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围的人窃窃私语:“瞧他这样, 别是根本不会写字吧。”
“出身于那等地方,学的都是魅惑人的手段,要不会却也是正常的。”
“那这怎么办?总不能稍后真的让林大人向他们赔礼道歉吧?”
瞿斐然小声道:“我觉得林大人不是那么随意的人。”
他身侧坐着的人正好是那吴翰林, 他撇嘴道:“即便是输了又能如何, 一个战败国,咱们晋朝大国风范,不与他们计较。他们还真的能蹬鼻子上脸不成?”
“裴将军可还在场呢。”
白羽对他笑:“吴大人态度转变得可真快呀。”
吴翰林干咳了几声, 赔笑道:“白公子莫要折煞我了。”
开玩笑,他把柄还在林水月手上呢。
晋朝这边气氛尚好, 而燕国使臣可就不这样了。
燕国这些年嚣张跋扈惯了,没少给晋朝添堵。如今哪怕是战败,也憋着一口气在心里。
降书已交,晋朝也接了。
不斩来使,就是他们最大的挡箭牌。
“原想着这晋朝如今是有多了不得,眼下看来也不过如此。”
“扔了个徒有其表的人上来, 指望着唐公子手下留情?笑话。”
甚至有人直接高声道:“若写不出来, 直接认输便是了, 这么多人候着, 别浪费时间。”
“就是,接下来可还有不少比试呢, 晋朝这是打算用拖字诀了?”
余夏回过神, 他情绪复杂。
抬眸看了那些吵闹的人一眼, 随即提笔沾墨。
他确实没在人前用过笔墨。
也险少有人知道, 为潇湘苑写对子来揽客的人就是他。
“写个字还要叫人请,晋朝人真是好大的架子……”这人话未说完,就见那余夏笔走游龙。
对面想起一阵惊呼声。
“余夏竟写得这般好字?”
“这字迹力透纸背,锋利又不失美感, 着实精妙!”
“不光如此,你且瞧他落笔的姿势,显然是下过了苦功夫的。没有多年锤炼,写不出来这等精妙绝伦的字来!”
唐珏明坐在余夏的对面,从他的方向看,字是倒着的。
可即便如此,也能瞧出这字的玄妙之处。
待得余夏收笔,旁边的丫鬟将墨迹吹干,将字迹展示出来后,又引发一番激烈讨论。
无疑都是在夸奖这余夏。
唯独吴翰林的面色怪异,这笔迹他见过。
潇湘苑内挂着许多的墨宝,来玩乐的人不在乎这些,但他好歹是个翰林,看一眼就知写字的人功力颇深,是行家圣手。
原来竟都是出自余夏之手。
……有这等能耐,却只在那种地方做个头牌,也真是可惜了。
他没注意到,身侧太学院的人分批而坐。
谭寅脸色难看:“我要你盯着人,你就是这么盯的?”
身侧之人不敢说话。
他复又冷笑:“我是真没想到,落到了这个境地,都靠卖笑为生了,他还有心思练字。也算他隐藏得深,否则那双手早就被砍了。”
旁边的人只得小声提醒他道:“公子慎言。”
谭寅哪还听得进去他的话,一双眼只死死地盯着那余夏。
余夏背脊挺得直,赢得满场欢呼后,面上也无太多喜色。
而这第一轮,毫无疑问地被他赢下。
唐珏明面上绷得很紧,出师不利,燕国使臣那边气氛也不太好。
第二轮开始,唐珏明有意留手,便出声道:“方才比字迹,由我先开始,这一轮作对子,便由公子先来。”
“这是让余夏出上半阕,他来对出下半阕?”
“倒也算个办法,他估计觉得之前不清楚余夏的实力,下笔仓促了下,未能发挥到最佳。”
却有人摇头道:“并非如此,唐珏明的字好,但算不得极好,就算给他再多的时间打磨,也不是余夏的对手。”
“可对子不一样,先出的人总是要劣势些的。”
但经过第一轮,已经无人看轻余夏。
可谁都没想到,余夏听到这话后,和刚才的表现不同,几乎是不假思索地,就在宣纸上落了笔。
他动作太快,让看的人生出了些忐忑。
然而当他停笔,丫鬟再一次将宣纸拿起向周围的人展示时。
不少人都倒吸了口凉气。
“这……”
这种水平的对子,可不多见啊。
余夏这一手,所震慑到的不光是在座所有的学子,更有那些年轻的翰林官员。
他们面面相觑,眼带震惊之色。
只因余夏这对子太过精妙,不论是平仄、对仗亦或者是用字,都远超常人所想。
这等精巧的对子,别说是叫人当场作答,就是给足了时间,也未必能有人能对出完美的下半阕来。
再看场中,唐珏明的脸上已是苍白一片。
他满脸惊愕藏不住,握笔的手都在颤抖。
赞叹声中,忽而有一道声音插了进来:“慢着。”
众人抬眼去看,发觉出声的人竟不是燕国人。
而是这边的谭寅。
他起身,面带冷笑,居高临下地看着那余夏:“京里谁人不知,潇湘苑内最为出彩的,便是对子。”
“你刚才不假思索的那个模样,着实叫人怀疑,你是不是偷了旁人的对子来充数!?”
这话一出,满场皆静。
曲韵如原本脸色难看,见得这场面忽而笑了。
“别说,还真有这个可能。”
“对,谭公子这么一说我也想了起来,潇湘苑流出的那些对子,好像都是余夏的笔迹。他字写得好,那潇湘苑将所有找来的对子都给他摘抄,他再默背下来几个,完全可以拿来充数啊。”
晋朝那边竟还有附和谭寅的。
都是与谭寅来往密切,并且自诩身份的官宦子弟。
他们在太学院多年,也写不出来这样精彩的对子,自不会相信余夏可以。
谭寅见四面八方的人都看着他,假意笑道:“两国交流,林大人也不想出现这等情况吧?”
“晋朝要赢,就该堂堂正正的赢。”
“是啊,用这等下作的手段赢了,我们也觉得过不去。”
“文人的东西,最忌讳的就是被人随便拿走,今日你余夏在此扬名立万,那背后真正写出这等对子的人,岂不委屈?”
“说得冠冕堂皇的,不就是见不得余夏出彩。”王晗嗤笑:“余公子莫怕,真金不怕火炼*,真的还能被他们说成假的不成?”
谭寅冷笑:“那就请余公子自证了。”
“不过……”他目光轻蔑:“容我先提醒一句,你在潇湘苑中,见过的对子众多,若想当场再写几个,可是说服不了人的。”
“且你本身就是潇湘苑出来的人,若将那边的人叫来,势必也是向着你的。”
白羽皱眉:“那按照你这个说法,他还如何自证?叫你跳进他脑袋里去看看?”
谭寅沉下脸色:“白公子说话且注意些场合,两国交流可不是闹着玩的。”
白羽最是看不惯他这副嘴脸。
他这三言两语,就把风向带偏,许多人对于余夏这等出身的人,本就有偏见。
如今都忍不住质疑了起来。
“其实,谭公子所言也不无道理。”
“但两国对垒,自己这边起了内讧叫什么事?他便是有所不满,也不该这么发作出来才是。”
“老夫倒觉得他这样很好。”王学士冷哼了声,声量颇大,恰好叫整个殿内的人都听见了:“学识不是玩闹,更不是谁都能够出来玷污的,若今日顾及着名声,就替他隐瞒过去,日后这等弄虚作假之辈,岂不是更多了?”
周围的人眼眸闪烁,议论声渐大。
落在了那余夏身上的眼神,也变得更加肆无忌惮了起来。
余夏放在身侧的手,紧了松,松了紧,心底很是煎熬。
在刚才动笔之前,他也有犹豫。
可他也清楚,林水月是在给他机会。
而今看来,到底还是不行。
出身就像是一个烙印,会伴随着他一生。
哪怕他再有才学,于他人而言,也不过是个娼门中见不得人的女、支子。
“这可如何是好?”曲韵如似笑非笑:“晋朝的事情,我们也不好判定,不若这一局就此作罢?”
话音刚落,就见得林水月轻敲了下桌面。
声音很小,但周围瞬间就安静了。
无数的目光落在她的身上,她眼底清明一片。
“余夏。”和旁人不同,林水月直接道出了余夏的名字。
余夏回过神来,面色复杂地看向她。
却见林水月扯唇笑道:“谭公子既是不信,那你便好好地叫他看一看。”
这话说了跟没说似的,旁边的人摸不着头脑。
林水月复又补充了句:“难得有这个机会,你便亲自为谭公子量身定制,写一个对子赠予他。”
满场哗然。
白羽兴奋地拍了下自己的大腿:“对啊!我怎么没想到这个好主意!”
余夏写再多谭寅也不信,那干脆就写谭寅。
谭寅总不能说,这也是他人提前写好的对子吧?
他多大的脸啊!
齐铭晔淡笑:“林大人高见。”
殿内也沸腾了起来。
余夏对上林水月的视线,抿了抿唇。
如果刚才他还觉得是三公主的吩咐的话,如今就全然不同了。
三公主不清楚他与谭府矛盾,也不会这般给他机会出气。
如林水月所说,机会难得。
余夏握紧了手中的笔,再回头看向谭寅时,唇边带着抹冷笑:“那便请谭公子等候了。”
说罢也不看谭寅是何表情,落笔就写。
从他落笔的模样来看,还带着些急切和说不清楚的发泄意味。
旁边的人看得莫名,等到他这对子出现后,却是哄堂大笑。
原因无他,余夏用绝佳的笔触来描绘了这谭寅。
不光从头到尾将他的模样贬斥了番,且还用了隐喻,说他狗眼看人低,脑袋空空,是个只会逞凶耍横的官宦子弟。
时间紧迫,余夏这对子只写了一个上半阕,下半阕则只有一句,却将谭寅比作了硕鼠*。
一片喧闹声中,不少人对视了眼。
硕鼠,可不是什么好比喻。
尤其是放在了那谭府身上,很难不让人多想。
谭寅万没有想到会引火烧身,不光没打压到余夏,且还被人写了对子来羞辱,当即恼羞成怒。
他怒火攻心,当即便要上前去踹那余夏。
然而他刚一动,旁边喝茶的林水月淡声道:“你且想好了。”
静。
所有的视线皆落在了林水月的身上,她手里还端着茶盏,那双黑眸里没有任何的情绪,却看得人心头发怵。
“今日这个宴席,是两国间的交流。”林水月放下茶盏,当下便涌入了无数身穿盔甲的侍卫。
“谁若毁了宴席,便是在与两国过不去。”
“五公主。”她看向曲韵如,声音平静:“对付这等人,将其就地伏法,不为过吧?”
曲韵如眼眸晃荡,方才所有的想法皆是荡然无存。
在两国臣民的对视下,她声音竟有些发紧:“……林大人所言不错。”
场面瞬间变得肃杀。
那紧跟在谭寅身边的幕僚,吓得腿脚发软,忙将谭寅拉了回来,对林水月躬身道:“大人,谭公子绝对没有破坏宴席的意思,还请大人恕罪。”
谭寅一张脸上的表情可谓精彩。
可一抬眼,见到的就是侍卫手里的长剑。
……他便是有再多的气,也发作不得。
因为林水月,可实在不是个信口开河之人。
“散了吧。”林水月叩了下桌面,那些侍卫又如潮水般褪去。
晋朝这边姑且不论,燕国使臣团,已是冷汗直流,再不敢轻言放肆。
他们这算是明白了,今日这宴席,明着是交流,实则却是在告知他们。
燕国而今已是晋朝的手下败将,昔日里他们自以为是的骄傲已经彻底被其抹杀。
如若再敢不敬,晋朝就不会再好言相向了。
唐恒目光落在了林水月身上。
好一个晋朝,好一个晋朝女官。
因着此事,殿内气氛稍冷了些。
唐珏明坐不住,三轮比试他已经输了两轮,欲起身认输,却被唐恒提醒道:“比完。”
他脸色难看,几欲握不住笔。
想到回家之后面对的,更是害怕不已,以至于最后一轮的文章中,失了水准,写得实在是差强人意。
与之相比,余夏的文章竟写得很是不错。
不说在场的学子,就是那些翰林看了,也是赞叹不已。
“……可惜了,若非出身于奴籍,只怕日后也会有一番造诣。”
这种话余夏听了,不以为然,只在最后立场时,对林水月深深地鞠了一躬。
倒一改此前那副冷冰冰的臭脸模样。
而接连的打击,叫燕国使臣气势大减。
单阿木坐不住了,率先起身,要与晋朝之人比试摔跤。
单阿木身型彪悍,力气巨大,听闻曾举起过几百斤重的巨石,是燕国有名的武将。
而对比晋朝这边,武将虽不少,但比起这种贴身搏斗,更擅长以兵器作战。
单阿木一站出来,秦屿便只能下场。
二人对上,是拳脚对拳脚,打得格外精彩。
殿内气氛瞬间拉至最高,两方也都看得是热血沸腾。
但最终,这等贴身搏斗的技巧,还是单阿木更胜一筹。
他起身时,脸上挂了两道伤疤,皆是同秦屿打斗时留下的,但气势如虹,惹来燕国使臣欢呼一片。
也将他们那边萎靡的士气拉回来了不少。
“单将军不愧是燕国第一猛将!”
“拳拳到肉,实在精彩!”
晋朝这边也道:“这单阿木力气太大,寻常人跟他对上,都不占优势。”
“不光如此,这人上了战场就跟个拼命三郎似的,那不要命的打法,谁看了不怕?”
底下的两个武将把秦屿搀扶了起来,秦屿受伤不轻,唇角还挂着血渍,对林水月拱手道:“秦屿有负大人所托。”
林水月摇头。
秦屿的优势不在拳脚功夫,而在他那把重刀,他一手刀法,整个晋朝无人能敌。
在格斗技巧方面不擅长,也是情有可原。
只晋朝这边没想到,因单阿木赢了一场,燕国那边便调整了战局。
接下来派出的人,皆是武将。
他们的武将还跟晋朝不一样,上来就要求用拳脚功夫,不用兵器。
晋朝武将多数都以擅各类兵器闻名,这次攻下株洲,他们运用兵器炉火纯青之事,已是广为流传。
突然与人近身格斗,皆是不占优势。
连着两局皆以微弱的差距输给了燕国。
一时间,燕国使臣欢呼雀跃,气氛彻底扭转。
大有在此地便要起身庆祝的姿势,嚣张非常。
晋朝这边则萎靡不少,学子间连交谈都变少了。
白羽皱眉道:“燕国那般环境和民风,最为喜欢的就是贴身格斗,他们那边连去提亲都要来一场摔跤,这本就是他们优势。”
“如今被他们尝到甜头,每个出来都要比摔跤,这如何能行?”
齐铭晔点头:“所以下一局,也当加上兵器了。”
他们是这样想的,那燕国也是这么想的。
所以这一轮,他们竟是主动提及用兵器对战。
只是派出的人……
“海庆。”
自燕国使臣中,走出一瘦小男子。
对方穿着一身金装,面容寻常,脚步却极为轻盈。
同此前燕国的将士不一样,他在那一群身材壮硕的武将里,显得格外的瘦小。
然而问及名字,晋朝那边沉默了瞬。
燕国擅长使剑的人不多,海庆算是一个。
这人还有些特别,是个双手剑。即是两只手都可以用剑,剑招狠辣,在战场之上小有名气。
这倒并非是他们心情沉重之根本。
若换到刚才,也就是一开始对战时,燕国派出海庆,晋朝这边根本不怕。
不说别的,他那双手剑在战场上,就曾被秦屿的大刀砍断过。
就是连方才输掉两场的那二位武将,他也绝对不是对手。
然而燕国很聪明,先用不少人消耗了晋朝这边的武将。
因晋军还在修整期间,今日来的武将不多,加上裴尘在内一共五人。
……总不能让裴尘上。
记忆中裴尘根本就不会武,他虽有将军头衔,却如同军中军师。
而且他身体不好,万一出了点什么事,这边的官员可担待不起。
剩下的那位,是晋军中的弩卫军统领。
弩卫顾名思义,就是用弩的。
这如何与海庆比试?这边场地虽大,可并非广阔如沙场。
等他装好了弩机,只怕手都被海庆砍掉了。
局面瞬间变得很是难看,秦屿刚去治疗回来,才坐下不久。
见状便又起身,请求出战。
“将军。”身边的人皱眉,单阿木那力气非同小可。
秦屿受伤不轻,但硬说的话也能上,只是按照这架势,指不定要受多严重的伤。
秦屿是军中猛将,于他们而言,在这等比试上受伤太重,实在不是件什么好事。
“眼下战事虽平,但观燕国这虎视眈眈的模样,说不准什么时候又卷土重来,将军乃是军中要领,如今断然再伤不得。”
“此战,便让末将去吧。”
几位武将争执了起来。
曲韵如把玩起了自己的指甲,唇边带着抹嘲弄的笑:“林大人可考虑好了让谁出战了?”
林水月轻颔首。
周遭一静。
秦屿及另两名武将,皆是目光炯炯地看着她。
不想她却回身,看向了女眷的方向。
目光落在了一个人身上后,勾起了唇角:“徐小姐。”
坐在了角落处,从始至终都很安静的徐骆云,瞬间成为全场焦点。
徐骆云今日穿着比初见那日简单了许多,身上也未佩戴太多的饰物。
但她容貌只是清秀,坐在了娇艳的女眷之中,着实不太显眼。
这会突然被林水月点名,不说她的表现如何,旁人也都懵了。
“怎么了?这徐骆云身边是有高人吗?”
“没听说过啊,她在徐家自来都不受宠,想来就算徐家有什么高人,也不会放在她身边才是。”
“也未必,别忘了她此番来是为什么的。”
这话说得倒有几分可信度,毕竟徐骆云入京,就是奔着庆王妃的头衔而来。
就在众人的目光,从徐骆云的身上,挪到了她带着的那些仆从之上,甚至连她身边那身材矮小的小厮都多看了几眼时。
林水月道:“你可愿与海将军比试一场?”
满殿俱静。
胡西西木着脸转头,问樊篱:“我听错了?”
樊篱也未从震惊中回过神来,好半晌才道:“实不相瞒,我也以为我耳朵出现了问题。”
夭折了,林水月居然要叫一个女子出去同那海庆比试。
哦,还是个大家闺秀。
她怎么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