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建强翻来覆去睡不着,梦当然做不得真,但是梦里的情景却是那样真实。
越是想起梦里那些细节,就越是让他整个人呼吸都困难。
梦里他是那么疼爱女儿,舍不得她被风吹,舍不得她被雨淋,有一颗糖也要省给孩子,冷了给她添被子,热了给她打蒲扇。
现实里,这些事他只为一帐之外的陈雅茹做过,大暴雨里玲玲带了雨伞,雅茹没带,雅茹淋湿了,谢美玉眼睛里含着泪,说一句:“雅茹身子弱。”
他就斥责玲玲不把伞给姐姐,玲玲拿到了糖分给了雅茹,没有分一半,他就骂她小气。雅茹说玲玲睡觉不老实,他就任由谢美玉把玲玲安排到他们房间,他和谢美玉不方便了,又把玲玲送到阳台。
他不会像费家杰那样跟男孩的家长打架,但是梦里不是有解决办法吗?
那时候谢美玉一句:“我去跟徐科长闹了,她哥哥是徐书记,她男人在外头做连长。她是军属,你还想不想升工段长了?”
他就作罢了!
眼前闪过一幕,当时玲玲打了谢美玉,他跟她吵了起来,说的就是这件事。
玲玲的吼声好像就在耳边:“知道我为什么变成这样?是因为我曾经活不下去,爬进了河里,在无法呼吸的时候,看到了我妈妈,她推了我一把,我才爬了上来,从那天起,我告诉我自己,妈妈虽然死了,但是她会活在我心里。爸爸虽然活着,他在我心里已经死了。我靠不上你,只能靠自己。”
玲玲寻死过,这么多年,他明明知道玲玲爬过河,却还像是眼睛瞎了一样,记得那一次玲玲走了,他跟谢美玉说什么?他说他以后只能靠雅茹了。
拿梦里的自己对比之下,陈建强发现,原来自己这个爸爸,在玲玲身上连个人都算不上。
所谓日有所思,夜有所梦,这个梦境恐怕是自己潜意识里希望的样子?他希望自己从来没有遇见过谢美玉,希望自己能好好地跟女儿生活在一起,他没有期待过女儿那样能力卓绝,只要小姑娘挺不错就好了。
这才是他内心想的吧?
天亮了,他不是个果决的人,依然去做早饭,煎了荷包蛋,走进房间,看见陈雅茹穿上了墨绿套装裙,手里拿了一支口红正在嘴上涂抹。
他盛了早饭,陈雅茹吃了早饭,碗筷放在桌上,站起来说:“爸爸,我上班去了!”
“哦。”他应了一声。
陈雅茹回头:“爸爸,别听费家杰瞎说,别为我担心。”
想想自己这些年从来没有担心过亲生女儿,陈雅茹的这一句话,倒是不像宽慰,好似扎心。
陈建强今天休息,他下楼去,漫无目的地走,走到了住了多年的那栋楼的楼道口,大清早,老邻居们一个个从楼梯口出来,看见他有些意外:“建强,你这是?”
“我看看。”陈建强仰头看自家的房子。
费家杰走过来,看见陈建强:“陈建强,你来这里干什么?”
“你呢?”陈建强也意外费家杰会过来。
“玲玲让我一起帮着她外公打开内地市场把东西卖进来。为了陈雅茹的事?你也别问了,我昨天回去仔仔细细想过了,这件事情确实是我多管闲事,她都跟着你和谢美玉这么多年了,这些年都是你们教她的,我插嘴能顶个屁用。陈雅茹是你女儿,以后我什么屁都不放了。”费家杰摇头,“陈雅茹看我是个什么玩意儿,玲玲看你就是个什么玩意儿。你要是为了陈雅茹的事情问玲玲,不是恶心人吗?”
“昨天你说你为了雅茹跟男同学的家长打架,我……”
见陈建强脸上有愧疚的表情,费家杰问:“你想明白了?想跟玲玲道歉?”
“嗯!是我没有照顾好她……我……”
“哦呦!陈建强,你想她原谅你之后,以后万一陈雅茹靠望不上,能让她给你养老啊?”
“我没这么想。”陈建强那一瞬间却被昨夜梦里小外孙粉雕玉琢的样儿给软化了,他真的很想要那样的日子。
“哦!那就好,任由自家小姑娘被人欺负好几年,还想要小姑娘养老,一般人是做不出的哦!”费家杰冷笑,“你跟玲玲来忏悔,来道歉?你以为她心里会开心?应该是会恶心吧?”
陈建强被费家杰给弄得下不来台,原本积蓄起来的一点点勇气也没了,仓惶离去。
“奶奶,今天一起去逛过苏城之后,我们明天回京城,还需要你来安排……”
见庄玲玲从楼梯口,费家杰迎上去:“我今天把商委新买的日本面包车给借了过来,二十一个座位,大家坐得舒舒服服的。”
“费叔,本事挺大吗?”
“那不是去吹了个牛吗?”费家杰笑着说,“说外商大老板过来,我们领导重视,他亲自打电话去商委借了车。”
一家子上了车,庄玲玲上车就叫司机师傅:“师傅,今天麻烦了!”
这个年代汽车司机特别吃香,可是个技术活儿。师傅笑着说:“什么话,应该的!”
庄玲玲坐在位子上,费家杰指着后座上的一堆东西说:“上次给你寄过去的香榧子和小核桃吃完了没?”
“你可别再给我寄这些东西了,吃起来特别麻烦,我实在没时间吃。”小核桃是香,可太耗费时间了,庄玲玲笑,“让爱民叔他们多卖点钱吧!”
“那行,今天就不给你了。我从爱民那里拿了茶叶和香榧子小核桃,还有一些零嘴,刚好等下送你外公和五爷爷。这个茶叶,都是嫩芽,咱们皖南的茶叶可香着呢!”
“行!”
费家杰挠了挠头:“我跟你柳阿姨商量了一下,她倒是认为我应该去港城,她说原来我停薪留职做这种事情,她怕我这是薅社会主义的羊毛,会出事,如果是入了港籍,再倒过来,应该不会有事。这事儿,你们安排,我听你们的。”
“嗯!”庄玲玲一听他们能想明白,那是最好了,她点头,“那我让舅舅安排下去。”
去酒店接了两家子,今天是边旅游边了解情况,所谓“上有天堂,下有苏杭。”,今天去苏城。
顾常思最近在做点心,庄玲玲跟她说苏城的点心很有特点,糕团软糯,船点精致。
“是啊!是啊!顾女士,我今天可是联系了当地食品公司的人,专门请了两位老师傅,做了咱们苏城的船点,等下我们喝碧螺春吃点心。”
“为什么叫船点?”
“老底子都是靠水路走的呀!有钱人家么,坐船要十天半个月,船上消磨时间的点心就叫船点,咱们的苏式船点那个精致,你看了就晓得了。”费家杰介绍。
这个年代,从江城到苏城没有高速,也要走上两个小时,早上八点出发到的时候快十点了。
庄玲玲穿来这么久,还是第一次来到这样的苏城,在她记忆里的苏城很摩登,老城区里就那么一条街保留着苏城原来的味道,不过也因为商业气氛太浓而变得索然乏味。
虽然街道上人多,但是没多少商业气氛,食品商店门口肯定是排长队的,一来确实这个年代供应紧张,还有一个是快过节了,多少大家要往家里添点儿东西。
普通老百姓买东西要票,企业也一样,生产采购都是要额度,所以衍生出了所谓的条子,而跨省卖是要被抓的抓了就是投机倒把。
费家杰站在边上给庄家父子讲计划经济里的门道儿,对上层来讲,基调是定了,但是怎么做,还是在摸着石头过河当中。改变是需要时间的,不能一股脑儿照搬。
庄玲玲记得很清楚,在商业案例中,有位大佬自以为已经很牛逼了,就跟大领导建议,来了一个很大胆的想法,这个想法对于商人来说很正常,但是对于一个国家来说,却是需要慎重的。最终,大佬恨不能抽自己嘴巴子。
容远站在庄雄身边:“昨天我跟玲玲和蒋教授通了电话,蒋教授非常高兴您和五爷爷对内地教育事业的帮助,已经跟大领导做了汇报。配额上我会想办法协调,但是具体的细节操作,还是要费叔叔来处理。”
“销售这块,毕竟这么大的市场放在这里,又有费老弟这样的人操作我也不担心。”庄雄说。
一起走到码头边,前面两个穿着中山装的中年男人走过来:“费科长,好啊!”
“刘总,张处长好!我们领导跟您说过了,今天是我们江城出去的两位华侨带着家属来苏城……”费家杰跟人介绍。
“我们是水乡,今天特地安排了走古运河,吃我们的船家菜和船点。”
去年上头说要积极引进外资,现在各个城市都等着第一笔投资,大家都非常上心。
到底苏城是个旅游城市,哪怕经历这些年,旅游不繁盛,却还保留着这样的特色。
“我们的船菜,出自船娘之手……”
穿着蓝印花布的船娘摇撸,后头灶台,正在生火烧饭。
桌上放了小食,一个服务员用软糯的声音说:“茶水来哉!”
庄玲玲看着透明玻璃杯里,慢慢舒展的碧螺春,吃着桌上的琥珀桃仁,听着本地领导说明代才子文征明游船的典故。
“叫小朋友们少吃点豆腐干,等下还有点心。”刘总笑着说。
顾常思跟小智小慧说:“听见了吧?伯伯让你们少点吃,等下还有点心哦!”
丁曼云也收了静静手里的琥珀桃仁。
船菜量少而精致,一碗桂花芡实汤清甜,庄玲玲一口气喝下,又来一碗红豆沙小圆子。
“我已经很克制了,还是想吃。”顾常思跟丁曼云说。
“就是呀!味道真的很好,到底是千年古城,有底蕴的。”
前头穿着旗袍的女子拿着琵琶坐下,开始唱评弹,庄玲玲是江城人,以为自己能听懂,也不过是听了个稀里糊涂。
许清璇吟唱出来:“君到姑苏见,人家尽枕河。古宫闲地少,水港小桥多。夜市卖菱藕,春船载绮罗。遥知未眠月,乡思在渔歌。”
原来是唐代诗人杜荀鹤的《送人游吴》。
真的到船点上来,那活灵活现的小兔子、小鹦鹉、小刺猬,小朋友们拍手:“哇,好可爱呀!”
“这是眉毛酥?”
“是啊!你尝尝。”
庄玲玲指着眉毛酥对顾常思说:“小婶婶,小舅妈,你吃吃看这个。”
顾常思夹了一个,咬了一口:“这是什么馅儿?不是豆沙呀?”
“枣泥的,这个有红色点的豆沙。”
顾常思吃了半个,给许晖,许晖把她吃剩的半个吃了,她又吃了半个豆沙味儿的。
“小婶婶,你觉得加黄油,会怎么样?”庄玲玲问。
丁曼云仔细品尝:“我倒是觉得现在的味道,已经很好了。”
“我也觉得这个味道更加清爽。”
“……”
苏城一天,庄雄父子已经基本清楚了内地的计划调度系统,看似简单,里面门道却是十分复杂。而许家父子,认为苏城的旅游业大有前景,决定在苏城兴建宾馆。
回到江城,大家中午都已经吃得太饱,晚上也就不在一起吃饭,各自自由活动。
把庄许两家人送入宾馆,庄玲玲跟车回家的路上,费家杰说:“今天早上,陈建强站在你们家下面,听他的意思是,大概是昨天听见我打陈雅茹的同学,所以他有所触动了。”
庄玲玲靠在椅背上:“迟来的亲情除了感动他自己,有个屁用?”
从车子上下来,刚刚进新村,张阿姨走过来:“玲玲,阿远,你们快去打电话给蒋教授,说是有急事找。”
“奶奶,您先回家。我们先去打个电话。”庄玲玲跟许清璇说。
“好!”
两人去办公楼给蒋教授打电话,对过蒋教授难掩激动:“容远,跟庄先生和许先生说,大领导十月四日上午十点要接见两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