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熙那边疑似风雨欲来之景, 京城的四爷府同样充满了让人窒息的静默。
一连好几天,胤禛都会在散值回来后拉着他那群幕僚在书房里讨论,而时间也往往会从他散值回来, 一直到月上三竿。
胤禛连饭都不记得吃。
有时候被苏培盛催得急了, 他还会大声喝骂, 将苏培盛骂得狗血淋头。
要知道苏培盛从胤禛尚未成婚开始,就一直跟在他的身边伺候,他跟在胤禛身边的时间比福晋都还要长, 福晋对他尊敬, 胤禛以往也从不会对苏培盛大声喝骂。
虽然其中也有苏培盛会做人的缘故,但胤禛对苏培盛确实格外看重。
但就连苏培盛都被骂了。
整个四爷府的气氛自然沉寂下来,唯恐一个不小心就将四爷府的天, 胤禛给激怒了, 从而让自己落得不好的下场。
但看着胤禛一日日地消瘦,苏培盛到底还是忍不住了。
因为胤禛这段时间根本不去后院, 往往一回府就扎到书房去,福晋等后院女眷已经许久没见到胤禛的面儿了。
也因此, 没人知道胤禛如今的模样。
所以当福晋终于被坐不住的苏培盛请到前院, 希望她能劝劝胤禛多用饭的时候,福晋猝不及防下愣是被瘦得形销骨立的胤禛给吓了一跳。
惊吓之后,自然是心疼。
即便是二人在宫里最难捱的那段时间, 胤禛也不曾这般清瘦!
福晋好言好语地将幕僚们安抚下来, 然后立刻让人去整治了两桌好饭好菜:“记得要清淡, 味儿要好, 多做一点儿酸甜开胃的菜品,养胃补身的汤也多做几份。”
胤禛有些不高兴:“我还有正事要谈,没时间……”
“四爷!”福晋第一次发怒, “您就算不为您自己的身体考虑,也要考虑考虑几位先生的身体吧?您算算这段时间你们都多久没吃晚饭了?厨房端上来的宵夜与点心你们多半也没时间享用吧?您自己不知自己如今模样,几位先生的模样总能看到吧?您瞧瞧他们都被您饿成什么样了?”
胤禛从脑子里繁杂的事情
中清醒过来,几位幕僚瘦弱不堪的体型撞入眼帘。
他顿了下,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肚子。
原本养尊处优养出来的小肚子早已消失,如今平坦地甚至有些凹陷,几乎让他产生了一种稍微用力点就能摸到自己五脏六腑的错觉。
胤禛一下就尴尬了。
福晋见他清醒过来,循循善诱:“四爷,我不知你是为了什么苦恼,但不管做什么,身体都是最重要的本钱。不然您就算干成了大事,却没一个好身体享受,岂不是亏了?”
胤禛深吸一口气,转头看向几位幕僚。
几位幕僚其实早就受不住这种高强度工作了,但因为四爷自己带头工作,一应待遇也都与他们相差无几,他们甚至还能偷空吃点儿点心,四爷忙起来可顾不得吃东西,众人一见他这模样,哪儿还敢提出异议?
如今对上四爷视线,几位幕僚都不约而同地露出了一丝尴尬而不失礼貌的微笑。
其中一位甚至下意识地,揉了揉自己的肚子——
他身体本就不好,这段时间忙下来,他的胃病都要犯了,家里的婆娘也捏着他耳朵念叨了好几次,气得都不愿让他上床了。
咳咳……
胤禛坐到一旁,端起茶水抿了抿,没再拒绝福晋的好意。
一会儿,厨房做好了饭菜。
福晋担心一群人在饭桌上聊正事,耽误了用膳,干脆坐到旁边一直盯着这群人将饭吃完吃饱吃好了,这才让人收拾好东西离开。
且在那天之后,福晋每天晚上都会过来盯着他们用膳。
等他们吃完了,才会回正院独自一人用膳。
好在没多久,他们终于将事情谈完了。
胤禛去了正院歇息,并让福晋将张樱请来,只说有正事要说。
福晋等他睡得差不多了,估摸着马上要醒了,这才悄声叫来觉罗嬷嬷,让她到张樱院子去请人。
张樱刚陪着两个女儿午睡起来,见觉罗嬷嬷过来,她先为喃喃整理好衣服,又将默默安抚好交给了老獒,这才带着喃喃一起往正院的方向去。
想着正院与前院距离不远,她干脆将喃喃一直送到了前院与后宅之间的门前,这才反身回了正院。
她到的时候,胤禛已经醒了。
胤禛与福晋倒没有怪她迟到,只是一直等宫女们将茶水点心都上好了,也没人开口说话。
张樱不太受得了这氛围,开口打破道:“四爷叫我来,是为了什么?”
胤禛与福晋对视一眼,半晌叹气:“之前尚未察觉,近日研究了一下汗阿玛随行所带的皇子,突然发现了不对劲,总觉得这次塞外之行会出事儿。我自己与塞外联系难免被汗阿玛察觉,若是汗阿玛觉得我窥视帝踪就不好了,所以叫你来问问,商队最近有没有去蒙古的打算。”
福晋眉心一跳:“四爷缘何觉得皇上这次带的随行皇子不对?”
胤禛敛下眼睑,眉头紧皱:“十四也去了。”
若是在他与德妃、十四闹翻之前,十四被汗阿玛带去塞外,他还不会觉得奇怪,毕竟这次汗阿玛去塞外是直接将十三到十八六个皇子都带上了。
即便之前康熙从未带过十四,这次带上也不会太奇怪。
但偏偏,康熙之前明显表示过对十四的不喜。
胤禛也是在他们离开许久后,他在处理政务的时候偶然想起了这件事,这才意识到了不对。
福晋对康熙的了解不如胤禛多:“十四皇子被安排到此次随行名单之中,应该不算奇怪吧?十三到十八皇子都在呢,若独独缺了他一个多奇怪?”
若是其他人这样问,胤禛也许早就不耐烦了,但问的人是福晋,他还是耐心解释了一下他觉得康熙此举不正常的原因:“汗阿玛是很任性的,他也有资格任性,所以一旦不喜欢哪一个儿子,就绝不会委屈自己经常与之见面。”
“我……德妃与十四的脑子都有点儿……咳咳,总之汗阿玛已经彻底厌弃了他们。而出巡塞外这种时候,往往也是汗阿玛与随行皇子之间交流最多的时候,他不会主动把人带到身边让自己心里不畅快的。”
这世上最任性,也最有资格任性的,就是皇帝了。
在他与德妃、十四闹翻之前,康熙就不喜欢十四,为此年年出巡,除极个别机会外,年年不带十四,与几乎次次带在身边的十三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等他与德妃、十四闹翻后,连那仅有的一两次机会也没了。
福晋了然:“可谁能影响到皇上的想法,将十四添进这次的随行名单呢?太后还可能,但宫里几位娘娘在皇上心里的地位,只怕没那么……”重要吧?
与清朝其他皇帝不同,许是受够了自己父皇偏宠董鄂妃母子的苦,康熙对后宫所有妃嫔一视同仁,即便宠爱某人也不会给予太多优待,连晋位都必须理有据,绝对不会出现偏宠的情况。
这样一个皇帝,谁能动摇他的想法?
胤禛皱眉:“这也是我纠结的问题,但之前与几位先生谈过后,他们提出了一个可能。一个妃嫔无法影响汗阿玛,两个三个呢?若再加上前朝的影响呢?”
福晋一愣,似乎明白了他的意思。
张樱也有些恍然:“四爷的意思是说,惠妃、宜妃、德妃、良嫔?还有大皇子、八皇子等人?”
十四皇子投入大阿哥党了?
还是说,八爷党?
胤禛点头又摇头:“年初,汗阿玛生病了,有人心思就活泛了。不只是太子和老大,还有下面几个皇子。但有太子和老大顶在前头,基本没我们后面几个皇子的事儿,所以下面的皇子想要出头,就必须将他们两个拉下来。”
张樱顿了顿,很快想明白了。
八皇子胤禩这是担心康熙没几年好活,到时候会直接传位给太子,所以想要在康熙……之前,先把太子和胤禔搞下去。
胤禔对胤禩防备有限,又或者自信自己能压下胤禩——
他只怕至今都还认为,只要太子下去了,下一个成为储君就绝对是他这个长子。
但胤禔并不知道,不但他在康熙眼里只是太子的磨刀石,太子废了,他也就没用了;而且在他认真对付太子的时候,他本人其实也是后面几个皇子的眼中钉,其他人也想像他对太子那样,将他一并拉下马。
胤禛看向张樱:“背后之人是谁其实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希望能让十三不受牵连,若是有可能,也希望你能以对方的身份、帮我送点儿东西给老大,他会需要的。”
福晋一顿:“这样做会不会被发现?按您的说法,对方既然敢一次出手算计两人,必然是有了足够的把握,我们只要保证十三的安全,似乎没必要掺和进去?”
胤禛眼神沉冷:“不能把所有希望寄托在别人身上。若是没机会做手脚也就罢了,既然可以与那边联系上,不做点儿什么实在让人放心不下。福晋不用担心,老大虽然莽直,却绝非一点儿防备也无,与老八也算不得多交心,只要做得巧妙,他们只会以为我送的东西是对方查到,肯定不会怀疑我也掺和了进去。”
张樱好奇:“是什么东西?”
胤禛却不答,反倒先问:“商队有无办法去塞外一趟?有没有办法将东西交到老大手上?”
张樱失笑:“只是一支商队而已,有什么难?我舅舅的商队一年要去蒙古十来次,基本上每月都会过去一趟,若是时间赶得上,四爷许是正好能将东西交给这个月出发去蒙古的商队。”
至于送东西?那就更简单了。
商人手里最多的就是各种商品,交换东西的时候神不知鬼不觉地夹点儿私货不要太简单,只要找对了人,这完全没什么技术难度。
胤禛满意了:“没什么新东西,只是一些老大没找到的证据而已。”
证据?
老大从手下那儿拿到一个木箱,据说是京城那边送来的。
他将东西木箱打开,发现里面都是一些常用,蒙古却少见的东西,便让人一件一件地取出来放到了一旁。
但一直到木箱的东西都倒出来了,也没见什么值得注意的东西?
胤禔皱眉:难道老八千里迢迢送来这么大个箱子,就只是为了让他的生活好过点儿?他在老八眼里的形象就这么娇气?
胤禔有些不爽,抬脚提了一下木箱。
咚咚——
木箱响起一阵撞击声,且声音沉闷,似乎是在某个封闭的空间内发出。
胤禔亮眼放光,立刻敲击木箱四周,又将木箱翻来覆去地查看了一遍,不一会儿,就在箱子底部找到了夹层的开关。
打开开关,一个油纸包出现在了胤禔眼前。
胤禔武力强大,也擅长带兵打仗,但因为脾气爆裂而人缘不好,在奴才眼里的形象甚至有些吓人;老八人缘好,却也多是在官员中,他与奴才的关系同样紧守主子与奴才之间的界限。
反倒是一直冷面示人,在官员眼里相当不好惹的胤禛,前两年察觉到朝中气氛不对,搞出了一个由各家奴才并寻常百姓、乞丐等不起眼小人物组成的粘杆处。
这粘杆处,主要是为了查探各处消息。
所以在胤禔与胤禩二人明知太子罪行,却因为时间太短、太子也有防备而无法找到足够的罪证时,胤禛手上倒是积累了一大把。
而他这次送来的,也正是这些证据。
比如太子虐打宫人,比如太子鞭笞捶打诸位贵族,比如太子截留蒙古贡品,比如太子奶妈的丈夫凌普贪污、敲诈勒索属下等等罪名的证据。
胤禔手中证据不足,正不知该是该硬着头皮直接找汗阿玛告状呢,还是说些似是而非的话挑拨汗阿玛与太子的关系,抑或者干脆等下一个更好的机会时,胤禩送来的证据直接成了及时雨般的存在,让他信心空前膨胀起来。
只要将这些证据摆在汗阿玛面前,以他如今对太子的不满,太子还能得好?
直接废了太子也是可能的。
之后发生的事就跟拉了快进一样——
先是大阿哥胤禔多次给康熙进言,说了太子不少坏话,偏偏他每次说的还都不一样,还都能拿出证据。
其中又尤其以太子鞭笞诸位满洲蒙古的贵族,以及截留蒙古贡品两件事让康熙最为生气,因为这在康熙眼里,是"欲分朕威柄,以恣其行事也。"
也即是,康熙怀疑太子迫不及待地想要上位了。
紧跟着,康熙目前最喜欢的一位十八皇子在前往热河途中突然生了疾病,康熙心焦难耐,其他皇子也都想尽办法表达了自己对幼弟的担心与关爱。
唯有太子,对十八皇子生病一事表现得不冷不热,似乎并不在乎这个弟弟。
要张樱来说,太子的行为完全没有半点儿问题,毕竟他和十八皇子不但年龄差了几十岁,两人甚至还不是同一个妈生的,太子这些年还备受其他皇子的威胁之苦,他对十八皇子生病表现得不冷不热有什么毛病?
反倒是其他皇子的关心与担忧,更像是做戏。
但问题就是,康熙发现太子对十八皇子的态度后,一下就想到了自己之前闹肚子时发现的“小意外”,也想起了太子这些年在朝堂上的“呼风唤雨”,连带着,他还想起了自己当年御驾亲征回来,太子表现得对自己不够关心的一点点“小疏忽”……
此时的康熙,对太子的不满已经忍耐到了极限。
偏偏这时候,胤禔还一直没忘记在康熙耳边拱火。
而这时,十八皇子没了。
康熙悲痛难忍,指责太子:"伊系亲兄,毫无友爱之意。"
太子自然不认,不但没演戏糊弄过去,也没和康熙认错道歉,反倒一气之下和康熙顶起了嘴。
康熙当时没太大反应,但在那之后,对太子的态度一下就冷了下来。
原本康熙与太子之间的父子感情如春风拂面,二人更是如胶似漆让人羡慕,如今却如寒冬腊月,寒风凛冽。
太子又不蠢,自然察觉到了康熙的态度。
可他孤立无援,除了胤禔在康熙耳边说的那些坏话,拿出的那些证据外,他对康熙的内心世界全然无知。
他只以为,胤禔的挑拨生了效,一直在想办法攻击胤禔从而为自己描补。
太子从未想过,他做的那些事康熙未必不知情,以前没追究,完全没道理事情发生这么久之后突然因此厌了他。
康熙最在意的,一直是他对自己以及其他兄弟的“感情”。
一向粗神经的胤禔却在看了胤禛送去的证据后开了窍,他干脆不说太子作为太子有多不合格,而直接说起了太子这些年对他们这些兄弟的态度有多高高在上,有多冷漠疏离,有多颐指气使……
说到激烈处,他还无师自通地拉出了胤禛做例子。
太子与康熙之间的关系紧绷到了极致,只差最后一点儿压力,这根弦就会砰然断裂。
而给这根弦施加压力的,正是忙中出乱的太子自己——
在返京途中,太子路过康熙大帐时听到声响,竟没有选择询问康熙,而是自己趴在大帐的缝隙处往里查看。
九月初四,康熙召集王公贵族与文武官员等人在行宫议事,决议废太子。
……
这,本该是历史上发生的事情。
但在废太子的消息传来后,张樱却得知了一件完全不曾预料到的事情。
康熙在返京途中外出赏景时遭遇潜伏在路上的朱三太子余党刺杀,还是当时年仅九岁的内阁学士年羹尧之妹年玉袖及时发现,并救驾成功,才让康熙免于一死。
但年玉袖本人也因此受伤昏迷,至今未醒。
据太医说,年玉袖运气不好伤及子宫,许是对子嗣有碍。
这女孩儿的婚事,只怕难了。
康熙也不是忘恩负义之人,不但当场决定给年玉袖父兄升官儿,得知此消息后甚至决定将年玉袖带入宫中交给太后或贵妃抚养,并有意将年玉袖嫁给自己某个儿子做侧福晋——
若非年家隶属汉军旗,身份不够当嫡福晋,年家只怕会出一位皇子福晋。
而年玉袖的次兄年羹尧,也因其在康熙面前露脸,已传出消息,明年就要外放升任四川巡抚。
所有人都在羡慕年玉袖的好运气,张樱却在得知此事时:“………………?”
为了确认自己的记忆没出错,张樱还问了007。
007的回答与她记忆别无二致——
【若资料没出错,此次塞外之行应当不曾发生刺杀事件,而年羹尧之妹也并非因刺杀事件而被康熙点为皇子侧福晋,而是胤禛与年羹尧达成合作,由胤禛出面促成了年氏以侧福晋之位抬入府中。】
简而言之,这事儿不是历史上发生的事件。
“说来,年玉袖这个名字有点儿耳熟啊?”张樱思考许久,才终于从记忆深处扒拉出了一本清穿小说……
的女主名字?
她错愕地让007将那本清穿小说打开,认真将剧情过了一遍,然后互相印证,最后终于证实了,她之前觉得违和的事情,确实是这本清穿小说一开头的故事情节。
也即是说,张樱其实并不是她以为的穿到了历史洪流之中,而是……
穿越到了一本书里面?
而且……
她认真对照许久,才终于确定,自己竟然还是穿的小说原有的人物,一个连生三子却被人算计去母留子,最后三个儿子全都认贼做母的一个炮灰?
嗯……
她是不是太迟钝了点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