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一早, 旭日东升。
阳光穿透云层,将大地染成金色。
乾宫外碧波荡漾,大片荷叶连天, 早荷露了尖角。
是静问荷香扑鼻, 动听水波涟漪。
只可惜那两边列队而站着的人,皆没有心思欣赏。
昨夜与封赏林水月的圣旨一起颁布的,还有策论大典重开。
这次重开, 声势比上回还要大。
百官在列,学子入座。
这知道的, 行的是策论大典,不知道的,还以为庆祝的是林水月回朝。
这么多年来,自席上摔玉而去,还被请回来升了官的,她也算是头一个。
旁人怎么想是不得而知, 反正那些个与林水月争锋相对的官员, 是脸上发黑, 面子无光。
乾宫内门窗全开, 入目就是碧蓝的天翠绿的荷叶。
五月还不到最热之时,送入殿内的风都透着阵阵清凉。
可惜殿内一片静谧, 透着股既尴尬, 又难堪的气氛。
叫来往的学子, 都收敛了声息, 悄悄坐下。
“林大人到——”
诡异的静谧中,听得这么一道洪亮的嗓音。
众人循声望去,就见来人一身黑金衣袍。
林水月今日复朝,未穿官袍, 却也并未着寻常衣裙。
反而着一身黑底金纹衣袍,腰束白玉革带,满头乌丝用一白玉莲花座冠儿竖起,那白玉革带下,配以金云图样禁步。
行走间环佩声响。
这声只道是寻常,入得他人耳里,却如同催命一样。
她这身打扮,同寻常盛装出席的公子哥没什么两样。
偏她容色太盛,那白玉革带勾勒出曼妙身姿,一眼就能瞧出是个女子。
不少人眼见这她步步行来,太阳穴突突直跳。
待得她负手而立,站在殿中时,已是说不出话来。
林水月的到来,让这乾宫内气氛更沉。
她还浑然不觉,黑眸清灵,带着些她独有的薄凉。
微笑道:“诸位大人,许久不见,可还安好?”
众臣子:……
有那么瞬间,张弘的脸都没忍住扭曲了下。
好,他们可太好了。
她不在朝上这几日,处处都能听到她的消息。
瞧她休养得面色红润,精神极佳。他们昨夜可是一宿没睡,还挨了皇上的骂。
能不好吗!?
张弘还算较为能忍,旁边有人实在憋屈,嗤笑出声。
“林大人好谋略,好手段。”王学士自打入朝以来,未曾这般憋屈,忍无可忍地道:“老夫为官多年,也是第一次见到拿自己的乌纱帽来作威胁的。”
“林大人闹了这一出,竟还问朝中重臣好不好。”他讥笑不已:“自是没有你过得好!”
旁边安静非常。
与林水月交锋这几次,未占到任何的便宜,如今连面子都折了进去。
这些官员属实没有心思再与她斗了。
王学士身边的翰林道:“林大人这次只怕收获不小吧,也不知那谭正华昨日都交代了些什么?”
这话一出,殿内更显安静。
无数目光落在了林水月的身上。
各种怀疑、打探,甚至还别有深意的。
“虚张声势。”王学士嗤笑:“谭正华到底是在朝中几十年了,哪是随便一个黄毛丫头就能撬开他的嘴的。”
“林大人如今想要的也都得到了,此番重回朝堂之上,大抵还是安生一些。”
王学士端着老臣的架子,似是而非地敲打了她一番。
林水月确实是他们请回来的,但王学士自诩身份,也觉得这般放任下去,林水月会更加嚣张。
旁人不敢说的话,就让他来说。
林水月唇边带笑,唯独那双眼眸,始终看着没什么情绪。
她转向王学士,轻声笑道:“倒也并非全无收获。”
这话一出,整个宫殿内的人好似都静止了。
那些朝臣皆是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看,不少人一颗心被高高地吊了起来。
连带一脸不满的王学士,都变了神色。
林水月手里把玩着禁步,她指尖白皙细嫩,与那金色交映在一块,分外好看。
唇边却噙着抹缥缈的笑:“王大人还不知道吧,昨日那谭素月刻意侯在街市上等我,还安排了几个人去宣扬造势。”
“被她收买的人中,有一个反应快的溜走了。”
“当时顾及着身边的百姓,我未曾让人去追。不想今晨一早得来消息,说是那人辗转一宿,终是在天亮之前,绕进了王家宅院。”
她说罢,挑眉对王学士轻笑。
“此事,王大人可有印象?”
众目睽睽之下,王学士一张脸变了又变,气血翻涌之下,捂住胸口,咳嗽不已。
他干咳的声音,回荡在殿中,叫周围的人听得心头直跳。
这些人经过了昨日一宿,满心以为自己已经将林水月做的事,行的计谋推算清楚了。
自信她手中筹码已经用光。
不想今日才刚开始,就被林水月将了一军。
她眉眼带笑,似乎心情极好,而方才的话只不过是随口一问。
然而在座之人,尤其是那起心中有鬼的,皆是忐忑不已。
如同泰山罩顶,几欲喘不上气。
那位在翰林院中,资质最深,年纪最大的王学士。
到底是熬不过这样的重压,咳嗽声停了不久,便起身告辞。
离开后不到一刻钟,殿内就收到了消息。
张弘面色怔忪,见身旁的人看来,苦笑着道:“王大人去向皇上请辞了。”
“这……”
一众翰林院的官员皆是惊愕不已。
吴翰林倒是面色寻常。
王学士这老匹夫,自持资历,拿捏着整个翰林院的官员。行事古板守旧,还喜欢以资历压人。
底下的人没几个多喜欢他。
只官大一级压死人,加之晋朝自来敬老,也无人敢与其争锋。
如今终于肯放权退下去了,那不是好事吗?
“这,王大人该不会是因为方才林大人的那几句话,才做出这般举动来的吧?”
“你说呢?若不是心虚,他捏着翰林院多久了,怎舍得放权?”
“他历来张口便是为晋朝如何如何,若今日真被林水月戳破,闹得个晚节不保的下场,只怕更加难堪。”
“不过……寻常看他与谭正华之间并无什么来往,他当真是谭正华背后的党羽?”
“谁知道呢,总归人是隐退了,有没有关系,个人心中皆有一把秤。”
议论纷纷中,唯有林水月无动于衷。
甚至品起了宫中新上的龙井,与周围的人闲谈。
徽明的位置离林水月不远,齐铭晔目光落在那人的背影之上,许久未曾回神。
白羽伸手在他面前晃了下:“看什么呢?你也陷进去了?”
齐铭晔扫了他一眼,同身侧的徐子乔淡声道:“听说,谭素月昨日会这般行事,皆是有人匿名送了封信给她导致。”
“那封导致一众朝臣节节败退的信,真的是谭正华背后之人送的吗?”
他这话一出,莫说徐子乔。
身边的白玉及瞿斐然二人都安静了,他们对视一眼,眸中皆掀起了惊涛骇浪。
徐子乔面色平静,也轻抿了口茶。
这茶入口清润,却是好茶。
“朝堂犹如战场,兵不厌诈罢了。”
齐铭晔淡笑:“只这般能耐,叫我都激起些战意来了。”
“林大人非寻常人也。”
徐子乔回眸看他,他们相识多年,也极少见到齐铭晔眼底出现这般兴奋的神色。
他低头不语,目光落在了桌上的金盏上。
那金盏雕龙画凤,极为漂亮。
他心里想的却是,这般惊才绝艳的女子,再过一个多月,便要嫁给他人了。
思及此,徐子乔只觉得这殿内都透着股致命的窒息。
压得他的心口细细密密的疼。
“皇上驾到——”
“太后娘娘到——”
“德妃娘娘到——”
宦官的声音打破了这殿内的静谧。
众人起身行礼,目光忍不住落在那打扮一新的德妃身上。
按理,策论大典这样的场合,太后来也就算了,后宫妃嫔一般是不会到场的。
却不知为何,今日德妃也来了。
瞧着那张花容月貌般的脸上,还透着股隐隐的怒意。
同皇帝落座后,目光穿过众臣,直直地落在了林水月的身上。
林水月不曾察觉。
实际上这殿内的人众多,除殿上的皇帝、太后及德妃之外,庆王、三公主、七公主、九公主都到了。
与他们对坐的,还有那燕国公主曲韵如。
曲韵如来京也有些时日了,这婚事迟迟未定。
许多人心里都不太太平。
尤其是德妃。
她目光落在远处角落里的徐骆云身上,掐了把手,暗自生气。
从前对这个侄女了解不多,但印象里也是个乖觉听话的。
也不知到了这京城后,被人下了什么迷药,连带着她的话都不听了。
这等场合之下,给她安排的位置不坐,非得要窝在角落里。
看得德妃这心里头的火都快要爆发出来了。
“皇上。”德妃吸了口气,对皇帝道:“昨日您可是答应了臣妾的,这几日定要将庆王的婚事定下才是。”
皇帝轻皱眉。
德妃着急不已:“那林水月及裴尘的婚事您都定下了!庆王年纪大了,几次选妃都不成,外面的人都已经开始说闲话了!”
“德妃。”太后轻扫了她一眼:“庆王是皇帝的儿子,又是这晋朝的王爷,谁敢说他的不是?”
“今日是策论大典,容不得你胡闹。”
德妃脸色难看,到底没忍住道:“母后有所不知,非是臣妾胡闹,而是臣妾怕耽搁下去,又生事端。”
“你不是已经定下了自家侄女,还能生出什么事端来?”皇帝面带不悦,以为她要提及曲韵如。
曲韵如是燕国公主,若真的两国联姻,让庆王娶她也是必须的。
身为他的孩子,连这点事情都做不到,还能够指望他做些什么?
不想德妃听到了这话,却是埋怨道:“还不是那林水月惹起来的!”
这又跟林水月有什么干系?
“那日与燕国比试,臣妾那侄女徐骆云竟也上了场!她是何时学成的武艺,此事连臣妾家中那兄长都不清楚。”
“谁知道就让她露了这一回脸,她回到家中,竟是差人给兄长送了封信,说、说她要去从军!”
德妃出身好,性情刁蛮,但心思却很是单纯。
皇帝这些年如此宠爱她,便是因为她凡事都摆在了脸上。
她脾气不小,毛病不少,唯独这一点上很得皇上青睐。
这会忍耐不住,竟是一股脑将徐骆云的打算说了出来。
皇帝微怔,随后失笑。
德妃却气得一张脸都皱成一团:“……徐家还没出过这等荒唐事呢,她一个大姑娘家,不嫁作人妇,竟然想去征战沙场!”
若非在皇帝跟前,她都要说那徐骆云是不是疯了。
最让她接受不得的,是她都已经要把庆王妃的位置给徐骆云了,徐骆云不要,要去打仗。
合着她儿子还比不过打仗是吧!?
德妃听到这消息之后,险些没气昏了头去。
因此昨日才痴缠着皇帝,就是打算叫皇帝早些为庆王赐婚,断了徐骆云的念想。
正逢今日策论大典,虽行的是策论的名义,但究其根本,也是晋朝选拔良臣。
皇帝微顿后,轻声道:“徐骆云可在殿中?”
坐在角落里的徐骆云猝不及防被点了名,仓皇起身。
期期艾艾地朝皇帝行礼:“民女徐骆云,见过皇上。”
皇帝轻皱眉,打量着她。
不说其他,光是这畏畏缩缩,说话声音如蚊蚁,甚至还怯场退缩的模样,就比不得京中大家女子。
她这般模样……
真能赢了那燕国悍将?
“朕听德妃说,你想从军?”
皇帝这话一出,底下的胡西西没忍住,被茶水呛着了。
林水月顺手将樊篱递过来的手帕给她,胡西西接过就用,等缓过神来看见那手帕上绣着樊篱的小字,脸都红了。
“怎么,你也志在沙场?”林水月挑眉道。
胡西西恼羞成怒,伸手推她:“你看看你这递的什么玩意!”
“你未婚夫的帕子啊。”林水月眨眨眼:“还是你想用我的?真不巧,我没带。”
胡西西:……
她强忍着羞涩,故意不去看樊篱的方向,冲林水月龇牙道:“把你能的。”
“徐骆云真打算从军啊?庆王妃她不当啦?”
她小声同林水月道:“我爹说,燕国那边虽有意,可皇上好似并不太想将她嫁给庆王,德妃娘娘若坚持的话,徐骆云这庆王妃的位置是十拿九稳的。”
“谁知她不爱儿郎爱沙场。”
林水月笑而不语,周遭议论纷纷。
“如今这可真是乱了套了,来了位女官,这是又要出位女将?”
“嘘,快小点声吧,你有所不知,这位徐小姐,就是林大人一手帮扶起来的。”
“还有此事?”
议论声中,皇帝忽而看向了林水月这边。
“林水月,你来。”皇帝似笑非笑地道:“朕听说,是你推举徐骆云入军的?”
徐骆云站在一旁低垂着头,脑袋都快要埋到鞋面上去了。
林水月:……
这就是谣言的力量,再传下去,估计要变成她打算让徐骆云当军中主帅了。
“回皇上的话,并无此事。”
徐骆云听到这番话,肩膀垮了下来。
她与林水月萍水相逢,林水月不愿帮她,倒也正常。
但打从那日皇家狩猎场回来后,她做梦都是自己手挽红缨枪的模样。
这想法太过热烈,以至于她头一回生出了无限的勇气来,给家中递了书信。
然而眼下看来,到底比不过圣命。
她是家族的附庸品,家里想要她做什么,她只能认命。
“军中事务众多,为将者,也绝不仅仅只是武艺了得。”林水月淡声道:“徐小姐长在闺中,未读过兵书,未上过战场。”
“至少于眼下而言,是不具备统率军队的资格的。”
徐骆云微怔。
她只有满腔的热血,林水月说的事情,确实是她从来都没有考虑过的。
还行。
皇帝脸色好看了些,至少不是林水月又胡来了。
但这心放下去没多久,就听得林水月道:“但臣以为,徐小姐之才干,也不该被就此埋没。”
皇帝:……
他实在是看不出这个低着头,有如鹌鹑一样的小姑娘,能有什么才干。
“何等才干?”德妃忍耐不住,高声道:“她一个大家小姐,学他人舞刀弄枪的,能有什么才干?”
“没得败坏家中名声。”
徐骆云咬唇,小脸发白。
“林水月,你在想什么本宫也不想知道,但就一点,你莫要用你的想法,加在其他人的身上。她是本宫的侄女,是徐家的小姐,不是你可以随便对待的对象!”
“德妃娘娘的话虽难听了些,却也不是全然没有道理。”
“有何道理?晋朝开朝,□□皇帝打江山时,立下汗马功劳的英国公不也是女子?女将并非没有先河。”
“你也说了是□□皇帝之时,那位英国公原本是草莽出身,因追随圣上方才有了无上荣光,可这徐小姐是大家出身啊!”
“大家出身怎么了?”胡西西瞥了说话的人一眼:“吃的又不是你家的饭!”
那人噎了下,明显不想与胡西西多说。
樊篱不知何时,已坐到了林水月此前的位置上。
递了块茶点给她,轻声笑道:“他的意思是,徐骆云所代表的不只是她自己,还有背后的徐家。”
胡西西老脸一红,轻咳了声:“你不是纨绔吗?还懂这些?”
她说话直白,换了个人,樊篱势必要生气,但在她面前,他却叹气道:“我是志不在此。”
胡西西抬眸看他。
“但不能叫妻眷也跟我受苦。”
胡西西脸倏地红了,她暗骂了句不要脸,谁是他妻眷。
一边却接过他递来的茶点,狠狠咬了一口。
“行了,都回去吧,此事以后莫要再提。”皇帝一锤定音。
徐骆云那口气彻底垮掉了,低垂着脑袋便打算回去坐着。
一抬眼,却见林水月动也不动。
德妃心头猛跳,就听林水月道:“皇上,徐小姐如今虽当不得将才,却是个难得的好手。”
皇帝皱眉:“若说武艺出众之人,宫中数不胜数。”
无论如何,也用不上徐骆云一个贵女。
林水月微顿,随即笑道:“若徐小姐之能,远胜于宫中所有人呢?”
周围安静下来,她复又补充道:“应当说,胜于所有人!”
一片哗然。
这话可实在是太狂妄了,底下议论纷纷。
“那徐骆云功夫确实不错,但说胜于所有人,还是太过了吧?”
旁边武将道:“你不明白,像是林大人这样的文臣,就喜欢把话说得比天大。”
总归他们是不相信徐骆云那瘦小的身型,能打遍天下无敌手的。
她那日是胜了燕国人,但那位海将军,并不是燕国武艺最高之人,也算不得什么名手。
许多人都觉得,是林水月夸下海口了。
张睿这些懂行的武将倒是没有立即开口,他沉吟片刻,问身旁的秦屿:“徐小姐若对上将军,有几成的胜率?”
晋朝第一猛将秦屿,闻言却并未开口。
吵闹声中,德妃声音尖锐:“林水月,你是喝醉了吧?说的这叫什么话,她能打赢所有的人?”
德妃指着徐骆云,就差把林水月胡说八道几个字写在脸上了。
“莫说秦将军,宫中侍卫皆是一等一的好手,她能在其手底下走了几招,都算是不错的了。”
“不错,她那红缨枪确实是耍得不错,但若说无人能敌,还是太过了些。”
“林大人只怕是冲着她师傅丘山老道的名号去的,也不清楚她真正的实力吧?”
热闹中,林水月转身看向徐骆云。
徐骆云还是那副怯懦的模样,却小心翼翼地抬起头,看了她一眼,又迅速把头垂了下去。
“徐小姐,机会摆在眼前,你要如何选择,全看你自己了。”
林水月并未多言,甚至不需要她回答什么,说罢转身面向皇帝,轻声道:“是与不是,比过便知。”
“策论大典本身就意在选拔能人,无论是写得一手好文章,还是武艺出众,都是晋朝之幸事。”
“便请徐小姐,以武开场。”
林水月这话一出,殿内气氛瞬间热闹起来。
被激起斗志的,还有那些稍后欲在大典上表现的学子们。
德妃欲阻止,她始终觉得女子做这些事情,着实荒唐。
不想旁边皇帝直接道:“今日比武获胜者,朕重重有赏!”
直接堵死了德妃所有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