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真如此, 此番科举未免太过不公了吧?”
“可如今能用之人又有多少,经过罪太子一事,那翰林院中倒塌了大半。”说话的人微顿, 压低了声音道:“按我说, 眼下若是想要服众的话,唯有让林大人出马!”
“说来也是,整个朝堂之上, 如今我最为信任的人便是林大人了。”
“只可惜有那重罪在前,林大人想要回去, 怕是难咯。”
“这也未必,要说斩太子那样大的事情,这死罪都能够免除了,想要重返朝堂,还是有些法子的,全看底下的人心齐不齐了!”
众说纷纭中, 胡西西眼眸一亮, 转而看向林水月道:“这么说来, 你重返朝堂是指日可待了?”
隔着帷帽, 她看不清楚林水月的神色,却见得林水月忽而招了招手, 旁边的夜辞上前后, 她轻声吩咐了几句。
夜辞面上一整:“是。”
“西西。”林水月轻声道:“似这样的说书, 京中如今很多吗?”
胡西西微愣, 思虑后道:“若说多也算不得多,不过在临西水榭兴起之后,京中很多地方找了说书人,主要还是在各大茶楼酒肆中。”
林水月微颔首, 她今日本是出门来与胡西西游玩的。
见到这番景象后,却是玩不下去了,在临西水榭中与胡西西作别,回了将军府。
将军府中很安静,裴尘事忙,这几日很晚才能到府上,偶尔还会忙到深夜。
但他把砚书留到了府上,让林水月有什么吩咐,便叫砚书去做。
林水月摘下帷帽,并未将砚书叫来,而是静坐了片刻,差人去请了林朗。
“什么?”林朗收到消息时,瞪大了眼睛:“你说水月让我去将军府?她有什么事吗?”
红缨站了许久,憋出来了一句:“小姐说……她想您了。”
林朗本好端端地坐着,听这话差点没从椅子上摔下来。
他扭头,无比诧异地看着红缨。
林水月什么他?
夭折了,他竟还能听到这样的话。
待他反应过来,是拿出了入宫参加宴席的架势,不光换上了身最为妥帖的华服,还重新梳了个发髻,瞧着哪哪都十分周全后,这才上了将军府的马车。
等到了府中,他整了整衣襟,正准备迈入院中,给林水月一个老父亲般慈祥的拥抱,刚进门就听得林水月道:“林大人来了。”
林朗:……
得,期待期待白期待。
他尴尬地收回自己的手,摸了摸鼻子,问:“可是有什么要紧事?”
林水月也不与他兜圈子,直接问道:“今日早朝之上,可有什么特别的事?”
林朗闻言一顿,拿眼看她。
瞧他闺女这架势,哪怕如今闲赋在家,也时刻关注朝廷呢!
他也没多想,仔细回忆了下,便低声道:“近来朝中最为主要的事,当属春闱。不过眼下在主考官一事上犯了难,这事你也当听说了,翰林院当中其实还有不少人可用,可不知为何,百姓也好学子也罢,都对翰林院失了信任。”
“虽说科举是朝中的事,但对民间而言也是件极大的事情,这般抗拒,让翰林院的诸位学士都深陷在了不妙境地,一早之上,便有许多学士请辞,并不想要担任此番科举的考官。”
“甚至连评卷都不愿参与……”林朗抚着胡须,忽而灵光一闪,看向她道:“倒是有几个御史台的官员上奏,说是要让一个才学品行兼具的官员,来出任此番科举的主考官。”
眼下若提及名声,谁能比得上林水月?
林朗下意识地就以为,此事是林水月所为。
但他这闺女喜怒不形于色,他从她面上还真的是看不出什么痕迹来。
林水月沉吟道:“是哪几个人,父亲可还有印象?另外,裴尘至今未归,父亲可清楚是何缘故?”
林朗被她问得一愣一愣的,但好在他记忆不错。
加上这几个人所说的话确实是意有所指一般,他便将大概的名字告知了林水月。
至于裴尘,林水月这突然问他,让他有一种女儿查女婿的踪迹,他跑来通风报信的意味。
他轻咳了声,面上有些不自在,却还是道:“底下出现了件麻烦事,与罪太子有关。”
“这次罪太子伏诛,手底下的大半官员皆是被洗清,其中有几人管辖的,乃是湖州、淮州两个要地。”
“这两地占地辽阔,百姓富庶,然而叫上来的税收账册却成为了一笔烂账,其中之最当属湖州。而此前株洲动兵,令得国库空虚,燕国送来的岁贡,尚未能够填补得上这笔空缺,春耕在即,这帐不清,湖州上下都得乱。”
“听朝中的意思,裴尘应当得亲自去一趟湖州。”
林朗看了林水月一眼,随即道:“这事情虽然麻烦,但也不是什么难事,裴尘若去的话,应当要不了几日便能回来了。”
见林水月闭口不言,他仔细回想了一下这几件事,都未发觉有何不对,忍不住问道:“可有什么不合适的地方?”
林水月抬眸看他,道:“父亲可知,眼下京中四处皆散播着对春闱考官不满的消息?”
林朗点头:“今日在朝上听闻了。”
他复又道:“此事倒也算是正常,毕竟此前王翰林还在时,就是格外偏向太学院,如今春闱将至,自是会有人不满翰林院所为。”
“那父亲知晓他们的目的为何吗?”
林朗一愣,被她这么一问,还真仔细思考起来。
他想了半天,犹豫地道:“他们想换主考官?”
林水月点头:“不错,而且他们想要推上去的主考官,是我。”
林朗脸色微变:“此事……”
“与我无关。”林水月摇头:“我心知斩太子之后,想要回到朝堂极难,哪怕是再如何,也不会在此关头之上运作。”
“另有,朝上虽因罪太子产生动荡,但也并非是无人可用。不提翰林院之中,内阁重臣皆是晋朝的股肱之臣,他们有学识,也比我有资历,更比如今尚且还算是戴罪之身的我名正言顺。”
“不论如何,这个位置也轮不到我身上。”
林朗顿住,他终于是反应了过来,面色难看地道:“那突然冒出来这么多议论春闱考官的事,还有人在朝堂上隐隐提及你的名字是……?”
“是刻意为之。”林水月笃定地道。
她今日在临西水榭听得有人带了这样的节奏,就察觉不对。
在所有的公关事件中,最为典型的就是站得越高摔得越狠。
水能载舟亦能覆舟*。
如今这么多的议论都落在了她的身上,绝非好事。
而且还有一件事情。
皇帝落下病根的事,朝中知晓的人并不多。但有一点是大家都清楚的,那就是皇帝虽碍于情面将她放了,而今却是最为不愿意见到她的人。
因为她不光杀太子,而且忤逆皇权。
皇帝至高无上的权威受到了挑衅,远的不说,近来最为不想要看见她的人,必然就是皇帝。
对方一步步在京中散步消息,而后逐渐让林水月的名字冒头。
当太多人在皇帝面前提起时,就不知这个计谋究竟是针对林水月还是针对皇帝了。
再有湖州之事来得蹊跷,此时让裴尘离开,未免没有调虎离山的意思。
林朗不知这些内情,却也轻易能够明白个中汹涌。
他起身踱步,惊道:“可如今便是知晓这是有人刻意为之,可你又要如何反驳?”
“皇上本以为此前的事,已对你生了厌恶,而今便是你站出来说,这些事情并非你设计,这些人与你无关,只怕皇上也未必会信!”
更为主要的是,林水月本身能够毫发无伤地离开天牢,原本就是因为那么多人求情的缘故,眼下又是这样大批的人觉得朝堂非林水月不可,皇帝该怎么想?
林水月不光是斩太子,她这是要反了天去了!
林朗瞬间焦躁,抬头看她,问道:“眼下当如何是好?”
“当是由他人来担任主考官为妙。”回答他的,却是另一道温和的嗓音。
林朗回身看去,便见裴尘抬步走了进来。
见得裴尘,林朗松了口气。
“见过岳父大人。”裴尘一开口,他虽然心知此时不该,但还是忍不住笑了下。
一时斜眼看林水月,女婿还叫岳父呢,某人一口一个林大人。
他没注意到,裴尘进门时,林水月抬眸看了他好几眼。
他们二人是夫妻,同床共枕这么长时间,林水月对他也格外了解了。
故而他刚进来时,林水月就察觉到了不对。
裴尘虽带着一惯的温和之色,可眼中却带了抹肃杀之色。
她眼眸微顿,并未直接开口去问。
林朗倒是问了:“可眼下他们这般引导,还能有谁能够担任这个主考官的名头?若是定了下来的话,他们难道会就此罢休?”
“自是不会。”裴尘面色沉静地道:“所以此番推举的,是一个他们无法拒绝的人。”
“谁?”
裴尘与林水月对视了眼,随即异口同声地道:“程旭。”
这话一出,林朗愣了许久。
程旭入得内阁时间不短,若论资历的话,确实是够格的。
但他前面还有田阁老、钱阁老之流,为什么会说那些有心设计林水月的人,不会拒绝这个提议呢?
“父亲今日回府之后,莫要表现出任何的不同寻常来,科举之事,你此前既是没有参与,日后也不必管。”林水月却轻声对林朗道。
林朗点头,礼部游离在权力纷争之外,确实是触及不到这些事情。
“另自府上离开后,父亲需对外宣称女儿病了,病得昏昏沉沉想念父亲,才差人去请了父亲过府。”
林朗对此也没什么疑问,反正林水月想不想他别人也不知道。
待得林朗离开之后,林水月这才拉着裴尘的手坐了下来。
她瞧着他面上的神色,轻声道:“宫中可是发生了些什么事?”
裴尘松缓了面色,握住了她的手,垂眸道:“你应当猜到,有人想利用你来刺激皇上了。”
林水月点头。
“这几日,端妃都在皇上跟前伺候着。”裴尘面色冷淡地道:“带着小皇子在皇上的跟前,同皇上亲近。”
林水月却是直接道:“这么说来,皇上身子不适,经不得情绪起伏的事,对方已经知晓了?”
裴尘颔首:“不光如此,青衣卫顺着今日觐见的几人探查,发现这几人皆是已经交代好了家中,准备好了后事。”
此言一出,屋内安静了瞬。
林水月沉声道:“他们这是打算死谏?”
裴尘点头。
林水月的面容瞬间冷了下去。
寻常上奏提及她便罢了,若真有几人在朝上死谏,表面上做出来了为了让她重返朝堂,而无惧任何的正义模样,实际上却是真正将她推到了风口浪尖。
以及……
他们血溅当场,皇帝也不知会是何表现。
若皇帝有任何不好,旁人会怪罪到了这些死谏之人吗?
并不然,这个罪名,只会落到了林水月的身上。
是她斩了太子,是她满心钻营,是她不顾一切地想要回到朝堂。
罪名都是她的。
林水月沉吟片刻后问:“这个隐匿在了背后的人,究竟许了这些人什么,才会让他们如此的不顾一切?”
裴尘微顿后,轻声道:“不必许诺什么,早在此人编织朝中这张大网时,就已经算尽了人心。”
“参与的人,或许是因一时贪恋,或许同谭正华一样,想要为后代谋划前程,但总归踏进了这张网,便无法回头。他们只能对此人听之任之,而没办法承受事情暴露的风险。”
“就如同程旭一样。”
林水月默然。
他们发现程旭不对,也是情理之中的事。
此前程旭在朝上,瞧着立场中庸,实则一直有偏帮太子。
而程旭是在谭正华一事上,反应最为激烈的几个官员之一。
但能叫林水月肯定程旭有异的原因,还是在于程旭押解她去天牢之前,所问的那番话。
凡能走上高位的官员,必不可能只是个纯粹的坏人。
他们也曾有过热血,也曾为国效力,心底还保有着对从前的向往,只是越靠近权力中心,越无法自拔。
想要再回头,几乎是没有可能的了。
至于裴尘知晓,应当是顺着线索查到了程旭的身上。
他们笃定推出程旭,对方一定不会拒绝的原因,那就是因为程旭本就是他们的人。
在害林水月,及科举选拔上能为自己所用的人,以此控制更多人的选择之上,对方一定会选择后者。
因为林水月不一定会束手就擒,但程旭上位一定会有好处。
甚至选拔出来的人不需要位置太高,不需要抢夺太显眼的名号,只要能稍微操作,从中得利的就比想象的要多不少。
能让谭正华不顾身份以身犯险的事,那谭寅只是个举人功名,眼下能掌握的,可是进士的名头。
只怕这些人筹谋多年,也就能遇见这么一次好事。
诱饵过大,对方只要不傻,都知该如何选择。
“那湖州之事?”林水月看他。
裴尘轻声道:“湖州官场内乱是真。”
这场内乱,还有裴尘推波助澜的功劳,原本在太子之事的谋划上,他的打算,便是让湖州内乱烧及太子。
湖州隶属太子管辖范围内,若出岔子,太子必定前往。
此前皇帝有制衡官场之意,裴尘、林水月刚立功返京,必定不会再让他们动身,此行太子势在必行,顶多皇上再选一人伴太子身侧。
而那湖州境内,有一伙悍匪。
对方早在很早之前就与官场勾结。
裴尘做好了安排,太子去,便是将所有的罪行披露,死在悍匪刀下。
如此一来,太子罪有应得。
此事也与京中所有人都无关。
但他亦能理解林水月所为,太子之恶,已至顶点。
留他一日,遭他毒手之人就越多。
比起徐徐图之,将其斩而后快,才能杜绝其继续生事的可能。
“那你可要离京?”林水月抬眸看他。
裴尘摇头:“我向皇上举荐了一人。”
“便是殿前侍卫徐骆云。”
林水月轻挑眉。
“徐小姐在殿前历练了段时间,另有,湖州当地有一官员出身于徐家,此番徐州官场乱象,便是此人举报。”裴尘对上了她的眸:“另有刑部官员白果陪同,夫人自不必担心她会出错。”
林水月眨眨眼:“我何时说担心此事了?”
裴尘却道:“夫人方才那个神色,难道不是在说,我拉了夫人的心肝出来挡事。”
林水月忍不住道:“你这话说的,叫旁人听了去,徐小姐的名声可如何是好?”
见他好整以暇地看着自己,她只能举手道:“我的心肝就你一个。”
连个女子的醋都吃,裴大人这心肠实在是小。
岔开了话题去,裴尘面上满是温柔之色,捏着她的手也很是温暖。
林水月没再多问,只她心中隐隐有了些猜测。
裴尘入得朝阁的时间确实不长,且有很长一部分时间都在外行军。
故而未能深入地探查这些事情,其实并不意外。
但有一点,裴尘对官场的了解还是深的。
此前她刚踏入官场时,裴尘也有过提点。
而这隐匿在了端妃、云妃以及程旭背后的人,编织的这么一张大网,他应当也有所察觉。
只是此前,大敌在前,收回株洲较为重要,没有多管。
但按理来说,绝不应当对这幕后之人没有半点的察觉。
除非……
是灯下黑。
也就是说,此人是一个裴尘不会想到去探查的存在。
观裴尘今日神色,应当也有所发现了。但林水月没有多问,原因在于她笃定此人隐匿不了多久。
这个人对朝堂的掌握,是从科举入手的。
这也是为什么对方几次三番让谭正华对徽明书院下手的重要原因,而今春闱将至。
徽明四子无论如何也要下场了。
让程旭当主考官,也阻止不了徽明四子的出彩。
若不想要对科举失去掌控,那这人就还会出手。
此人城府深,且很能忍耐,一般而言瞧着会有暴露的危险,就绝对不会露头,只会让底下的人去做。
可筹谋了这么久,只差临门一脚的功夫,加之对方竟然不管不顾地开始对林水月下手了,她便感觉,对方忍不住了。
再有便是,做什么事多少都会留下些痕迹,这是她在刑部这么久以来,最为主要的心得。
哪怕对方不亲自出面,只要程旭下手了,从程旭那边入手,也能寻到新的线索。
顺藤摸瓜便是了。
如林水月所想。
第二日早朝格外的热闹。
原定好了要死谏的几个大臣,今日皆抱病在家。
但依旧还是有人在紧要关头上,提及林水月名字,欲让林水月替代翰林院,行此次春闱主考监管之事。
话刚说出口,殿上的气氛就变得极为压抑。
皇上面色发沉,对此事不置一词。
按理来说,见得这般气氛,也该知晓退缩才是。
不想对方锲而不舍,竟是还准备开口。
便在此时,田阁老率先上前,躬身道:“皇上,臣有一人选。”
殿上的皇帝面色依旧深沉:“说。”
“便是程旭程大人。”
这话一出,殿中哗然。
程旭骤然反应过来,皆是吃惊不已。
虽同在内阁,但他与田阁老等一干老臣,几乎没有来往,田阁老怎么会举荐他?
但很明显,这个提议得到了更多人的认可。
上首的皇帝面色好看了许多,甚至连那个一开始提及林水月的官员,都犹豫了。
最后在皇帝定下人选时,到底没站出来反驳。
春闱主考官的人选,便就这么落到了那程旭的身上。
不过有意思的是,除程旭之外,此番还有个副主考,此人是皇帝直接选定的,且也是出身翰林院,名声却较之一般官员要好上不少的——夏翰林。
夏翰林应了,春闱之事敲定。
后到湖州事务时,皇帝派出了殿前侍卫徐骆云,就显得没那么叫人意外了。
徐骆云可不比当初的林水月,她不是孤身一人,身后还有徐家。
再有刑部从旁协助,虽说比不得裴尘令人放心,但皇帝主意已定,旁人不想在今日又触皇帝霉头,便就此应下了。
一切事务敲定后,期待已久的春闱,终是拉开了帷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