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就来吧, 还带什么礼物。”林朗轻咳几声,面上的满意却怎么也遮盖不住。
林水月:“毕竟是大人的生辰。”
林朗:……
他就知道。
好在这幅字画已经成功帮他挽救了颜面,如今他也不指望在林水月跟前立起什么父亲的威严了。
林水月入席后, 底下的人也纷纷送上了贺礼。
只是仙山松鹤图在前, 显得其余的礼物均是黯然失色。
唯独林瑾钰亲手为林朗做了双鞋袜,那鞋子纳了几层底,面上还绣着精致的云纹, 一看就是下了苦功夫的。
容品笑道:“瑾钰还是如此的兰心蕙质,林大人好福气。”
说罢又想到了些什么, 轻声问:“还未问过二位,瑾钰与少卿的婚期定在了何时?”
林朗微顿,下意识抬眼去看林水月。
却见林水月恍若未闻,面色寻常。
他这才道:“此事我也想与永昌伯商议一二,依照朝中的形势,开春后要兴战事, 这战事一起, 似是咱们这等人家自是不好大肆婚嫁。”
“不若将婚期提前至年后, 恰好过了年初三便是个好日子。”
这话一出, 屋里安静了瞬。
林朗所言倒是不假,可这谁成婚不得要准备良久。尤其似是他们这样的大家, 都讲究个面子, 不可能草草了事。
眼下离过年也就月余, 初三便成亲, 能做什么准备?
林瑾钰收紧了自己的手,面上有些难堪。
“说起这事。”梁夫人面上不悦,沉声道:“我今岁才去寺庙里求过,那慈恩寺的大师说, 少卿的八字同明年这个年份相冲,成亲的话,务必需要避开了去。”
场面僵住。
这一个说要尽快成亲,另一个更绝,直接说明年一整年都不行。
林朗想要他们早些成亲的原因较为隐秘,但细想之下也不难发现。林府因为林瑾钰的身世,还有林水月的态度,如今备受瞩目。
林瑾钰早些出嫁,是为了避免夜长梦多,也是林朗想早日解决府中矛盾。
而那梁夫人,便叫人不能理解了。
林瑾钰低下头,面上苍白一片。
容品只得出来打圆场:“瑾钰出嫁之后,便到水月了吧。”
“不知林大人可有所打算?”
屋内彻底安静了。
林朗嘴里发苦,不由得埋怨地看了容品一眼。这是在给他找不痛快呢,什么不能问就偏问什么。
林水月现在的态度,她的婚事是他能做主的吗?
而屋内其他人的表现,则就精彩多了。
容京面上微动,柳氏热切的目光落在了林水月身上。
与之相比,梁夫人则是沉下面容,嗤笑道:“是啊,一个女子,便是朝上的事情参与再多,也莫要忘记了自己的本份才是。”
“这世间女子啊,无论如何终归都是要嫁人的。如今听着林大人的名号倒是好听,日后嫁了人,少不得要给夫家惹来麻烦。”
“林大人也该管管了,在招出更大的祸事来之前,早些定个人家。”
屋内气氛微变,容品脸上的笑容僵住。
林淮尹放下了手中的茶盏,沉声道:“梁夫人慎言,水月行的是为国为民的好事,她的婚事亦是我们的家事,与他人无关。”
梁夫人被他一个小辈拂了面子,加之林朗刚才的话,心中更是不悦,声音尖锐地道:“行啊,我倒是不知道,什么时候这林府上下都指望着一个女子来过活了。”
这下连林朗的脸色都变了。
永昌伯微蹙眉,想要让梁夫人噤声。
却又觉得此时开口,落的是他们永昌伯府的颜面,迟疑片刻,便未出声。
反倒林水月面色从容,她轻抿了口茶:“梁夫人这般了得,想必身上已然有了诰命吧。”
那梁夫人面色微僵。
“林大人记错了吧,梁夫人身上并无诰命。”柳氏却在一旁笑吟吟地替她作答。
“便无诰命又如何?再怎么说,我也是你的长辈……”
林水月淡声道:“所以便能以白身议论官家之事了?”
梁夫人的话戛然而止。
自林水月入门后,一直缄默不言的梁少卿只得道:“林大人言重了。”
“母亲不懂朝政,二则,她也是出于对林大人的关照。”
见林水月不语,梁少卿只得起身,对她躬身行礼:“有言语冒犯之处,还请大人见谅。”
梁夫人惊诧,不可思议地看向梁少卿。
在她眼中,她儿子是青年才俊,又早早得了庆王的赏识,远非林水月这种莫名其妙入了朝阁的人可以比拟。
但她未想到,因着她三言两语,竟惹得儿子向林水月低头。
永昌伯在朝政之上也算不得多敏锐,否则方才也不会放任她这般说话,如今看着梁少卿的举动,亦是瞬间明白回来。
只得斥责她:“这是林府家事,由得了你在此瞎掺和?”
这一出变化,容品、林朗同林淮尹的表现尚可。
却是叫屋里的女人都变了脸色,曾几何时,她们别说是挤兑林水月几句,便是真的争锋相对。
林水月也不能拿她们如何。
可如今不过才几日,竟是发生这般大的变化。
知晓她身份不同以往,但真切感觉到了差距,尚还是第一次。
尤其是林瑾钰,她面色恍惚地看着自己的未婚夫婿向林水月赔礼道歉,好半晌都没反应过来。
“今日乃是家宴,烦请林小姐……不,林大人。”永昌伯斟酌着言语:“看在了我的面上,不与她一般见识。”
想来他这辈子,向个小辈,还是个女子赔罪,倒也是第一次。
林朗动了动唇,想说什么却又犹豫林水月的性子,踌躇时,听得林水月道:“罢了。”
此言一出,满屋的几个男人竟是都不由自主地松了口气。
秦氏坐在上首,人都懵了。
她不明白,为何林朗也开始要看那林水月的脸色行事了?
很快她就明白了。
“老爷,大理寺少卿魏大人求见。”林府管事满脸惊讶地前来禀报。
林朗交友不多,朝上的官员就更少了。
而大理寺那样的衙门,就注定了官员不会同人走得太近。
今日忽而上门,他怎能不惊讶。
林朗亦是怔愣片刻,随即忙道:“快请进来。”
那位魏大人很快就随府中下人进来了,面上笑呵呵的,甚至还为林朗送来了份礼物。
林朗与他不甚相熟,拱手应了几句,那魏朗便将话头转到了林水月身上。
“小林大人可在府中?”
林朗这才清楚,人家这是奔着林水月来的。
魏朗与他一并进了里间,未来得及同那永昌伯容品二人寒暄几句,便率先走到了林水月身侧。
魏朗今年四十有二,这年纪都当得林水月的父亲了。
然而同她说话时,却很是客气。
三言两语交代清楚后,林水月一锤定音:“……便如此向圣上汇报。”
魏朗当即颔首应下。
这次范府的事情,由刑部和他们大理寺一并审理。
刑部之中势力众多,魏朗压力颇大。不想后面皇帝又指了林水月前来,原本他也存了轻视之意。
未料到林水月接手后,一切都困难均是迎刃而解。
魏朗年纪不小了,在这个位置上也待了足够长时间,想要精进却不知从何做起。
这等大案子,他也知晓,稍不留神带来的,不是功劳而是毁灭。
林水月是天子近臣,在她帮忙之下,魏朗近三年头一次得了圣上的嘉赏,这可实在是一个太好不过的信号了。
一时魏朗也顾不得林水月是男是女究竟多大,只将对方看成了自己仕途上的领头人。
今日刚得了消息,更是想也不想地就求到了林水月门上。
得了林水月准确的回答后,魏朗并未停留多久,便起身告辞了。
他一走,这屋内的气氛变得更加古怪。
大理寺是握着实权的衙门,这点上秦氏总是知道的。
当她瞧见魏朗对林水月如此客气后,她倒也明白林朗的态度了。
只是,这个如今身份早已不同的林水月,到底是与她不亲近了。
不光是她,她见林朗甚至是林淮尹,也是同样的感觉。
屋内安静非常,林水月轻敲了下桌面,淡声道:“范郁在天牢中自缢了。”
此言一出,众人均是惊愕看她。
林朗凝声道:“天牢属于刑部统管,范郁又是何等重要的囚犯,这么多人看着,竟也能叫他自缢了?”
范郁,范大学士。
林朗对他还有些印象,记得他刚入朝那几年,范郁已经位列内阁。
那时何等的意气风发,他想凑上去讨好,都没办法挤进里边去。
未料到数十年后,此人竟是倒在了他女儿手中。
林朗心境格外的复杂。
林水月只说了一句,便未再谈及。
魏朗都上门来了,与其放任他们猜测,不如她直接告知。
而此事对于朝野而言都是件大事,代表着范府以及鄞州的事情到此为止。
林朗也顾不得什么生辰了,便与容品及永昌伯商议了起来。
女眷在一旁插不上话,更不敢再去林水月面前多言,容芯蕊后续是连看都不敢看她了。
林水月倒一派稀松平常。
甚至叫红缨找来了她留在这边的钓具,将灰鼠皮帽子一扣,就去门口的池塘里钓鱼去了。
“她可真是……”容芯蕊噎了下,半晌道:“初心不改。”
林淮尹见状摇头失笑。
她也不问问林淮尹是否把鱼放回去了,倒是自在。
而梁少卿倚窗看了半晌后,终是忍耐不住走出了门。
他走近了,才发觉林水月说是钓鱼,实际正跟红缨二人围着炉子烤红薯吃。
见他走近了,林水月面上也是稀松平常,甚至还咬了口刚烤出来的红薯。
“你……”梁少卿迟疑片刻道:“你为何不说?”
林水月不明就里地看他。
“你同瑾钰的事。”梁少卿说得晦涩。
他这些日子都不好过,总会情不自禁想起林水月,想起她刚到林府的日子,还有此前的种种。
在她拼命凑上来,抢走了婚事时,他对她还是极厌恶的。
然而如今更多的是五味陈杂。
他甚至想问,林水月为何一开始不是这个模样。
她为什么要刻意扮傻,又不诉说自己的委屈?
“有区别吗?”林水月吃饱了,人有些惫懒。
梁少卿想也不想地道:“当然有区别!”
如果不是这些事,说不准现在他们的婚事还在。
林水月似是轻笑了声。
梁少卿抬眸看她,却见她眸黑如墨,静静地看着眼前的池水,池水倒映在她的眸中,像澄澈的弯月。
她还戴着那个丑丑的帽子,碎发凌乱地散在耳边,人却是娴静淡然的。
是了。
梁少卿怔怔出神,好像从很早之前,她就是这副平静淡泊的模样,可他们都没能看出来,始终觉得她是在装相。
“你挡着我的鱼儿了。”林水月淡声道。
梁少卿微怔,再看她,她的目光还是落在池中。
那满池子的鱼儿,都要比他重要。
梁少卿觉出她的态度后,心下不由得钝痛。
他有些恍惚,他这又是怎么了?
“公子。”身后的小厮轻唤了他一声:“林大小姐说她这几日作了首诗,请您过去瞧瞧。”
梁少卿回过神来,苦笑了瞬。
作诗作画,谁又比得过眼前的人。
他尤记得,无钱这个名字第一次出现在众人面前,便是在临西水榭,写出了千古绝对。
他失魂落魄地随小厮离开,红缨见他走了,不由问道:“小姐,他这是什么意思?”
林水月挑眉,半天才反应过来她在问梁少卿。
她摸了下下巴:“不知道,可能疯了吧。”
红缨赞同地点头。
林水月在池边耗了一个时辰,也没钓上来鱼,而林家这顿饭她到底也没能吃上。
下午时分,宫中来信,说是皇帝召她入宫觐见。
林水月衣裳都来不及换,便随来人入了宫。
待进了御书房后,才发现这边除了皇帝与荣忠外,再无他人。
皇帝坐在御案后面,瞧不清楚神色。
见林水月进来,皇帝淡声道:“朕听底下的人说,是你做出了那个什么……麻将是吧,那你棋下得如何?”
林水月思考了一瞬:“好极了。”
皇帝诧异地看了她一眼,竟还有这么自夸的?
待得棋盘搬了上来,真切地跟林水月下了几局后,皇帝此前复杂的心境已经彻底烟消云散。
林水月手里捏着棋子,犹豫再三,将其放在了棋盘一个位置。
这一步下下去,她又将自己下入了死局。
莫说皇帝,荣忠看着唇角都抽搐了下。
他挺想问问林水月,这么臭的棋,她是怎么面不改色的说出好极了这三个字的。
“皇上,臣能反悔吗?”
皇帝:……
他以为自己听错了,问了一遍:“你要跟朕悔棋?”
林水月诚恳地点头:“可以吗?”
瞧着她眼底真切的期盼,荣忠憋笑憋到内伤。
他也是第一次见到林大人这样的,旁人与皇帝对弈,恨不得使出浑身的力气,都要尽量漂亮地输给皇帝。
她倒好,脸不红心不跳地想跟皇帝悔棋。
她怎么那么能呢!
“悔吧。”皇帝话音刚落,对面的人迫不及待地收回棋子,然后把棋下到了一个最多不过两步,又会将她自己堵死的地方。
皇帝:……
真是难为她了。
“朕今日算是明白了,合着你输给小九银子,还真不是什么偶然。”
林水月谦虚一笑:“倒也不是全输,偶尔还是赢那么一两把的。”
“偶尔?”
“二三十把里总能抓瞎一把。”
皇帝当即大笑出声。
荣忠见得皇帝一扫之前的阴霾,顿时也觉得林水月实在是高。
能不着痕迹把棋下得这么臭,到了惹得皇帝发笑的地步,倒也是一种能耐了。
然而他有所不知的是,林水月真的不是演技太好。
她就是真实的手臭。
皇帝笑罢,同她道:“前些个日子,朕去太后宫中用膳,听太后说,想要将你指给庆王为妃。”
“你是何意啊?”
这话可不好答。
林水月微顿道:“臣只想报效朝廷。”
挺正常一句话,又把皇帝逗笑了。
“你这话说的,庆王是朕的孩子,你嫁给他,便是庆王妃。”
荣忠在一旁听得心惊。
皇帝开口就是庆王妃,竟是从未考虑过要让林水月委身为妾。
光就这一项上,便是林水月的殊荣了。
“王妃当得好,不也是报效朝廷了?”
林水月思虑片刻,认真道:“可若成了王妃之后,臣就不能够随时入宫陪侍君侧了。”
“更不能向圣上展示臣的棋艺。”
皇帝失笑,就她这棋艺,算了吧。
但有一句话她倒是说到了皇帝的心坎里,皇帝登基这么多年,也鲜少遇见如林水月这般合心意的臣子了。
裴尘是聪慧,可因着少时还有太子的事,多少与他生了嫌隙。
时日一久,便也离心了。
林水月若真嫁入了皇家,君臣变成了公媳,从何等方面来说,都是叫皇帝颇为遗憾的。
所以太后在提起这事时,皇帝并未一口应下。
“无论如何,太后既是叫了你去群芳宴,你便去罢。”
“臣遵旨。”
再多余的话,皇帝便没有讲了。
在跟她下了两盘棋,她开始下一步悔一步后,皇帝终于是对她忍无可忍,把她赶出了御书房。
从头到尾,皇帝都像是临时起意,叫她来宫中话家常的。
然而林水月却清楚,范郁是老臣了,他死得这般不体面,皇帝心中并不好受。
加之这死实在蹊跷,原本叫皇帝深信的刑部,如今也变得形迹可疑了起来,甚至……连对自己的亲生儿子都不能深信不疑。
所谓孤家寡人,大抵如此。
只是事情的变幻,远超常人所想。
年关将近,朝中事务繁忙。
刑部因为范郁自缢之事,吃了不少的挂落。
但最后查下来,也仅是落到了底下的官差身上,不痛不痒地处置了几个官员后,便搁置了下来。
但林水月这个侍书女官,非但没有闲置下来,反而彻底与她侍书的名头相背离。
早朝之上,在皇帝第三次将重要的朝务交到了林水月手中后,终于是有人站不住了。
今日早朝散的较早,林水月朝务繁忙,本已经打算先行一步去往御书房的,未料到安静了许多日,在朝上也几乎不说话的太子,忽而站了出来。
“父皇,儿臣有要事禀报。”
上首的皇帝扫了他一眼,面色有些寡淡,却还是道:“说罢。”
林水月收回了自己迈出去的脚。
未料,却听得太子沉声说道:“太子妃病亡已久,儿臣虽倍感悲伤,却也清楚身上背负着为皇室开枝散叶之责。”
“如今东宫中,除却了儿臣自青云山带回的侧妃及几个侍妾外,再无其他。”
太子微顿了瞬,随即高声道:“赶在年节之前,儿臣想请父皇为儿臣赐婚。”
一语惊四座。
底下的朝臣均是热闹了开来。
太子妃的位置空悬了许久,可但凡是个正常人,对这个位置都是没什么想法的。
毕竟谁都清楚,太子已不能人道。
只不过府中侧妃是个有福气的,赶在太子损耗前诞下了皇孙,让太子后继有人。
但若如今太子再娶,那即便是有着太子妃之名,却也只是守活寡罢了,不光得不到宠爱,甚至无法诞下自己的孩子。
日后少不得为庶长子铺路,为侧妃让路。
总归,并非是什么好位置。
不过倒也有贪图富贵的人家,不在乎这些事情,只为了太子妃的位置,亦或者说……
是未来皇后的位置。
“哦?”皇帝看向了他:“为谁赐婚?”
太子一顿,随即沉声道:“儿臣欲求娶林朗林大人之女林水月,为太子侧妃!”
满殿哗然——
竟然是林水月。
“太子这也……”若非在殿前,钱阁老那荒唐二字已经要克制不住,脱口而出了。
谁都知道范府败于林水月之手,而范府衰败之前,曾是太子的左膀右臂,而今太子居然要求娶林水月。
这便罢了。
若是太子妃,多少还能看出些太子的诚意。
侧妃。
这全然是在折辱林水月了。
若说太子妃是守得活寡,那这侧妃……是连带着声名也没有。
且林水月入了东宫,少不得退出朝阁。
此举之下,不光削了她的官职,更甚的是,极有可能让她后半生都在东宫内磋磨至死。
田阁老亦是沉下了面容,脸色难看。
他抬眼看向了裴尘的方向,但因隔得远,无法看清裴尘面上的情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