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餐摊在国营饭店开了个朝外的小窗口, 马路边摆上几张桌椅待客。
禾儿嚷嚷着要吃葱油饼,苗苗想喝多加糖的甜豆浆, 人人都点好自己想要的,这才落座。
赵秀云继续刚刚的话题,说:“她们的矛盾跟你没关系,只要吵起来你就躲开,人家劝你也跟着劝,被罚就被罚,如果你没被罚, 大家会排挤你。”
她小的时候,在大队其实有一段被排挤的日子。只要她从学习和带弟弟中抽出点时间出去玩, 小伙伴们都会说:“读书人来了啊。”
读书人,来了啊。
她曾一度是很受欢迎的孩子,也一度不受欢迎, 这事是她后来花很多时间才琢磨出来的,觉得多半还是因为特殊。
即使在今天,大队里也没有多少人在念书,更何况是女孩子。
大家对这件事有一种“我才不喜欢念书”的强装和“学习有什么用”的诋毁, 企图用这些来掩盖自己没办法上学这件事。
但赵秀云可以上,所以她被排挤在群体之外。
有时候不一定是你做了什么事情,是你拥有的东西本身就让人羡慕到嫉妒,更因为大家在过早的时候看到两条路, 知道彼此会走向两个地方。
禾儿其实也不大在意, 她逐渐意识到妹妹的想法是对的,只跟想一起玩的人一起玩就行,现在觉得妈妈刚刚说的那些话也是对的,只是想到这里还有点担心, 问:“若云不在,你都跟谁玩啊?”
苗苗仰着头跟姐姐说话道:“我自己玩。”
她自己可以玩的可多了,捡树叶、捡石头,每天揣个兜下楼,看到什么捡什么,上楼之前再倒掉,不然带回家妈妈要骂的。
禾儿简直大惊失色,她不能想象什么叫自己玩,只觉得妹妹好可怜。
但她在妹妹身上屡屡犯经验主义错误,想想也知道妈妈不会让她那么可怜,那就应该是不可怜的才对。
她索性跟妹妹叽叽喳喳。
赵秀云留神听着,问高明说:“习不习惯?”
高明有点野草那个劲,而且不用回家听他后妈的阴阳怪气,觉得住在宿舍比在家更好,说:“挺好的。”
一般孩子放假都会想家,但他不想,还透露着也不是很想回去的意思。
但无论如何,这是一种面子情,一种自己还把家放在心上的表现,是高天能给儿子钱的基础。
高明自己也明白这个道理,都不用人家说什么,自己先说:“我应该回家的。”
是应该,不是想要。
赵秀云有些无奈,细细问他老师怎么样?能不能跟得上?吃饭……
事无巨细。
像禾儿你都不用问,刚刚路上竹筒倒豆子说得一干二净。
高明答得都挺好,只有一件事没好意思提。
他们宿舍的人都挺好的,还是一个班的同学,就是爱说些奇怪的话。
每次他去找禾儿,大家都会说:“哟哟哟,又去找小媳妇了啊。”
不管他纠正几次,还是爱这么开玩笑。
他私心觉得这话是不能当着赵阿姨的面说的,没想到禾儿咬着油饼全给说出来。
“哪里好了,他们还总开你玩笑。”
开玩笑有时候也是欺负,赵秀云严肃起来,问:“说什么了?”
禾儿其实知道“小媳妇”是什么意思,但她还是耸耸肩照实说。
赵秀云有些一言难尽,问:“你们天天一块玩?”
禾儿不觉得有哪里不对,在家的时候就是这样的啊,还遗憾地说:“月婷现在上下学都跟邻居一起走。”
她们都没办法一起跳皮筋了。
赵秀云终于知道宿舍的人为什么不爱跟她玩了,试想想看,大家住一间屋,你除了睡觉前这点时间都在跟别人玩,要怎么亲近起来,枉费她刚刚还说那么多,又分析这个,又分析那个的,原来根源在这。
她无可奈何道:“你要是想跟舍友做朋友,就得跟她们一起去吃饭,一起去上课。”
一起去上课还好说,一起吃饭禾儿觉得自己做不到,说:“高明不能和那么多女孩子一起吃饭。”
敢情她还想着带高明。
说实在的,十岁这个年纪,早一点的姑娘已经有朦胧的意识,但自家这个怎么看怎么还是小姑娘,到现在都还惦记着跳皮筋的事,真是叫人没法说。
高明自己说:“我可以跟舍友吃。”
他想,如果禾儿很想跟舍友做朋友的话也可以,因为王月婷现在也有别的,有一点点点,好的朋友。
这个一点点点,是禾儿说的。
禾儿很爱做姐姐,大有一种高明离了她会被狼吃掉的感觉,两件事情摆在天平两侧,真是想都不要想。
她说:“那不行,他们会欺负你。”
方海看过高明打架,那真是拳拳到肉,觉得能欺负他不是件容易事,但听话音觉得女儿的初中生活也不顺,有个熟悉的朋友挺好,没说什么。
赵秀云眼睛转一下,只说:“你们自己看着办。”
她提供解决的方法,想怎么做都要看孩子自己。
禾儿想来想去,还是决定和高明一起,起码他们俩再找两把凳子支着,还能一起跳皮筋,高明不会笑话他,换别人就不一样。
她就不明白,她都问过了,明明大家读五年级的时候还跳得很高兴,怎么过一个暑假,就把它说成小孩子才在玩的游戏。
高明也没有意见。
赵秀云听孩子说来说去都是跳皮筋的事,深觉得无话可说,夫妻俩对视一眼,说:“快点吃吧,吃完去一趟李爷爷和求奶奶家。”
两个老人家带两个孩子,每回进城赵秀云都要去看看,还记牢巷口的电话,隔四五天都要打一个,接线员都认识她了。
去那边意味着可以找若云玩,苗苗吃饭都快上好几分,完全忘记自己今天是请假,本来要上课的。
等到了一看,人都蔫下来。
平房的院子和之前比起来大变样,不像别人家拳头大的地方都要种菜,而是种着花,石头铺出来小路,看上去有几分韵味。
换早几年,大家也都是不大种花的。
两个孩子都去上学,只剩李老爷子和求老太在,一个在看书,一个在吹口琴。
他们当年有缘分的话,也许本来就该是这个样子。
赵秀云有时候感慨造化弄人,进门就忙活开来,帮着把能干的都干了,又说:“眨眼要入秋,枕头被套我都洗了,到时候直接换上就行。”
哪里是她洗,是方海任劳任怨。
就这么几个人住,老爷子弄了条狗,苗苗就蹲在小狗面前一动不动看。
禾儿把刚刚叽叽喳喳过的话跟八叔公再说一遍,高明想想去帮方叔叔倒水,他也是男人嘛,男人就要干活。
赵秀云和求老太在厨房打扫。
求老太说:“有年纪了,到底不一样。”
高处她都擦不到,也不敢爬,生怕摔个好歹。
赵秀云利索地上上下下,说:“您都留着,我来弄就行。”
又问道:“老爷子的腿好些没?”
“好多了,就是还不能多走,医生也只叫他一天走一会。”
……
两个人说着家常话,原本幽静的小院子里里外外都是都是说话声。
等中午白若云和福子放学,更是吵闹。
一顿午饭吃得都没消停,方海回家路上还老觉得耳朵边有声音。
也就是孩子头回放假才去接,以后都要他们自己搭车回来。
赵秀云有些不放心,一路上不许孩子说笑,只让他们盯着路看。
这种时候,禾儿都是不好惹妈妈的,是下车后才说:“我都记得的!”
她对自己搭车这件事有几分跃跃欲试,到家的时候有一种头回住进来的感觉,高兴得上蹿下跳。
没多会,就被妈妈打发去做作业。
赵秀云翻她的课本,看她平时的作业,勉强说:“还行,上课要好好听,作业要好好做,知道吗?”
“知道啦!回学校以后还有考试,等成绩出来,我肯定是第一名。”
十三中每次放假之后都有考试,就是为了让学生们都在家好好复习。
赵秀云也没说什么,其实有点盼着她栽跟头自顾自进厨房准备做晚饭。
方海哼着曲择菜,肉眼可见的兴奋。
赵秀云看他一眼才说:“你姑娘回来,你就高兴成这样啊?”
方海当然高兴,他盼这一天盼了多久,压着声音说:“晚上早点让孩子睡啊。”
赵秀云有话都说不出来,踩他一下,舀米下锅。
方海才不管,眼睛盯着太阳落山,月亮升上来,早早打发孩子去睡觉。
今天都起得很早,禾儿也没觉得哪里不对,打着哈欠带妹妹回房间。
迫不及待的样子,赵秀云只觉得好笑,躺回熟悉的位置,挪动一下身体说:“怎么觉得在这和在隔壁不一样?”
方海把人揽在怀里,手已经不安分,自信满满地说:“没有我,当然不一样。”
就知道给自己脸上贴金,赵秀云浅浅笑一下,很快连这点力气都没有,她迷迷糊糊想,苗苗还是要早点自己睡,不然方海憋着力气,一个月折腾这么几天,她可受不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