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依旧面露不悦。
见状, 范恒之只能将去请林水月的下人处置了。
未想到的是,翌日一早到了朝堂上,发现此事不光裴尘知道的, 而是整个京城都知道了。
林水月这正四品女官上任的第二日, 便告了病假。
告假之前,她只去过太子府。
除此外,还有裴尘在太后宫中所说的那番话, 都叫朝野议论纷纷。
早朝结束后,钱阁老几位老臣走在了一起。
钱阁老看了下外边的天, 摇了摇头:“……她初入朝堂便展露锋芒,按理来说,是该受些磋磨。”
另一位阁老却叹气道:“可这磋磨未免也太大了,一个女官罢了,竟值得太子亲自出面。”
“朝堂汹涌,不止如此。女子涉足之下, 更显艰难。此番她若熬不过去, 也确实是难以在朝中立足了。”
众说纷纭, 但除了年轻些的官员, 大多数人都清楚,林水月此劫怕是难了。
林朗心情复杂, 回到府中后, 寻了秦氏过来, 仔细过问了那日在太后宫中的事。
听到太后将林水月的名字添到了选妃宴上, 林朗倏地起身:“这么重要的事,你怎么不早些告诉我?”
秦氏脸上有些不自在:“近些日子不是看老爷为她之事丢了颜面,心绪不佳,我这才没说的……”
林朗按耐住自己想要发火的冲动, 沉默片刻后道:“你去。”
秦氏怔住:“去做什么?”
“去秋叶胡同将林水月请过来!”林朗很是暴躁:“听清楚了,是请!”
秦氏无奈,只得应下。
等到了秋叶胡同那边,却吃了个闭门羹。
开门的小厮是林水月自林府中带过去的,自是认识秦氏,不过却并未让她进去。
“小姐近日事忙,您请回吧。”
只留了这么句话,叫秦氏气得够呛,便把门关上了。
秦氏怒气匆匆地走了,这事也没逃过那些盯着林水月动静的人的眼睛。
“看这样,确实是碰见难题了。”
“所以一个女子,非得要在朝堂上闹腾什么,经此一事,叫她从此自朝堂上消失了才好!”
“本就是个侍奉笔墨的女官,只怕这闭门不出的,又是在捣腾什么画作吧。”
靠着画作来赢得皇帝的欢心,眼下林水月在众人眼里,还真的只能到这个地步。
哪怕鄞州之事她办得很漂亮。
“鄞州雪崩,她占尽了天时地利,赶在了许多人未反应过来之前,就已经得到了情报,所以才如此顺畅。”
又一日早朝后,林水月还是告病在家。
此时对她的议论,已经不是躲在人后了,而是就在人前,毫不避讳。
梁少卿走在后方,听着前面几个官员的对话。
“如今算是碰壁了,只不知她这是要躲到什么时候?”
“能躲则躲呗,总归那边也不会将事情做得太过,去追着她叫她出来就是了。”
有人小声地道:“就是不知道太子此番出了个什么难题。”
“这可不是你我能议论的事,都且住嘴吧。”
“你说,此事她能躲得过去吗?”连带着庆王,都问起了此事。
梁少卿沉吟,随即摇头。
据他所知,那事实在是太大了,不是林水月一个初涉朝堂的人可以做得了的。
眼看林水月这个样子,应当是在抓紧时间作画。
指望着事发之后,可以用画作让皇帝息怒些许。
同梁少卿一样想法的人不再少数。
只是因为林水月这第一女官的身份,导致知晓的人众多,到了林水月告病的第三日,是连成日里只知道游玩,无心于朝政的樊篱都知道了。
樊篱挑着日子去见了裴尘。
终是问出了自己心里的疑惑:“太子究竟是让林水月做什么事?”
裴尘正在作画,闻言看了他一眼:“是你问的,还是你们家老太太问的?”
樊篱摸了摸鼻子,也知道好友懂他,便也不遮掩道:“你知道我是个什么性子,当然是老太太问的。”
“也不知怎么了,我家老太太,连我那几个日日在她跟前杵着的嫡姐庶妹的都看不上,就是喜欢林水月。”
“这不听着林水月要遭殃,就派我来问话来了。”
裴尘放下手中的笔,看了下外面的天色。
这几日里,天气逐渐变好,尤其是今日。冬日里罕见地看见了太阳,阳光穿透云层,落到了他这静谧的书房中。
“太子让她递一道折子。”
樊篱愣住,就这事?
多余的裴尘也未多说,樊篱得了回答转身欲走。
这一抬眼,却注意到裴尘方才画的画。
他顿时惊为天人,瞪大了眼看向裴尘:“你你你、这……”
裴尘见他瞧见了,倒也未遮掩,甚至还笑了瞬。
樊篱更是如同见了鬼似的,噼里啪啦弄掉了他书房里好几件摆设,这才提着气问道:“什么时候的事呐?”
裴尘轻勾唇,笑着摇了摇头。
樊篱一时间不知该说些什么才好,他想到了自家老封君前些日子说的事,忍不住叹了口气。
“你,唉,算了。”
说完就走了。
徒留裴尘轻眯了下眼。
怎么,林水月想做寡妇的梦想已经谁都知道了吗?
第四日,这日没有早朝。
故而林水月也不用继续告假了,但随着时日渐渐推进,京城里已经是谣言遍地。
连带着平日里根本就不关注朝政的各家小姐、夫人,也都纷纷在议论这件事情。
都在想着林水月该如何收场的时候,猝不及防的,那林水月就这么出现了。
今日是老封君的生辰。
到了老封君这个年纪,每过一年都是上天的恩赐,今年难得老封君起了意,底下的人便按照她的想法来办,也就有了这个寿宴。
寿宴不拘男女,都凑在了老封君的屋内,陪着老封君说话。
……虽然老封君说话还是一如既往的不动听,但气氛也很是不错。
就在这个时候,底下的下人通传,说是林水月来了。
屋内的气氛瞬间就冷了下来。
在座的人皆是愣了神,不明白这林水月怎么就突然出现了。
难不成是她画作终于完成了,亦或者说,画不出来,这是来找老封君求救来了?
老封君喜欢林水月的事,也不是什么稀罕事了。
如若不是樊篱是个野的,老封君自己都瞧不上,说不准还要跟林老夫人商议,把林水月定到自己家中来呢!
思绪翻涌中,林水月便已经领着人进来了。
她今日穿了身烟粉紫绣茶花的衣裙,勾勒出纤细的腰肢,头戴宝冠,姿容绝佳。
瞧着是因为老人生辰,穿得喜庆了些。
容色也是一如既往的出色,甚至瞧着精神不错,没有众人想象中的憔悴和苍白。
与她一同进来的,还有两个小厮。
“恭祝老封君寿比南山。”林水月话音刚落,身后的两个小厮便合力将箱子抬到了众人面前。
“这是何物?”老封君来了兴趣:“你个丫头该不会送了一箱银子过来吧。”
此言一出,跟在老封君身边的几个樊家子女,皆是笑开了来。
因着老封君的缘故,樊府上下对林水月的态度还不错。
也都知道,这位林家小姐最爱的,便是银子了。
“瞧您说的,我是那等俗气之人?”林水月说罢,笑着叫人打开了箱子。
樊篱走在最前面,脑袋都快凑到箱子里边去了。
看了一眼后,惊呼出声。
她确实不是那种庸俗的人,所以不送银子,送了一箱子的牌。
首当其冲的就是一副青玉做的麻将,樊篱也是长见识了,青玉这样珍惜的品种,还能拿来做麻将的。
其下还有各类奇形怪状,他见都没见过的牌。
俱是做工精细,打磨光滑。
且因着老人家年纪大了,这些牌都做得比较大,很适合老封君平日里用来解闷。
“这个我喜欢。”老封君一看,也是乐了。
当下也不管所有人是个什么模样和情绪,挥挥手就要招呼人打麻将。
“你今日既是来了,那就别走了,还是同你打牌最是爽快。”老封君招呼着林水月。
诡异的是,那林水月竟然应了。
谭素月坐在了不远处,小声地问:“她真不是疯了?”
如果不是疯了,都解释不通这等行为,眼看着就要火烧眉毛了,她来老封君的寿宴也就算了。
还真就打算陪人打牌?
真的。
那边东西都准备好了,那副青玉麻将才刚亮相,就被拿来用了。
老封君兴致好,又捉了樊篱上桌,见还少一个人,她本想着随便叫一个来。
哪知樊篱一看着林水月,这眼珠子就滴溜溜地转。
当即拦住了老封君,把裴尘请来了。
裴尘与樊篱二人交好,老封君生辰他不可能不到。
只是他身子不好,陪着樊篱他爹说了几句话,在书房内落座,没有在这人来人往的屋内。
以至于林水月这刚上了桌,裴尘就坐到了她身侧。
她挑了挑眉,倒也没说什么。
此前打麻将都是在人后,险少在人前。
如今在老封君等人的带动下,麻将也为京城之人所熟悉了,许多人都会打。
不过在宴上架个桌子倒也是头一回。
待得他们落座后,还有不少人在身侧观摩的。
这不看不知道,这个由林水月发现林水月带动的玩意,她居然能玩得那么差。
胡西西站在了林水月身后,捂住了眼。
“你怎么了?”旁人还问她。
“我还是别看了,我怕我忍不住把她扯下来自己上。”
天底下竟有林水月这等手气差,玩得烂,永远把自己需要的牌打出去的奇葩。
等看了一会后,胡西西忽然心平气和了。
因为她发现,一个奇葩不可怕,一堆奇葩凑一窝才是最恐怖的。
就这桌上,一个樊篱打个麻将跟要命似的,嘴里念念有词,不知道是在算牌还是在算命。
一个林水月,摸牌丢牌一气呵成,就跟那牌烫手似的。
还有一位,是叫胡西西没想到的。
“我们玉树临风,矜贵潇洒的裴大公子,怎么也跟中了邪似的?”
临上桌之前,胡西西记得老封君问过,裴尘说会打。
可也不是这个打法啊!
他拿到的牌均是不看,看心情打牌。
打得比林水月还随性。
胡西西看着脑瓜子嗡嗡地叫,她觉得最惨的是老封君,分明是寿星,却要在这个当下,受这三个奇葩的折磨。
老封君做错了什么?
然而,看着看着,胡西西却品出了些味来。
旁人有所不知,她在什么琴棋书画上没太大造诣,下棋麻将这等‘偏门’,却是个难得的好手。
尤其是麻将,她几乎逢打必赢,算是半个行家,所以能看懂些旁人看不明白的门道。
是以才让她发现了此事。
那裴大公子,竟是在给林水月喂牌。
林水月打麻将自来十打九输,纯粹就是个移动的钱袋子。
今日难得的时来运转,自上桌开始,就好运连连。即便是在她这如此出众的牌技之下,都赢了好几局。
她没忍住,扫了眼旁边的人。
那人身上还是带着熟悉的冷香,唇边始终带着抹温和又疏离的笑容,瞧着矜贵非常。
看着人模狗样的,竟干些鸡鸣狗盗之事。
不过,她喜欢。
林水月可一次都没体会过这种连连胡牌,哪怕是摸一把稀碎的牌,最后都能合上的感觉。
一时喜笑颜开。
而几圈打下来后,连带着老封君都看了出来,目光总落到了裴尘和林水月的身上。
可这两个人,一个沉迷打牌,一个只顾喂牌。
明面上看起来还真没什么。
“怎么又是我?”老封君回过神来,眼见樊篱垮着脸。
是又好气又好笑。
裴尘到底有所顾及,控制着度,没让老封君输。
于是整个桌上,输家便总是那么一位。
樊篱自己还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以为是自己今日手气不佳呢!
老封君看得分明,却也未点名,陪着他们闹。
这麻将竟是一直打到了晚上。
谭素月在边上,人都麻木了:“我都看累了,这林水月究竟是来做什么的?”
本来她也不会留这么长的时间,可因为实在是好奇林水月想做些什么,便等到了如今。
谁知林水月真的就是打麻将。
整个过程中,她都盯着了,他们说的话也俱都是跟麻将有关系的。
“瞧着她这个样子,多半是没了法子,自暴自弃了吧。”
“说不准也是有了应对之策。”
“能有什么应对之策,还真当朝政是什么了?”
议论纷纷中,谭素月是再也撑不住,回家睡觉了。
而林水月那边也停了手。
老封君年纪大了,玩得太久伤身。
她起身告辞,裴尘便也起身离开。
“真是奇了怪了,往日里也不见我这手气这么差,今日是怎么了,到头来合着就我一个输家?”
“笨不死你得了。”
从屋内走出来,还能听到樊篱同老封君的对话。
今日无星无月,引路的丫鬟打着灯笼,林水月身上披着件厚实的披风,倒也不觉得冷。
只是她抬眼看了下裴尘那略显苍白的神色,道:“走快一些,裴大人见不得冷风。”
裴尘见状,莞尔一笑。
林水月发觉这人笑起来,当真是十分招人。
他气质清冷,可一笑就像山川融化,仿若隔了很久远,都能闻到他身上那股冷香。
“二小姐这是怜惜我了。”
林水月:“……我只是觉得,跟你打麻将实在是很愉快。”
她对裴尘笑:“裴大人可得要保护好身子。”
裴尘轻笑:“定不负二小姐所托。”
至马车前,他们二人也未再多说些什么。
一夜好眠。
次日一早,林水月在樊府打了一下午麻将的事情,已经传开了来。
不少人觉得林水月行事荒唐,但转念一想,这极有可能是无奈之下的举动,便也说得过去了。
而距离太子设宴,今日已经是第五天。
五日为限,今日之前,林水月必须得要给出个抉择了。
早朝还没开始,便已经热议开来。
“依我看,只怕这林水月日后也不会再来早朝了。”
“本就应当如此,朝堂可不是女人玩闹的地方。”
“此番一过,也算得上是恢复正常了。”
不少官员俱是这么以为的,因着太子还没到,说话也就没有那么顾及。
“何况即便是能出现,她能想出些什么好法子?不过是些平复圣上心绪的办法,可那画作却也不是什么免死金牌啊。”
“圣上议政的时候,最不喜欢的就是谈及其他,便是她的画作再如何叫圣上喜欢,也会因为不知轻重而被逐了出去。”
“太子殿下到——”
太监尖细的嗓音划破天际,周遭议论不已的众人俱是停了下来。
太子缓步行来,目光自这些人身上划过。
文武百官并着庆王俱是已经到了,唯独不见二人,这二人,一个是裴尘,另一个则是林水月了。
“裴大人昨日叫人向宫中告了假。”跟在太子身边的宫人忙道。
“是何缘由?”
“听闻是去樊府贺寿,回来时吹了风,身子有些不好。”
太子微颔首,出征在即,裴尘身子出不得差错。
近来朝上的事情也不需要裴尘插手,他若不舒服便只管在府中休息,这也是皇帝的意思。
“林水月呢?”
这一声问出口,周围皆是安静了瞬。
太子冷笑了瞬,这是躲着不敢出来了。
林水月既是这么选择,那么过了今日,也不可能再出现在了这朝堂之上了。
他微顿了瞬,正欲抬步进入殿中。
却忽然听得周围的人惊呼了瞬:“林大人来了!”
太子面色一沉,回身看去。
这一抬眼,便见林水月自宫道上缓缓走来。
同第一日她来早朝时没太多的区别,只不过……
同是一身红色,第一日来时,林水月穿的是自己的红色披风,而今日,则是已经换上了崭新的官袍。
林水月的官袍同在场的所有人一样,只不过被她穿在了身上,则别有一番美感。
她面容沉静,一步一步地,走到了众人跟前。
这边所有的人皆是安静了下来,无数的目光落在了她的身上。
林水月却依旧镇定自若,甚至未曾多看太子一眼。
太子冷笑了瞬,提步入了大殿。
今日的早朝,比往日要漫长一些。
早朝开始之后,皇帝看见了时隔几日又出现在了大殿上的林水月,面上也无太多的情绪。
照例听了日常汇报后,殿上安静了下来。
林水月便在此时,站了出来。
“皇上,臣有本要奏。”
这话一出,顿时让整个大殿上热闹了起来。
“这是何意?”
“还不明白吗,这便是顺从了太子爷的意思,要将奏折报上去了。”
“所以她在府中沉浸几日,还真的如同你我几人探讨的那般,就是在作画来平息圣上怒火?”
“十有八九。”
朝臣们议论纷纷,太子却是无端皱下了眉头。
林水月同意将奏折呈上,可却并未提前告知过他。
那一道折子如今还在他的府上,林水月说是要上报,报什么?
亦或者是她来之前曾去了太子府中取了奏折?或者是范恒之率先将奏折给了她?
否则的话,她这又是为何?
混乱中,皇帝声音平静:“说罢。”
周围顿时安静了下来。
压力顿显。
同这深不可测的大殿,还有乌压压的人群比较起来,林水月的身影实在是瘦弱了些。
所有的目光落在了她的身上,宛如一座沉重的大山,其目的,就是为了压弯她的脊梁。
林水月心绪平静,停顿片刻,便不疾不徐地道:“鄞州雪崩之事,臣以为,其下官员有着不可饶恕之罪。”
静——
谁都未曾想到,林水月一开口,不提太子不提其他,反倒又说起了鄞州的事。
“莫非她打算用功劳来抵过?太子爷叫她呈上的奏折,应当不是这个才对。”
“谁知道她是怎么想的,且听着就是了。”
而那边,林水月一开口,太子便变了脸色。
然而,皇帝面前,林水月得了准许,他们谁也不敢随便开口。
“雪崩不比地动,在其发生之前,均是有迹可循的。其下官员未能够在雪崩之前,疏散群众,致使鄞州损伤重大,数以万计的百姓受伤,此为其一。”
“其二,乃是雪崩之后,鄞州官员为掩盖罪果,对雪崩之事加以遮掩,延误了朝廷救灾、救民的时间,以至于大半个月的时间内,受灾的百姓无饭可吃,无家可归。”
“据闻,光是荆山等地,便有百姓未受雪灾,却因饥寒交迫而亡。这便不是天灾,而是人祸了。”
林水月说罢,微顿了瞬:“另有,臣这几日调查得知,鄞州官府为掩盖罪行,所呈上的伤亡数字,与实际的伤亡人数相差甚大。”
“因而,臣以为,鄞州之事,当地官员及其党羽,当负起主要的责任。”
大殿陷入了诡异的沉静中。
殿上的皇帝面色已经沉了下来,听到林水月所言的一桩桩事,面色已经绷得很紧。
然而,这才仅是一个开始。
“原本,此事到此就该了结了才是,可臣探查之下,发现了其诡异之处,请皇上过目。”
她将此前写好的折子,递给了荣忠。
荣忠亲自呈了上去,皇帝看了之后,勃然大怒。
而林水月却恍若未闻一般,淡声道:“以荆山为例,臣发现,在荆山为官的官员,并非正常科举入仕,也非正常选拔之官员,甚至荆山县令……”
“竟是不通笔墨,字也不识。平日里处理公务,便是完全交由底下的几个师爷,此番出事后,率先领着家眷撤出荆山。”
“而这位县令,还不只是特例。鄞州另外几个重要的县城之内,都出现了这等现象,甚至鄞州官府内,也有不少这样的人存在。”
“这些人根本不具备为官的条件,光且不论资质如何,便是其在任上为官的态度,便叫人不敢苟同。”
“而顺着他们这条线往上,却发现……”林水月忽而躬身,未再开口。
然则朝中众臣已经是惊若寒蝉,纷纷掀袍跪下。
林水月的意思,是朝中有人,通过自己手中的权力,在向人卖官。
她例举的这些官员,俱是官品不高的地级官,也在离京甚远的地方,然而如此之庞大的数量,其背后涉及之人,只怕……
别的不说,那吏部尚书已经双腿发软,险些瘫倒在地了。
卖官这等事,是比贪墨还要更加严重的。
尤其是出现了这么大的人祸之后,更是叫人心惊胆战。
然而朝中臣子到底不是吃素的,林水月语毕,便有人大声斥责道:“林大人,你所言俱是你的揣测。”
“何时开始,揣测也能够作为奏报的条件了?林大人若是不熟悉官务,便回去做自己的官家小姐,为何要来这大殿上危言耸听?”
不错,不少人缓了一口气来。
皆是对着林水月口诛笔伐:“林大人未免也太过于急于求成了些,不甚了解的事务,也能拿到了殿前来说。”
“且不说各个地级官治理地方,与京城的情况不一样,就说各地的调任之上便是复杂非常。你随口几句言语,就想要葬送了他人努力,你是何居心?”
“还请皇上明鉴,林水月分明是空口白牙的诬陷,鄞州灾情在前日已经有所汇报,她此时又拿来说道,分明是在顾左右而言他!”
皇帝面沉如霜,见状凝声道:“你可有证据?”
“回皇上,有。”
那跪地的吏部尚书气急了,当即怒声道:“你能有什么证据?又是你在荆山的灾民报给你的?亦或者是其他地方搜罗而来?”
“灾民的妄言也企图当做证物,简直是荒唐可笑!”
林水月却并不生气,闻言平静地道:“有被冒名顶替之人,有被陷害入狱的,更有甚者,已经被杀人灭口。”
“大人想听哪一种?”
那吏部尚书当即脸色大变,不料,林水月根本不给他反应的时间,轻声道:“臣所提之人,俱是有涉案的人证、物证。”
“这些人已于今晨抵达京城,随时可以召见。”
这话一出,那吏部尚书是彻底瘫倒在了地上,茫然四顾之下,只见得太子眼眸阴鸷。
他心头突地一跳,是纵有千言万语,如今都说不出一个字来,尽数被憋在心头了。
“既是如此,传朕旨令。”皇帝声音发沉,若仔细听,还能听到其中潜藏的深切怒意。
“命大理寺、刑部协同查理此案,三日之内,朕要一个准确的答复。”皇帝怒而起身,拂袖离去。
走之前,深深地看了林水月一眼。
而此时的大殿之上,已经是满殿死寂。
太子一步步踱步至林水月身侧,见她神色平静,丝毫不见慌乱,不由得狞笑了声。
“好、好。孤当真是小瞧了你。”太子怒不可遏,转身离开。
而余下更多的,则是不明就里的官员。
“这是何意?”
“难不成太子让林水月奏报的,并非此事?”
梁少卿好半晌才回过神来,目光始终落在了那林水月身上,良久都移不开视线。
沉默许久之后,才道:“自然不是。”
太子让林水月奏报的,是将此番鄞州雪崩之事,全部盖由鄞州一位官员身上,而保全了其他。
这等奏折报上去之后,圣上必然会勃然大怒。
因为实在是荒唐至极,一人只手遮天,揽下所有罪责,而这其中掩盖的有多少,简直是不得而知。
加之早在前几日呈上去的那份奏折内,对鄞州伤亡数目瞒报。
以求达到了最快将此事遮掩过去的目的。
谁都知道,鄞州一案,看似牵连的最上层,是那吏部尚书。
实际上吏部尚书却早已经转向了太子一方,而管着这些事情,帮助太子处理好尾翼的,则是范府上下。
也即是说,林水月这不声不响,扔出的却是块巨石。
一下就将整个晋朝的官场砸烂了。
真要查起来,从卖官之人,到买官善后之人,有谁能够跑得了?
太子给了她一条死路,未想到林水月不走太子给出的选择,自己抛出了如此重大的消息来。
这官场的天,都为之变色。
此前热议几天,谁人都没有想到会有这样的结果。
毕竟范府势大,太子又自来这狠厉,无人胆敢妄动。
而林水月此人,真就有那种玉石俱焚不顾一切的架势。
太子逼迫她抉择,她索性豁出去,大家都别活。
甚至连带着她什么时候跳过范府,将所得人证物证送入京中,都是件未知的事。
此人,何止是可以为官,这等行事风格,简直像是个疯子!
且看圣上的态度,只怕这桩事情,是不能够善了了。
此时才有人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迟疑道:“所以她连着几日不来早朝,并非是在闭门作画,原来是在等人证物证俱全了?”
“不错,且是今晨一到,便直接上奏。”田阁老微顿片刻,摸了摸自己的胡子:“当真是果决非常。”
这等特质,他还在一个人的身上见到过。
只那人一直收敛锋芒,全然不像是林水月这般肆无忌惮。
而且,今日他也恰巧没有来早朝。
那边,林朗气急败坏,追上了林水月,也不管她乐不乐意,直接将她带到了自己的马车之上,劈头盖脸就是一顿责问。
“此前太子找上你,我想问你究竟是何事,你不说也就算了,如今竟是一声不响捅破了天,林水月,你究竟在想些什么?”
林水月面色平静地理了理自己的衣袖,闻言看他:“父亲。”
林朗冷笑:“这又不叫我林朗大人了?”
林水月懒得理他,淡声道:“父亲以为,范府之地位如何?”
林朗微顿,随即道:“此前范学士因着身子不好,隐退了下去,但即便是没了他,范大人也是朝中重臣。”
他口中的范学士,便是那范恒之的祖父了。
“范府三代,一个内阁学士,一个一品大员,如今还出了个太子侧妃,那下一步,是不是就该范恒之入仕了?”
林朗微愣,随即皱眉道:“若是如此,这也是范府的荣宠,你此番举动,是要范府不顾一切要你的性命啊!”
林水月却兀自摇头:“要不了了。”
林朗诧异非常,不由得看她。
“若范府还能这么猖獗下去,今日圣上也不会命大理寺受理此案,该受理的人,便是我了,父亲明白吗?”
林朗张了张嘴,好半晌都吐不出一个字来。
不错,圣上沉静太久,以至于他们都忘记了,早前圣上登基时,也是个眼里容不得沙子的人。
只是朝堂之上,不可能一派澄澈,时日久了,藏污纳垢是必然的事。
范府上下已经不止一次在皇上的底线上触碰了。
而鄞州之事,谁都不清楚皇帝心中究竟怎么想。
“……你这。”林朗看着她,好半天都说不出话来,想说她荒唐,却又觉得眼下荒唐的人,似乎是他自己。
想说她胆子太大,可话到了嘴边却又说不出口。
林朗自己都清楚,他这辈子官只能够做这么大了,因为他胆小,也怕事,凡事不敢太过激进。
而林水月。
林朗今日才像是真正认识了自己的这个女儿一般,她比他想象的还要聪慧果敢,甚至胆子大到了拿自己的命去赌。
林朗想起今日朝堂之事,背上已经爬上了层层冷汗。
在他未反应过来的时候,林水月已经赌赢了。
诚如林水月所说,如果皇帝对范府还能够有所容忍。
那么,就该像是第一次,也即是汪家的事情之时,轻飘飘便将此事给揭过了去,都不会让太多人知晓。
便消无声息的没了。
而今,案子已立,林水月手里人证物证俱全。
范府上下,可还跑得掉?
“我行事之前,早已同林府划分了界限。”林水月最后扔下了这句话,便转身离开了。
而林朗坐在了马车中,则久久都回不过神来。
他好像一直以来,都做错了一件事情。
那便是用他的目光,去衡量这几个孩子。此前一直在他眼中,林瑾钰都比林水月有价值。
直到今日,他才清楚,他简直错得离谱。
而那边,太子怒气匆匆,出了皇宫之后,直奔忠国公府上。
府上的人未加阻拦,他进去时,正好碰见大夫从裴尘的房间出来。
太子微眯着眼,怒声问道:“裴尘如何了?”
那大夫骤然见到太子,也是一愣,随即躬身道:“裴大人身子方才好了些,如今又病了,他身子亏空太多,还需好好调养才是,万不能够再吹冷风了。”
太子闻言,冷笑了瞬。
脚步停在了外间,鼻间满是药味,他到底未曾进去。
太子离开后,常嬷嬷端着药进了门。
裴尘依靠在了窗边,手里拿着一卷书,正听着砚书汇报。
“……大理寺已经着令,查封了吏部,并着范府上下。”
他轻敲了下书卷,常嬷嬷轻声道:“太子爷走了。”
瞧着离开时怒不可遏的模样,当是气得不轻。
裴尘面色平静。
林水月一时间掏出那么多的东西来,太子怀疑到了他的头上,倒也正常。
但这事与他无甚关系,一应调查俱是林水月差人去办的。
若说他有插手的话,仅是在前几日林水月派人过来,说是让他帮忙送几个人入京的时候,帮了林水月这个小忙罢了。
可这也算不得什么功劳。
按说功劳,应当是老天爷最大。谁让前几日大雪纷纷,这几日却骤然放晴。
他底下的人手全部都是行船好手,水一化冻便能行船,一路紧赶慢赶,终于是将这些人送入了京中。
至此,他才清楚这些人早在鄞州事发后,就已经从当地出发。
他只帮助送了最后一程。
若说他与林水月联手,那可真是冤枉了。
若有可能,他倒也希望林水月能够全然信任她。
裴尘轻笑,一抬眼,便瞧见了挂在了卧房隐蔽位置的一幅画。
那是一副仕女图。
正是那天满天飞雪,林水月一步步向他走来的模样。
此时浮现心头,又带起阵阵悸动。
忠国公府上安宁美好,外面却已经掀翻了天。
大理寺的人闯进了范府,将范府上下查封,范家的人,俱是暂时被关在了府中。
范家家主,也就是那位范大学士,向押解他们的官差请求,让他离开范府入宫面见圣上。
也被驳回了。
一家人聚在了府中最小的一个花厅中,女眷俱是瑟瑟发抖。
范恒之蹲在其中,满脸仓皇之色。
不过一夕之间,便全然变了个模样。
他父亲在离他不远处的地方,席地而坐,目光放空许久都回不过神来。
他祖父则是拖着病体轻咳了几声,在原地不断地踱步。
“林大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