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脸洗了,快着点,都磨蹭什么!”
“哭什么哭?哭丧啊!”
簌簌耳边一片嘈杂混乱,女孩子们的哭声和牙婆的谩骂充斥着整间屋子。
这屋子颇大,但极其破旧,阴暗潮湿,不得太多光亮。
小姑娘被人推搡着洗干净了小脸儿,又被人推了回来。
牙婆瞧着,“啧啧啧,哎呦呦,这小脸蛋儿,可是能卖个好价钱,还不得乐死燕春楼的大妈妈呀!这个就送去燕春楼!那几个也凑合,连带着昨天下午那个,一会儿一并送去。”
这燕春楼正是安庆府最大的青楼,城中怕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四五个新来的姑娘听得一个婆子眉飞色舞地说着这话,又是一阵“呜呜”地哭。
簌簌身子微颤,左右看了看两侧,眼中也是湿漉漉地含着泪,但却是唯一一个没聒噪的。
此时她自然是清楚自己身处何地,更清楚自己将面临着什么。
昨夜她本以为她逃出生天了,却不想被人弄昏,今日天未亮时醒来便发现自己和四五个小姑娘绑在了一起。
那四五个人,有的和她年龄相仿,有的不过十一二岁,有的穿的破烂,有的却是很好,一看便是有买来的,有拐来的。
簌簌明白,自己当然是那前者。
卖她的人无疑就是薛家人。
前世她两日前便跑了,自是没有这事儿!
今生出了这么大的变化,想来便是这两日来发生的什么改变了原本事情的模样。
不用太费脑子想,无疑便是和那薛六爷有关。
昨晚失去意识之前,她模模糊糊地听到了个婆子的声音,隐隐地也听到了“叫你勾引六爷!”这话。
簌簌没工夫喊冤,更没工夫哭,此时惊惶的怕是压根就不会哭了,满心满脑想的都是一个事儿:天呐,她重活了一次,是来遭罪的么?这是要比上辈子还惨了?府-妓不成,真-妓了?她现在一头撞死,可不可以回到玉中?若是能保证回到玉中,簌簌真是认死了!
这边正想着,那边一个十二三岁,穿着颇好的小姑娘忽地冲出来,哭喊着牟足劲儿往外跑。
“小贱蹄子!!你活腻了!!”
只见两个凶神恶煞的婆子口中咒骂,上前三两步便把人拽了住,薅着头发给那小姑娘拖了回来,接着抬手便是“啪啪啪”几个耳光子,连踢带踹,把人一顿好打,直到那女孩儿一动不动,一声不出,也不知是死是活了才罢手。
“跑啊!看老娘打不打得死你?还有谁想跑?跑啊?!”
牙婆冲着姑娘们大声呵斥。
这屋中早就鸦雀无声,别说是跑和哭,就是大气都没人敢喘一下了。
簌簌瑟瑟发抖,也不知是自己哆嗦的幅度太大,亦或是身旁的姑娘幅度太大,总之,俩人本离得不近,此时胳膊却是碰了上。
簌簌转头,正好她也转了过来。
目光交涉,俩人眸中的惊惧是一样的。
那姑娘生的仪容不俗,眉目清秀,颇为好看。
簌簌不认得她,她并非晨时和她一起来的几个姑娘之一,但适才那婆子说话时指了她一下,想来她便是婆子口中“昨日下午的那个”了。
虽不认识,但也和她是同命相怜,都是要被卖去青楼的。
俩人没言语。
簌簌唇瓣微颤,心要烧熟了,眼下这处境自是她做梦都没想到的。此时,她但觉自己简直是感受到了那夜宋小娘子的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心里头哆哆嗦嗦,暗暗地求苍天,求大地,求菩萨,求祖宗,求谁能救救她!
然自然是求谁都没用。
接着不时,她和那一些姑娘便被人赶去了后院的一间房里。
从那几个婆子的对话中,簌簌知道,眼下她们是在等车,最晚不过正午,车便会回来,她们也便会被送走。
不甘心呐,但簌簌又自知自己眼下便好像那脱了水的鱼儿,怎么扑腾也扑腾不出什么水花了,接受现实怕不过是早晚的事。
后进的这屋子里头不仅是那五六个人,加之本来就有的算在一起一共二十几个姑娘,间或还有几个男童。
个人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都很老实,没人敢聒噪。
窗外很嘈杂,除了吆喝声就是马车声,同来的一个姑娘告诉过簌簌,这里是人市。
人市人市,就是大户人家买卖丫鬟小厮的地方了。
簌簌蹲坐在墙边儿,小手无知无觉地紧攥着衣服,内心中的悸动始终也没平复,此时好似唯一能做的就是期盼时辰慢些过。
这般堪堪过了一个多时辰,眼瞧着离着正午越来越近,簌簌愈发地紧张害怕,不知不觉已然牙齿打颤,背脊发凉。
然就在这绝望无助之际,屋外突然响起了婆子碌碌的脚步声。
不时,只见那门被推开,牙婆容光焕发,和适才打人骂人之时判若两然,眼中冒光了般,满脸兴奋,急匆匆地奔了进来。
“霍大官人亲来了,前头都走了三家了没入眼的,就看你们几个谁有命了!还不快都过来!”
她进来便直奔簌簌几个要被买入青楼的姑娘而去,一面拽着人,一面口中兀自没闲着,不断催促。
“快着点!快着点!你,你,还有你们几个都去!”
除了那五六个新弄来的姑娘外,她又点了五六个人。
簌簌等虽不知道这霍大官人是谁,但谁也不是傻的,从牙婆眼中的敬畏和欣喜便能断的出来:第一,这是个厉害的人物,第二,这是个出手阔绰,有钱的人物。
众人在牙婆的催促声中急着起身,自然包括簌簌。
小姑娘小脸儿冷白,心口“砰砰”的,虽只片语只言,但她听得明白,也想得明白。那大官人是来买家奴的,自己若是被他买走,就不用被送去青楼做花娘了!
试问,天底下还有什么比绝境逢生更能让人热血沸腾!
小姑娘攥着小手,心口一起一伏,控制不住地哆嗦,紧跟着便去了。
待被带到前厅,她循望过去,远远地还未进门,便看到了厅中有两个男人。
俩人一坐一立,不难看出是主仆关系,但皆是衣着不凡,不似普通人,尤其那椅上之人。
那男人身姿颀长,龙章凤姿,玉冠束发,穿着一身银色金丝浮光锦缎衣料的长袍,皮肤极白,桃花眸深邃迷人,鼻梁高耸,口若含丹,生的面如冠玉,丰神朗朗,风度翩翩,萧萧肃肃,浑身上下透着一股子难以逼近的尊贵,极其打眼,更是一看便是养尊处优,家境优渥之人。
被引来的十多个姑娘多为妙龄少女,其心境也多与簌簌一致,谁人都想走,本也没想这官人相貌如何,怕是只别奇奇怪怪,长得吓人便好了,可谁成想这一见.......
众姑娘顿时六神无主。
眼下这坐上的贵公子不是旁人,正是当今圣上的嫡子,当朝太子萧珏。
今年三月,由南昌府运往京师的三百万两库银在途经安庆府时被劫。
安庆府提刑按察副使张鸿儒闻讯后,立即行文兵刑二部,纠集周围三府驻军,清缴周边山贼,破山寨十二座,擒获劫匪匪首曹不离并以下二十三人,余者当场格杀。
然,正当张鸿儒将擒获匪贼押回驻地,详加审问之时,当夜府衙却是突然失火,张鸿儒、曹不离不及逃离,葬身火场。
三百万两库银人间蒸发,不知去向;朝廷命官死于非命,不明不白,明显着是有人从中作梗。地方官员盘根错节,官官相护,道不出个所以然来,有人妄图瞒天过海!
皇帝龙颜大怒,但为避打草惊蛇,遂命太子隐匿身份,化作辽东大商人霍寻,亲来调查库银被劫与按察副使之死两起案子。
此来人市,乃昨夜探得线索,那死了的首匪曹不离有个落网之鱼的山贼小弟藏身人市,做了这人牙子买卖,故,萧珏来此所为寻人,买丫鬟,不过是个幌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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牙婆把姑娘们引了过来,让人分两排次第站好,脸上堆着笑,恭恭敬敬地朝着萧珏揶揄讨好。
“呵呵,大官人瞧瞧,可有合眼的?”
这霍大官人是安庆府的新贵,虽说是刚来了没多久,但地位可不一般,那是有的是钱!区区大半个多月便和当地高官,贵族,以及大商人打成了一片。
有钱人惯是会玩儿的,知道这人市的小姑娘多为良家女,有的清清纯纯,懵懵懂懂,那可是比那些什么都懂的花娘好玩多了。
是以,这人市其实也不乏有这等男人亲来觅个新鲜。
牙婆的眼睛都冒光了,心口也是“咚咚”地狂跳,今儿她手上可是刚好有两个姿色上乘的姑娘,但觉这钱已经一半进了她口袋了。
那十来个姑娘瞧见这买主谁能不想走?个人皆是心肝乱颤,眼巴巴的,目光都在这大官人身上,希望他瞅瞅自己,可眼睛瞧着,盼着,却见那男人神色有些慵懒,根本就没往她们这边儿瞅。
萧珏与手下卫青梧不觉之中对了一眼。
不时,卫青梧便朝着那牙婆笑着开了口。
“婆子,茅房在哪?”
“哦哦哦,爷里头请,三儿,快给爷指指路。”
“是是是是!”
另一个牙婆赶紧躬身请着人。
出了这屋,进了后院,卫青梧问了方向后便一挥手让人回了。
这男人去茅房,当然人不让跟了,婆子也就不跟了。
屋中,萧珏这时才有一搭无一搭地看起了人。
但这看人不过就是走个过场。
他看得极慢,牙婆和姑娘们的眼睛都随着他的视线来回跟着走,屋中倒是静悄悄的。
小簌簌站在中间偏左的位置,从她们进屋到此时,其实没多大一会儿,但她小脸儿微红,心口一直狂跳,提心吊胆,已然有了度日如年的感觉。
她年龄小,也确实不经世事,前世在薛府,只和陆少泽走的颇近。那陆少泽对她照顾有加,把她保护的很好。后来她虽魂附玉中十多年,但跟着的那官小姐也是个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姑娘,是以她还真可谓是心思单纯,就这事,短时内还反应不过来旁的,断没有牙婆那般老油条,懂得男人。
在她心中,人家大官人是来人市挑丫鬟的,那就是要挑丫鬟,挑,肯定是得要挑个能干的。
她身子骨单薄,一瞧就柔弱不能干活,人家肯定看不上她,但这却是她唯一的希望。
就是因为如此,簌簌才着急!
小姑娘眸子湿漉漉的,异常紧张,踅摸着怎么站着能显得自己壮实点,视线也和旁的姑娘一样,一直在那大官人的身上。
萧珏手臂搭在桌上,节骨分明修长的手指在那桌上有一搭无一搭地轻点,一双深邃多情的桃花眸在女孩儿们的脸上缓缓拂过,瞧着是在看,实则没多大兴趣,也没怎么过心,逢场作戏罢了。
但这般一个挨着一个地看着,却是不知何时,只见那男人的手指突然就不动了,目光幽幽,眼睛定在了一处,而后不紧不慢地收回了那搭在桌上的手臂,缓缓地转了转拇指上的扳指,眸子随着那手的转动,长睫如扇般开合,上上下下打量了那小姑娘良久。
簌簌心口起伏的越来越厉害,因为那大官人盯的不是别人,正是她!
可他表情淡然,瞧着很薄情,眸光仿佛蒙了一层薄薄的轻雾,让人全然看不出,也猜不透他的心思,之后便又移开了视线看别人去了,却是不知这是何意?
簌簌顿时更紧张了,接着也不及细想什么便听到院中响起了脚步声,是那去解手的男人回来了。
他一回来,簌簌便见那大官人仿是没心情往下瞧了似的,竟是不紧不慢地起身要走。
小姑娘小手紧攥,唇瓣颤动,眸子瞬时滚起了水花,视线还是随着那官人而动,心中一连串的“完了完了完了”。
牙婆躬着身子,也甚是心急,跟在俩人身后,笑脸相陪不断询问。
那男人没说什么。
直到眼见着到了门口......
萧珏微微侧头,朝着身后的卫青梧,语声低沉,很是随意平淡。
“蓝衣服的那个。”
说罢人便出了门去。
卫青梧当即会意,笑着应声,止了步,转头瞅向众姑娘,打眼儿便看到了一个身穿浅蓝色衣服,可可爱爱,此时正喘微微,惊慌地低头瞅着自己衣服的小姑娘。
那人不是旁人,正是簌簌。
簌簌瞧完了就抬头,恰碰上了卫青梧笑嘻嘻的目光。
男人抬手指向了她,嘴唇微启,但刚要说话,却见她身后战战兢兢地走出了一个女孩儿。
“是是......是我。”
卫青梧顿时一怔,这时方才发现,是哈,这个也是蓝衣服的,而且是更明显的蓝,脸蛋儿也挺好看的。
那女孩儿一出声,自然是当即便引去了所有人的目光,包括簌簌。
小姑娘回头一见,人她正好认得,却是上午,牙婆打人时,和她哆哆嗦嗦撞了胳膊的那姑娘。
卫青梧这一瞧,为难了,摇头笑了一声,蹙眉抱臂瞧着这俩姑娘,这个一眼,那个一眼。
若说是看脸,那肯定就是第一个呀!
但若是看衣服,这第一个的衣服褪色了,你说它是蓝,其实有点勉强。
他正寻思着要不要出去问问,只听牙婆笑的嘴都合不上了。
“哎呦喂,大官人好眼光啊,呵呵呵!爷,两个都好,各有千秋,都好啊!何不都要了,闲来陪着官人解闷。”
牙婆当然是想卖俩,此时,她可是恨不得这十来个姑娘穿的都是蓝色的衣服!
经牙婆一说,卫青梧恍然笑了。
的确,这么点小事儿,俩个都买了就完了呗!
思罢,他便笑道:“成!今日,你赚了啊!”
“呵呵呵,托爷的福!!托爷的福啊!!”
牙婆确是要乐死了。
簌簌这边人傻了一般,控制不住地浑身颤抖,后头这屋中的说话声,也都不曾入耳了,满心满脑的全是欢喜。
自然欢喜,劫后余生的欢喜。
等狂跳的小心脏彻底稳下来时,她已经坐在了那霍大官人家的马车中。
马车尚未出人市,缓缓地行着,微微晃悠,外头还是极为喧嚣和吵闹。
车中非她一人,还有另一位姑娘。
适才的卖身契,簌簌扫了一眼,看到了她的名字。
这姑娘叫香之。
小簌簌微微转头,瞧她红着脸,一直在美滋滋地笑。
簌簌倒是体会得到她的心悦,毕竟同样的经历。
香之仿是发现了她的目光,转过头来也瞅向了她。
簌簌刚要与之说话,然还未及开口,却见香之脸上的笑竟是忽地就不见了。
小姑娘一怔,没待说什么,对方先开了口。
她扫了一眼她的衣服,冷脸道:“你那不是蓝色的。”
“......?”
簌簌更是愣住,的的确确没想到她和她说的第一句话,竟是这样一句。
小簌簌也瞅了一眼自己的衣服。
她的衣服是蓝色的,只是洗的旧了,有些褪了色,不过簌簌没打算和她争论这些无用之事。
“总归我们都出来了。”
她的意思很清楚,出来就好,我们都得救了,这是最重要的。
岂料那香之瞧了她一眼,却道:“你是借了我的光。”
簌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