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两个人隔着那滩污水, 静静对视了片刻。

陆清知发誓,他从那双迷茫的大眼睛里,分明看到了一闪而过的狡黠。

气温升了几度, 太阳光斜照过来, 烤得人脸发热。

葱盛的树叶在头顶窸窣晃动, 整个花枝里香气馥郁。

陆清知现在的心情很差,看着身上溅得到处都是的泥点, 像花斑狗,他感觉头皮一跳一跳地痛, 闭了闭眼努力平息情绪,觉得自己是疯了才想到要和她制造偶遇。

桑宁堪称“老戏骨”, 略显慌张地跑到陆清知身边,假模假样地说不好意思:“抱歉啊陆同学,我不是故意弄你一身泥的。”

顺口埋怨,把过错推给他:“你怎么站在这个地方啊,远一点就不会这样了,不然你抽时间把衣服送过来, 我帮你洗。”

好真诚。

“不……”

陆清知只说出这一个字, 已经被桑宁欢快地接过话来:“不用是吧,哎, 陆清知你人真好。”

“我是说,”陆清知低垂着眼,拉平衣摆掸了掸,大部分泥点已经干了, 牢牢地扒在衣服上, 纠正她, “不能手洗。”

“改天帮我送去干洗。”

说话怎么还大喘气呢, 白高兴一场。

“哦。”桑宁不太开心地瘪了瘪嘴,禁不住有那么一点后悔,居然要贴进去干洗钱,好亏,早知道就不那么冲动了。

桑宁不知道,从拿到她的地址后,这场别有用心的再次相遇陆清知已经筹谋了好几天。

尽管是情场浪子,但他确实没有什么追女孩儿的经验,不过有耐心,肯钻研,特意为此恶补了几部偶像剧,得到了不少灵感,决定先制造浪漫的偶遇。

设想一下,不经意的邂逅,一张英俊好看的脸,早晨的太阳不浓不淡,是绝佳的滤镜,再配上植物清新的色彩点缀做加持,试问有哪一颗芳心能不沦陷?

这简直是命中注定的相遇。

万万没想到,最后成了陆清知命中注定的灾难。

计划被全盘打乱,桑宁还在旁边说风凉话:“陆清知你个这脸色啊不太好看,灰扑扑的,哪里不舒服吗?还是快点回家休息吧。”

没有镜子,陆清知看不到自己的脸现在究竟变成了什么样,拿手背一蹭,已经干掉的灰簌簌往下掉。

他瞥了桑宁一眼,问:“桑宁,你觉得我现在脸色能好看的起来吗?”

“那什么,不说了,”此地不宜久留,桑宁努力憋住笑,看了眼时间,拔腿准备走,“今天有考试,陆清知,我先走了,下次见。”

本来心头拱得冒火,可因为这句桑宁随口一说的“下次见”,陆清知的愠怒一点一点消散,最后全部殆尽。

并不是全无收获,拿衬衫当借口,能下次见,也不错。

——

两天的考试差点把桑宁累死。

考场一直按成绩排,她是老吊车尾了,十次有八次都在末尾的考场,往常没什么感觉,这次却有点难熬。

除去请假不来考试的同学,放眼整个年级,成绩比他们差的也挑不出来多少,汇聚的都是各班的倒数老大哥老大姐。

都是学习不求上进的主儿,纪律散漫,虽然没有嚣张到大声嚷嚷的,但各种窃窃私语不绝于耳,像进了家养蝇厂。

做题的人根本没几个,小纸条从后排传到前排,从前排再拐弯,监考老师拿指甲刀修着手指甲,只顾和另一位老师在讲台那边聊天,对台下这些小动作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毕竟这一屋都是学渣,小学渣们还要分三六九等吗?反正都不会,传个纸条能传出什么花来。

桑宁扭了两团卫生纸堵住耳朵,深吸了几口气,奋笔疾书,好好做题。

题目做得没有想象中顺利,桑宁绞尽脑汁,不会做的题连猜加蒙,填上个答案,总不能空在那里。

不过作文刚好是复习过的,桑宁先在心里默默复习了一遍议论文的黄金结构,确定准主题,胸有成竹地开始写,一开始就先来了一串漂亮磅礴的排比句。

果然功夫没有白费。

桑宁把作文写得满满的,端起答题纸小心地吹了吹,心里有种无法形容的成就感。

高嘉良坐在最后排,咬着笔抓耳挠腮,看到桑宁吹答题纸,他也抖抖自己的答题纸跟着吹了吹。

是不是吹完就能写得满?高嘉良看得很清楚,宁姐那张答题纸全是字。

之前考试高嘉良基本上都交白卷,看他考多少名,大致就知道这个年级有多少人。

不知道最近是不是受到桑宁的影响,竟然也开始学起习来。

尤其是今天,考试从第一节 课开始,早读课照旧,高嘉良居然从他那个堪比杂货铺的抽屉里翻出语文书,大声地念起了古诗词,摇头晃脑,抑扬顿挫,十分卖力。

语文老师非常欣慰,然后提醒他:“高嘉良同学,你这种想进步的学习精神非常好,只是哈,稍微有一点小小的瑕疵,这册书我们一个月前已经学完了,这次考新书上的内容。”

“……”

高嘉良无语,老师你仿佛是在引我笑。

多蠢啊,桑宁简直笑到内伤。

考完数学后,高嘉良又积极地凑头过来和她对答案:“宁姐,我看你这次挺会啊,数学第二页中间那四个单独的选择题选什么?是不是出错了,我看着没给选项吧。”

他十分得意:“不过即使出错了,我还是写满了,我有信心,至少能对一个。”

四个单独的选择题?没有吧。

桑宁翻了翻试卷,无语道:“那是填空题。”

“我靠,数学还他妈有填空题?”高嘉良一记神掌拍在自己的脑门上,“我还以为考我的灵活变通能力,四个横线上都他妈填了C,想着怎么也能对一个。”

桑宁把板凳往后挪了挪,面无表情地说:“高嘉良,你离我远一点,别把你的蠢传染给我,我可是要考前一千的。”

高嘉良趴回自己的位置上继续懊恼。

考试一般需要两天的时间,周五开始,周六考完,第二天周天不上课,改试卷方便,所以一般有考试都这么安排。

台里很照顾她,因为马上就要到高三了,时间紧张,桑宁有空会去提前录两期《翩翩来信》,等到她考试周分身乏术的时候可以用录播顶上。

这个周天录了一期电台后,时间慢得让人很不好过。

桑宁干什么都提不起来兴致,一空下来就总是想成绩。

应该会有一点点进步吧,她这么估算着,然后又想起还是有很多题不会做,或者只能做到一半,有的题明明做过,却因为复习得不够扎实而忘了具体步骤,有的知识点死活想不起来。

总而言之,不是很乐观。

胳膊肘压在窗台上,桑宁托着脸往窗外看,越想越郁闷,不住地叹气。

如果平时再努力一点就好了,多复习几遍能不会?错题本上的题最近看得也少。

直到在考场上抓耳挠腮的那一刻,她才能真正体会到名言的力量——

书到用时方恨少。

真的好恨!

好不容易熬过周末,周一到了公布成绩的时候。

平夏三中会在公示栏里贴两个榜,红底黄字的是优秀榜,上面是前五百名同学的名字,俗称“红榜”,蓝底白字的是进步榜,按进步名次算,表扬前300名学生,俗称“蓝榜”。

按惯例,往往第二节 课下课换榜,前两节课又变得难捱,从早读课,桑宁就开始心不在焉。

第二节 课是数学,打过头遍铃,老白胳肢窝下面夹着课本,脚步轻快地走进教室,看起来心情非常不错。

他的习惯性动作三连——先是把卷成一管的书放在讲桌上,然后拧开双层玻璃茶杯“嘘”地吸一口水,“呸呸”两声吐出几根茶叶,最后拉长了腔,“我说同学们啊”。

书放好,喝水,吐茶叶,老白悠悠地开口:“我说同学们啊,这次考试数学不难,都是基础题,只有最后那题的第三问有点难度,当然了,本来也是拔高题,做不对有情可原啊,我看了看,咱们班同学整体考得还行,尤其是盛连浔同学,仍然是满分,很给我面子嘛。”

听到盛连浔满分,桑宁来了点精神,带头拍手鼓掌,班级气氛一片热烈。

老白对这种其乐融融的学习气氛很满意,手心向下压了压,示意大家安静,接着说:“最让我高兴的是,这次涌现出了学习进步的同学,我要重点表扬一下桑宁同学,数学考了87,进步不小啊。”

并不是多好的成绩,老白教得好,他们班数学成绩在年级里始终第一,考过90分的大有人在,但老白仍然特意表扬了她。

“我早就说过,只要努力,任何时候都不晚,”老白挥了挥手,因为激动,脸红红的,像喝了假酒,他声调提高,语气昂扬,“我对桑宁同学充满信心,也对你们充满信心,你们的未来,大有可能!”

老白是那种老古董类型的教书匠,爱唠叨,整天眉头紧皱,很少见到他有明显的情绪变化。

这次是真的高兴。

“好!”高嘉良喝进去了这碗鸡汤,站起来啪啪拍手,其他同学也受到感染,掌声响了好久。

不知道为什么,听着老白中气十足的声音,桑宁的眼底突然有点湿润,怕被别人发现,她慌忙转过视线,匆忙之间斜对上盛连浔的眼睛。

他倚靠着后桌,嘴角向上牵动,勾出一个弧度,然后,冲她竖起了一个拇指。

很棒,小姑娘。

要相信其实你真的很好,你也是真的,可以做到。

桑宁终于感受到了努力与付出的意义。

而且,终于有那么一次,她的名字和盛连浔的名字一起被老师提起。

“盛连浔同学。”“桑宁同学。”

没有别人,只有他们。

偷偷喜欢一个人,哪怕是一个牵强的巧合,都成了心里惊喜的悸动。

其实桑宁平常最讨厌的科目就是数学,她自认为实在没长全一个可以容纳数学的脑子,哪怕最近恶补,也是赶鸭子上架,不学不行,这节课,受到鼓舞的她努力提醒自己别走神,跟着老白的思路认真听,不会的地方记下来,下课再去请教别人。

一旦投入去做事,时间过得很快,过得也充实。

打过下课铃,老白知道大家看榜心切,没拖堂,红蓝榜已经换好了,很多同学迫不及待地冲了下去。

门口有同学进进出出,不断有人影闪过,桑宁坐在位置上没动弹。

说真的,她以前从来没关注过红蓝榜,也从来没去看过榜单。

毕竟只有八百人榜上有名,不管是前五百名的优秀生,还是进步的那三百个名额,哪有可能和她扯上关系。

榜上无名的人会在自习课的时候下发成绩条,桑宁有时连成绩条都懒得打开,心酸的结果,不看也罢。

这回终于抱了上蓝榜的期待,又不敢去看,害怕没有什么进步,担心会失望。

她犹豫不决,有好几次差点站了起来,最后还是没下定决心。

有看榜回来的同学小跑着进来,意气风发地大声说:“咱们浔哥,仍然年级第一,如果‘牛逼’两个字有个文雅点的名字,那一定叫‘盛连浔’。”

盛连浔在这个班里并不是年龄最大的,但几乎人人都喊他“浔哥”。

班里有个不成文的规定,第一名的那位是全班同学考试时要膜拜的学神,必须给予尊称,喊一声“浔哥”不过分。

他实力强悍,考试频繁,无论大小考,都稳坐大哥席,从不失手。

话题的中心人物盛连浔表情淡淡,仿佛早就已经习惯了这种追捧。

第三节 课是生物,老师发了张试卷让做练习,桑宁实在坐不住了,终于举手:“老师,我想去厕所。”

“去吧。”生物老师摆摆手。

桑宁激动中夹着兴奋,既期待又担心,总之心情很复杂,她深吸一口气,出了教室门,立刻以百米冲刺的速度向下跑。

大厅前空旷,刚才挤得水泄不通看榜的人群已经散去,一个人也没有。

桑宁仍然谨慎地观察了一下四周,确定没人看见,才放轻脚步跑过去,径直停在蓝榜前。

三百个名字印得小而密,桑宁心脏咚咚跳得厉害,从最后一个名字看起,手指按在名字后面,慢慢向上滑动。

没有,继续往上看,还是没有。

榜单已经过半,桑宁心里有点难过,已经不抱什么信心,再往上,看到中间靠上的位置,赫然印着两个字——桑宁。

后面的级部名次上写着863。

桑宁捂住嘴巴,一瞬间,狂喜、遗憾、委屈……多种情绪一浪压过一浪向上翻腾,最后只剩下开心。

她做到了!

桑宁这才有心情去看旁边的红榜,盛连浔的名字当然在最上面,傲然俯视着整个榜单。

红榜最下面的第500名是一个陌生的名字,不知道是哪个班的,桑宁暗自下决心,总有一天,她也要出现在这个榜单上。

哪怕被压在最后,不管怎么说,起码和他在同一个世界里。

那阵波涛汹涌的心潮过去,桑宁心满意足,笑眯眯地转身准备回教室,刚转过身,一抬头,看见身后不远处站着盛连浔。

他清瘦又挺拔,下颌线棱角分明,立体的眉骨,鼻梁高挺,黑眸沉且亮,看着她。

“恭喜你,”眼前的小姑娘不说话,只是睁着眼睛看人的时候,眼睛里会有那种朦胧的水汽,带了点无辜的幼感,“其实我一直相信你可以做到,桑翩翩。”

这句话飘进耳朵里,每一个音节都清晰,像鼓点,而后有些声音隐去,而有的更响亮,最后重新组织,只剩下“其实我一直相信你”。

一直相信你。

他噙了点笑:“要不要和我一起,继续赢?”

她没有犹豫:“要。”

这一天,桑宁整个人都轻飘飘的,眼角眉梢都挂着高兴。

孟临柯拿她当榜样数落依然吊车尾的赵小虞,赵小虞垂头耷脑地听着,左耳朵听右耳朵出,不过心里当然为桑宁开心,偷偷冲她抛媚眼,口型夸张:“牛啊姐妹。”

都这样了还不忘走神,赵小虞被孟临柯弹了下脑门儿,瞬间老实了,又低头听孟临柯的唠叨。

好不容易等孟临柯的教育小课堂结束,刚才蔫蔫的赵小虞重新恢复活力,从抽屉里翻出个软皮笔记本,哗哗哗掀到最新一页给桑宁看:“桑桑你看,我们羽宝最近又要出歌了,《绿遍山野的那一天》,你先看歌词,写得多绝。”

赵小虞是个花心的追星达人,什么星她都要追一追,这个“羽宝”叫迟羽,是“十七度”的当红头牌,一个大神级原创音乐人。

“十七度”是一个原创音乐网,任何人都可以在平台上传自己的歌词或创作的歌曲,规模很大,知名度非常高,走出过好几位大咖,由此也带来了更大的流量效应。

迟羽进驻十七度的时间不长,先是写词,他的歌词很擅长去营造意境,用词缱绻缠绵,读起来余味无穷,在词曲咬合方面又能够很好的去适配各种旋律,去年几首大爆歌曲的作词都是他。

所以迟羽大神每次只要出一版词,很快便被推到首页,各大音乐制作公司争抢,名声越来越大。

今年开始,迟羽转型为唱作人,自写自编自唱,风格鲜明,嗓子好,一时更是火到风头无两。

不过他很神秘,不少公司想签他出道都没成功,从不露脸,没有任何社交平台,从不和粉丝进行任何交流。

越神秘越有吸引力,再加上才华,很多粉丝爱他爱得死去活来,其中就包括赵小虞。

“《绿遍山野的那一天》,”桑宁读了读歌词,眉头浅浅地皱着,有点想不通,“我怎么觉得这么熟悉呢。”

“当然了,羽宝的歌是全宇宙共同的宝藏,”赵小虞把歌词本虔诚地捧在心口,彩虹屁张口就来,“此歌只能梦里有,说不定你做梦的时候见过。”

是这样吗?

桑宁盯着那个歌名——《绿遍山野的那一天》,若有所思。

——

陆清知够郁闷的。

先是精心设计的偶遇失败,然后又沾了一身泥,陆清知没什么心情去忙别的,回家换衣服,顺便给老师请了一天假。

陆清知的成绩好,长相好,嘴巴又甜,漫画里走出来的小王子似的,标准的老师心头宝,说请一天病假,并没有引起任何怀疑,班主任爽快地答应了,并且关切地让他照顾好自己。

刚回到家,那个男人也在家,和以往的无数天如出一辙,浑身酒气,喝得晕栽栽的,像滩烂泥一样窝在沙发上,地上歪扭七八倒着不少空酒瓶,加上其他杂七杂八的东西,堆得到处都是,几乎没有能站的地方。

这根本不像一个家,像垃圾场,哪怕是人住在里面,也在从根上慢慢腐烂。

习惯了,陆清知眼睛都没抬一下,长腿一跨径直走过去,回自己的房间。

男人听见动静,昏三倒四地眯着眼,他手撑在大腿上勉强站起来,晃了晃,才看清是陆清知回来了。

“死小子,不上学干什么去了?”他一摇三晃地走过去,“嘭嘭嘭”地砸陆清知卧室的门,“老子问你话呢,给老子立刻、马上滚出来!”

随时随地发酒疯是他的常态。

那扇门从里面骤然打开,不知道用了多大的力气,撞在墙上,发出巨大的轰响,陆清知倚在门上,两手交叉抱着双臂,冷冷的:“管好你自己,想管我,你算什么东西。”

“我胡大勇是你爸!是你老子!老子管儿子,天经地义!”胡大勇抓着自己的头发,愤怒地大喊大叫。

“爸?你配吗?”陆清知瞟着丑态百出的胡大勇,讥讽道,“我身上有你一滴血吗?”

胡大勇又开始他那百年不变的一套说辞:“当时你妈把你送我这里来,我就该掐死你,你这个养不熟的狼崽子,狗东西,老子养你大,你的良心都他妈让狗吃了!”

“不孝顺,不孝顺就要天打雷劈!”

“你当时确实应该掐死我,”陆清知哼笑了一声,似嘲似讽,背着光,精致的面孔有些模糊,“这样,就不会想着靠养子傍老女人,赚卖身钱来给你还赌债了。”

胡大勇被戳到了痛处,指着他的鼻子破口大骂:“你傍了吗?给老子还钱了吗?和你那个妈一样,都是风骚的赔钱货,滚,都给我滚!”

陆清知一把揪住胡大勇的领子,胡大勇矮小,人瘦得只剩下骨头,他盛怒之下,几乎把人拎了起来,陆清知咬着牙说:“如果不是和我妈协定好成年之前不离家,老东西,你以为我会留在这里,到了明年,你就是跪下来求我,我都不会在这里多待一秒。”

他把胡大勇往后一搡,拿了张纸巾擦手,仿佛沾了什么脏东西,眼睛懒得再瞥一下,把门关得震天响,回到房间后直接躺在床上。

外面,胡大勇仍然在高声叫骂,掀桌子摔板凳,闹得不得安宁。

摔吧,陆清知闭上眼睛,反正这个家已经没有什么可砸的了。

胡大勇嗜酒嗜赌,几乎到了走火入魔的程度,名声很臭,以至于直到年纪大了也讨不上老婆。

陆清知的妈妈也是个满身恶习的女人,除了张漂亮的脸外一无所有,为了能有个要钱的把柄,年纪轻轻生下他,亲爸不肯认,自己不想带孩子,于是把陆清知过继给她讨不到老婆的远方亲戚胡大勇当儿子。

从有记忆开始,胡大勇永远不高兴,嘴里整天不三不四地骂着下流话,抽烟喝酒打牌几乎是他生活的全部,输了钱要喝酒,喝了酒要耍酒疯,耍酒疯要打他,把家里闹得天翻地覆。

小时候的他只有害怕,小小的陆清知跪在地上,讨好地叫“爸爸”,求他少喝一点酒,求他不要再打他,照着月光,把摔了满地的碎碗片一片一片捡起来。

换来的是什么?

不知道躺了多久,眼皮子变得沉重,人也昏沉,陆清知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

他做了一个梦,梦到了小时候。

鞭子落在背上是抽痛,擀面杖砸在手臂上是结实的钝痛,巴掌打在脸上是火辣辣的痛。

不同的痛感,他都体会过。

老师无意中发现那些触目惊心的伤痕,专门来家访,胡大勇堵着门,用各种难听的话辱骂那位年轻的女老师。

邻居劝过,劝不了,没办法,后来旁边拆迁,剩这几家快成危房的地方没拆,政府补贴了钱,让他们搬走,周围人陆陆续续搬走了,而胡大勇拿了钱很快输光,即使经常断水断电也仍然赖住在这里,就更没有人再管闲事。

没有人能保护他。

跟妈妈说,她只会满不在乎:“长大了就好了。”

有时候疼得受不了,陆清知就爬进床底下躲着,他会认真地想,死会比现在更痛吗?

唯一的安慰,只有那个从废品站爷爷那里拿到的破收音机,虽然破旧,可依然能放出声音来。

废品站爷爷摆弄收音机的时候,刚好路过的陆清知在一旁看得入迷,见这个漂亮孩子是真的喜欢,反正是不值什么钱的东西,爷爷心善,直接送给了他。

其实只有一个频道算得上能听,可仍然是陆清知珍贵的宝贝,无数个夜里,难熬的时候,他会独自趴在床底下听一会儿收音机。

那个唯一清楚的频道爱放各种类型的歌,他特别喜欢,不过不舍得听太久,会浪费电池。

破收音机他用得爱惜的要命,从小陪他长大。

说得也对,长大有长大的好。

随着他长大,胡大勇渐渐不敢再随便动手打他,陆清知也可以随便听收音机,不用担心电池会不会用完。

仍然是那一个频道,反复听,似乎已经成为了一种根深蒂固的习惯,那些专业加工过的嗓音,只要张张嘴,陆清知就知道是哪个时段的电台主播。

收音机虽然一直能用,但小毛病不断,有时候会有很大的杂音,声音莫名其妙地消失掉。

陆清知慢慢学着自己修,他坐在地上,旁边放着各种小工具,琢磨了半天终于有成效,突然出了声音。

好像在介绍什么电影,前面的内容陆清知没听到,主播在说感想,旁边有女孩子轻轻附和:“是啊,活着就有希望。”

那个声音是陆清知第一次听到,未经雕琢过,是天然的悦耳,她活泼又乐观,故事讲得绘声绘色,很喜欢笑,只听着笑声,就好像是乌云翻天而散,一切都露出明亮的边沿。

好像有什么魔力,只要听一听她说话,心情就会变得轻快起来。

那是一个午后,陆清知永远不会忘记,在那天,他见过了最好的太阳。

从此,陆清知成了她的忠实粉丝,她的名字也很好听,翩翩,无端让人想起轻盈而自由的蝴蝶,轻轻地,落在他心上。

翩翩的节目陆清知一期不落,甚至刻录下来保存,反复听,每次听她说话,听她笑,他都能暂时忘掉现实中的那些痛苦和烦恼,是他逃避现实的桃花源。

很多年来,陆清知反复想过的那个问题——死会比现在更好吗?

甚至有时候他颓丧地想,或许会吧。

而她给了他答案:活着,就有希望。

翩翩成了他的精神寄托,她推荐的歌他会不厌其烦地听,她推荐的电影,很多台词他可以倒背如流,在某期节目里,一封来信提到了追星的话题,读完信后,翩翩随口感叹:“我不追星,但是特别喜欢九十年代的港风美人,浓颜明艳,卷发红唇,美得不可方物。”

至此,浓颜明艳,卷发红唇,成了他心中不可挑剔的美人脸。

蒋淮野劝过他:“清知,人不要太偏执。”

偏执会把人拉入深渊。

可人活着总要有寄托。

仿佛坠入深渊的失重感,陆清知猛地惊醒,意识空白了好一会儿才回笼,头发汗湿,他坐起来,久久地发呆,门外已经听不见胡大勇的声音,应该是又去哪里鬼混了。

不知道睡了多久。

梦里最后一个镜头他仍记得清楚,翩翩和听众互动,抽幸运听众送特别礼物,她问:“你们想要什么啊?”

“你们想要什么啊?”

小时候,老师指导他们写心愿卡,尽量讲得通俗明白:“就是把你们想要的东西写在这个心形卡片上。”

小朋友们写得特别认真——

“我想要遥控飞机。”

“我想要吃汉堡大餐。”

“我想要去公园坐旋转木马。”

“……”

梦中,陆清知清晰地看到了幼小的他,趴在座位上一笔一划地努力写,他写:“我想要家里每天晚上可以亮着灯,我想要吃饭的时候有人陪,我想要一抹就立刻不痛的药膏。”

停笔想了想,小清知咬了下笔头,写下最后一句——

“我想要,很多很多爱。”

想要很多爱,想要世人都爱我。

水滴坠落,在衣服上蔓延开,睫毛上沾着细碎的泪珠。

陆清知双手覆在眼睛上,声音很小的,痛哭了一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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