾没有正经养过娃,也知道这种情况是不正常的。

可这算天才吗?亦或者只是比普通人聪明一些?长大后或许会退化?

她不晓得,目前这个年代没地方去给小妹测IQ。

而大娃和米宝呢,在智力方面不及小妹,但在情商上远胜小妹。

大娃是最快和李家村的小孩打成一片的,目前正与狗娃子“分庭抗礼”,有了一帮自己的小弟。

和大娃相反的是米宝,比起大娃,米宝似乎与年龄大些的人更能玩得来。

这些大人唠嗑时压根没避着他,甚至还时不时投喂他一个南瓜子。

宋禾就好几次看到米宝蹲在大人堆里,仰着头听得一脸认真。怎么看,怎么像她听八卦时的模样。

有时和大人说话,米宝的甜嘴都能把人说得心花怒放。

宋禾时常怀疑,一家四口或许只有她一个正常人。

但转念一想,她老娘还曾说过她小时候一天能背好几个中药方,更是整个小区最受人喜爱的娃呢。

这么对比一下,似乎大娃几人也没啥特别的。宋禾不由得挺直腰板,多了几分自信。

一晃两日过去,天气渐冷,菜园里的小葱被风刮得凌乱,小白菜的叶子上打了一层白霜,蒜苗却越加水灵。

“吱呀。”

房间门被打开。

此时天光已大亮,许多闲不下来的村民们都干了一趟活回家,而宋禾却刚从暖烘烘的被窝里起来。

她先烧一壶热水,再去菜园中掰了不少蒜苗,洗干净放到灶台上。

昨天早上李队长和强子姑父去了趟县城,晚上姑姑便送了一袋面粉来。

说什么都要塞给宋禾,这能咋办?

只能趁着今天要去队长家吃饭的机会,做几盘饺子送过去一块吃。

饺子她做的是蒜苗猪肉馅,肉用的依然是几日前的野猪肉。

宋禾泡了许久的水,终于把猪肉的臊气去掉大半。

肉馅她昨晚便准备好,现在把蒜苗切碎,和肉馅搅拌在一起,回忆脑袋中有关饺子皮的制作教程,快速包了几十个饺子。

宋禾发现人被逼急了是啥都会做,反正几个月前她是万万没想到,自己做饺子一次便成功。

将所有馅料都包完,心中稍稍算一下吃饭的人数,把大半饺子移到一旁等待煮。剩下的摆放在篦子上,放到橱柜里。

而那一大半,又得先拿一些放到锅中煮熟当做早饭。

宋禾昨天教了三个娃“早起的鸟儿有虫吃”这句谚语,所以今日早晨,自己便完美贯彻了这句话。

在三个娃还呼呼大睡之时,她已经把两盘饺子给吃掉了一盘。

“起床啦,今天早上可是有饺子吃。”

宋禾把冷冰冰的手塞到被窝中,被她碰到的大娃瞬间打个激灵,成功醒来。

“起来吃早饭,中午咱们得去姑姑家。大娃快些穿衣服,穿完把弟弟妹妹叫起来。”

今天张奶奶的小女儿从学校回来,昨晚姑姑便让她们今天去家中吃饭。

宋禾等到快做午饭那会儿,才带着煮好的饺子和三个娃一块出门。

大娃眼睛瞄啊瞄,一路上都看着宋禾怀中那一大碗饺子。

“瞧啥呀,早上还没吃过瘾?待会儿吃午饭时记着别不停吃饺子,每人最多三个。咱们自家还有,等明天姐姐再煮给你们吃。”

宋禾真怕几个小孩就逮着饺子吃,一路上这番话重复个好几遍。

“知道啦。”

几个小孩有气无力的,宋禾笑了笑,一个拐角——

“呦!”

她后退一步,差点吓得魂飞魄散。

只见面前站着两个人,其中一个她熟,是李二奶奶。

李二奶奶常年穿着黑袄子,手中拄着个拐杖,左边眉毛上还长着一个黑痦子。

单看脸,李二奶奶长得并不算刻薄。

说实话,宋禾原先听过李二奶奶求孙子的种种奇葩事迹后,以为她是位恶奶奶恶婆婆。

可稍稍了解后才知道李二奶奶对几个孙女也还不错,更没有欺压儿媳妇。她家里家外,全是儿媳妇一把手抓着。

所以这也是李二奶奶这么折腾,她家中人,包括村里人都睁只眼闭只眼的原因。

而此刻李二奶奶旁边这位,才是真正吓到宋禾的人。

她心脏怦怦跳,飞速扫过这位老人的脸,不敢再看第二次。

旁边几位小孩也紧紧拽紧宋禾的衣摆,小妹甚至躲到了宋禾身后。

你无法形容那种感觉,这位老人的半张脸好似被什么东西咬过,变得凌乱模糊。

而当你眼神与她眼神触碰时,身体寒毛瞬间直竖,心中有种酥酥麻麻的窒息感,仿佛心脏被人扭成团一般。

太奇怪了,太可怕了。

宋禾悄悄咽下口水,也紧紧握着大娃的手。

她使劲儿憋出一个笑:“李二奶奶好。”

说完,面上一副镇定,脚下却像抹了油一般,拉着三个娃快速离开。

宋禾没敢回头,自然不晓得在她离开后,那位半张脸老人还直直盯着她离开的方向。

或者说,盯着小妹。

“命真好。”

她喃喃自语道,眼神好似着了迷。

李二奶奶没听懂,她脸上带着讨好,笑笑说:“雷神婆,前边就是我家,你看门口有什么地方需要改改的?”

雷神婆好半天才回头,一瘸一拐地跟随着李二奶奶去往她家。

李队长家门外,宋禾看到那棵熟悉的大枫树心才蓦地落回原地。

“姐姐,那位老奶奶太吓人了。”

小妹拍拍胸脯,露出一副劫后余生的模样。

可不是吗,宋禾也被吓得够呛。

“谁吓人?”

正在菜园中拔萝卜的张秀娟听到姐妹两人对话,隔着墙询问。

宋禾打个招呼,然后一边进屋一边道:“我们来的路上碰到李二奶奶带着一个老人家,可能因为脸上有疤,所以小妹说吓人。”

张秀娟拎着几个萝卜从菜园中出来,刮刮鞋底沾的泥土。

“你说的应该是隔壁上坪村的雷神婆,她年轻时脸蛋被黑狗咬过,所以留了半边疤。”

想是李二奶奶又琢磨出什么歪主意,竟然把雷神婆给请到村里来,也不晓得这次要给多少钱。

张秀娟怀疑李二奶奶家能倒欠队里十几块,不光是家中人口多而劳动力少的原因,还有常常给雷神婆送钱的原因。

当然啦,用雷神婆的词,这玩意儿叫“供奉”。

张秀娟头回听到这个说法时都忍不住翻好几个白眼。

宋禾奇怪得紧,这年代还能有神婆的?

她记着这几年有一个破四旧的活动,具体时间给忘了。可这位神婆还能够好好的,看样子是那场活动的时间还未到。

“娘,火烧着了。”

宋禾还想继续问时,厨房中走出来一个女孩。

她头发梳成两个辫子,衣服是鲜亮的红蓝花格,身材有些瘦小,看着她宋禾脑袋里突然想起电视剧中女知青的形象。

“哎,你就是二嫂她侄女儿吧,你好,我叫李晓敏。”

李晓敏笑了笑,朝宋禾走来伸出手。

“你好,我叫宋禾。”

宋禾话音刚落,李晓敏的眼睛瞬间发亮。

“你读过书?”

这口话标准啊,没带口音,李晓敏一听就晓得面前这人是有文化的。

“读过,我读到初一。”

李晓敏更惊喜了,“我也初一,那咱们可有的聊。”说着,招呼宋禾进堂屋。

“你手上这是啥,咋还带东西来,我娘今天准备很多菜,有头鱼呢,二哥今早上捉的……”

宋禾:“……”

她总算懂得为何宋宁玉常说自己和晓敏能聊的来,因为这姑娘跟谁都能聊的来。

这热情程度以及说话语速,宋禾不仅反应不过来还差点接不住。

“是饺子,我今天早上包的,已经煮好了,这会儿还热乎着。”

“饺子啊,那可得放好了。”李晓敏开玩笑说道:“等会儿树皮爷也会来,他这人最爱吃饺子。”

果然不能身后说人,李晓敏才说完呢,院门外就传来中气十足的说话声:“晓敏你又编排我。”

树皮爷虎着一张脸走进来,手上提着一盒这个时代的特色营养品:麦乳精

他和大队长说几句话后,自顾自地坐在院中的竹椅上:“是公社太好玩,还是你大姐天天给你做好吃的?得有两个月没回村。”

李晓敏一听这话脸都苦一半,“别提了,我们得考试。”

她都怕自己这成绩升不了级。

一说这事儿树皮爷就正经许多,整个人格外认真:“书得好好读,你是有条件的。你爹愿意供你,你就能读到哪儿就读到哪儿,咱们读出县城,到大城市去,到大学去!”

晓敏不停点头,但有些漫不经心。

宋禾倒是觉得树皮爷这话有见识,若不是她腾不开身,她也想去上学。

毕竟离停止高考还有几年,如果正常升学的话,是能够上大学的。

可她没办法呀,三个小孩牵绊着。

把三个小孩扔给姑姑带?把荷花家剩下的钱自己都拿去读书?这么缺德的事儿她做不出来。

树皮爷对考大学这件事很执着,村中最有可能上大学的晓敏自然成为他最看中的后生。

人老成精,哪能看不出来晓敏点头时带着的那股随意。

“怎么,学习上遇到困难?”

“可不吗,几何和代数快要把我搞晕了。”晓敏转头问宋禾,“你学这两科时困难吗?”

宋禾记得自己上初中时并没有感受过学业压力,可这样说是不是有点不太好?

她犹豫一瞬,说个模棱两可答案:“还行。”

“还行”两字一出来,晓敏充分get到她的深层意思,那就是“不难”。

当即抓着她的手:“我过段时间放假,你记着来我家,咱们一块学习。”

宋禾答应了,虽然考不了大学,但是初中毕业证还是得拿到手的。

两人正想继续交流时,院子墙根底下突然传来惊呼声。

“小妹!”

宋宁玉动也不动地站在原地,弯着腰直勾勾看地上,脸上满是欣喜惊讶。

“我们小妹才几岁,这就会写字啦?”

听到这话在一旁洗菜的张秀娟也急忙探头看:“哎呦这是啥字?真不错,写得规整!”

小妹脸蛋红扑扑的,拿着根树枝,十分兴奋地指地上:“这是早上的早,这是水,这是天、地,还有鸟!”

说完,还略带嘚瑟地补充一句:“鸟字只有我一个人学会,大娃米宝都不会。”

哼,米宝常说她笨,她觉得米宝才笨。

就该她来当姐姐!

这几个字彻底把宋宁玉和张秀娟唬住了,连李队长和树皮爷也起身走过去。

这瞬间,整个院子十分安静。

宋禾却在此刻萌发出一个念头……

她四体不勤五谷不分,下地干活可能会把正经庄稼苗当成野草给拔了。

既然无法用下地干活的方式赚公分,那能不能用其他方式。

她先前想岔了,李家村没有幼儿园有什么要紧的,可以办啊!

凡事不都是从无到有的嘛。

刚刚树皮爷和李队长聊天时她也听了一嘴,或许办幼儿园这事儿,也不是不可能。

她不要求有多高的工资,能让她混混公分就成。

宋禾越想越觉得此事可行,眼睛渐渐发亮。

此时没人注意她,全部人一窝蜂的围到小妹旁边。

小妹明明是蹲在地上,可却觉得自己是飞在云朵中,轻飘飘的,舒服极了!

胸膛越来越挺,嘴角越来越弯,在众人夸奖中从羞涩到骄傲。

宋禾走过去,看到这小孩脸蛋都跟熟透的虾一般,顿时有些不忍直视。

她忍着好笑,夸奖道:“小妹特别厉害,她古诗都能背好几首……”

“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

还不等宋禾把话说完,小妹突然站起身,挺直腰板一秃噜把一首《静夜思》给背了出来。

宋禾话音一滞,周遭人齐齐鼓掌。

“好!小妹厉害!”

这下小妹更来劲儿了。

“少小离家老大回……”

“小荷才露尖尖角……”

“北国风光,千里冰封……”

“一一得一,一二得二……”

但凡是宋禾这段时间教过一遍的,小妹都能跟个机关枪似的,又快又流利地背诵一遍。

众人从惊叹到震惊再到呆如木鸡。

稳了。

宋禾心想。

太阳渐渐升到头顶,温暖和煦。

最先反应过来的是强子姑父,他手中抱着石头,心中极受震撼。

不得了嘞,他都背不出来这么多古诗。

低头瞧眼还在傻乐的儿子,再看看双眼发蒙的闺女,有些结巴:“小小禾,你这是咋教的?小妹这么小,咋就会背这么多东西?”

所有人的注意力都不禁转移到宋禾身上。

宋禾早就打好腹稿,面上透露着一副“这都是常规操作”的表情。

“我中学老师说小孩记忆力好,城里的孩子在小时候家长都会教几首古诗,教几个字,有的还会送到幼儿园去。”

“所以我就想着先教教小妹和大娃米宝,真要一字不识放到八九岁去上学,那很容易跟不上老师的进度。

到时候就是死循环,听不懂变成不听,不听就更听不懂。

我老师说了,有些孩子是打幼儿园就开始学算数,学规矩。这种小孩,上了小学,更容易坐的住,能适应学校的生活。”

宋禾说的这番话,对几位大人来说震撼也不小。

乖乖,原来还有这种说法。

原来娃娃在上学前,还得培训培训。

树皮爷突然道:“闺女,你说的什么什么幼儿园,是不是就是报纸上说的那个……嘶,等等我想想。”

他拍拍脑袋,片刻:“前段时间,好像是6月份的报纸,上头说有个人在南川县西胜乡办了你说的那个幼儿园,被政府授予‘全国先进工作者’的称号。”

这是不是代表着,他们也可以办幼儿园啊?

树皮爷和李队长陷入沉思。

宋禾没反应过来树皮爷讲啥,但不妨碍她点头。

更默默添一句:“这样也能看管小孩,大人在地里干活,小孩就在幼儿园里,免得他们上山捉兔下河摸鱼。”

是了!

这话没错,张秀娟回想往事心有余悸:“咱们这每隔两年都得听到哪个村的孩子淹死在河里。秀珍她三儿子,不就是趁着大人农忙的时候跑到河里玩,然后……”她颇有忌讳的停下,“都好几年前的事儿了,哎。”

摇摇头,张秀娟拿着菜去厨房。

其余人也各干各的事。

李队长回到堂屋里和树皮爷说话。

宋禾摸不准他们是什么意思,但不敢表露得太过明显,只能平复心情,坐在院子中和李晓敏聊天。

“小禾,你说那幼儿园里头教啥?”

“大概是教些简单字,算数,儿歌之类的,但主要是抓小孩们的习惯和纪律。”

李晓敏点点头,若有所思:“要我说,咱们村小孩多,也不是不能办个幼儿园。”

宋禾不由得悄悄弯起一丝嘴角。

晓敏啊,从此你就是我的好姐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