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南公社是实实在在属沪市郊区。
这是个新公社,建国后由四处逃荒而来的人所建,又处于沪河上游,土地肥沃、资源丰富,光从位置来说,比老家好很多。
方海驻扎的地方就在公社旁边,离得不近不远,有点分庭抗礼的意思。
赵秀云四处打量,一手一个孩子,在营地门口登记后,才又上车。
家属院的隔壁就是营地,方海再三叮嘱说:“看着孩子,别往那边去。”
这种纪律问题,赵秀云点头,一个劲催他说:“咱们住哪?”
方海把车停下来说:“先去吃饭吧。”
他还记得刚刚孩子饿哭了。
赵秀云本来是随口敷衍,这会摸肚子,又觉得有些饿,说:“行,那就吃饭吧。”
家属院有食堂,和外头一样,粮票和钱都要。
赵秀云看一下,大概是过饭点,剩的全是些没什么人爱吃的,没一样孩子喜欢。
她征求女儿意见,说:“咱们今天吃土豆丝行吗?”
苗苗还睡着,只有禾儿答:“那好吧。”
就是虽然不乐意,但勉勉强强的意思。
方海端着餐盘说:“挑食可不是好习惯。”
禾儿听了拽着妈妈的小手指,沉默不语。
赵秀云突然觉得,随军生活可能会比她想的更糟,打断道:“土豆丝吧,再要一个青椒,一个豆腐。”
方海打完饭,一家四口找好位置坐下,期间有人和赵秀云打招呼。
“嫂子好。”
“嫂子来啦。”
赵秀云一个都认不得,笑着应,也有人跟孩子说话,苗苗吓得趴在妈妈大腿上。
方海见不惯孩子这样,说:“怎么这么点胆子。”
挑三拣四、挑七拣八,给你能的真是。
赵秀云摸着孩子脸说:“鸡挪地方还不抱窝,她才多大点。”
方海“啧”一声道:“慈母多败儿。”
赵秀云现在觉得自己来随军也许是个错误决定,撇撇嘴没说话,小声哄说:“坐坐好吃饭了,吃完妈妈还有很多事情做。”
禾儿其实是个省心的孩子,听到妈妈忙会帮着带妹妹,会乖乖地不闯祸,这会也是坐直了,问:“妈妈要干嘛?”
赵秀云一手托着小的,一手吃饭,嘴上还要答:“要打扫卫生,还要买东西,不然晚上连睡觉的地方都没有。”
方海一个人坐在娘仨对面,正觉得不得劲,有些得意洋洋说:“我带人扫过,连院子里的草都拔得干干净净的。”
还算干点人事。
赵秀云给苗苗喂一勺豆腐,想起来问:“不是说住二楼吗?”
信里可是这么写的。
方海面色如常道:“我跟老张换一下,他们家人多,二楼那套大点。”
赵秀云心里膈应,可真行,做什么都不用跟人商量的吗?
她把禾儿掉桌上的土豆丝夹起来吃,没说话,三两口把自己的饭吃完,又盯着禾儿问:“吃不下了?”
禾儿缓缓点两下头,其实她才吃过饭没多久,一路上还没少吃小饼干,根本不饿。
方海心想,行,挑食也就算,吃饭还不积极,真是没过过苦日子的孩子,有得教。
他有点严肃道:“碗里有多少就要吃多少。”
赵秀云蹙眉说:“吃不下就算了,我吃。”
方海本来想连她一块说,对上两个孩子吓一跳的神情,憋回去,把老大面前的餐盘抽过来说:“只许一次,下不为例。”
吃完饭,禾儿明显没那股新鲜劲。
她一向很活泼,小孩子又都爱出门,这会好像退回更小一点的样子,扒拉着妈妈的腿不肯动。
赵秀云带着俩“拖油瓶”,跟着方海走。
家属院其实挺大的,供销社、理发店、电影院都有,穿过这些之后,就是十几栋三层红砖小楼。
分给方海的是3号楼的2号院,左右都有邻居,院子围起来,只有一个木栅栏门。
里头如他所说,连根草都没有,院子地也是平整的,面积不大,只有七八个平方。房子里也不大,进门的地方是客厅兼餐厅,右手边是一间房,往里走一点是另一间房和厨房的门。
还行。
赵秀云看来看去,手比划着尺寸。和她在公社住的地方差不多,都是公共的厕所和澡堂,好处是可以在屋里做饭,不用在走廊。
方海连玻璃窗户都擦得能反光,炫耀道:“怎么样,不错吧。”
赵秀云不冷不热“嗯”一声,说:“哪里能买家具?”
方海觉得挺扫兴的,收敛表情道:“公社就有个农具厂。”
说是农具厂,也打大件的家什,反正都是做木工嘛。
赵秀云看一眼手表,还不到天要黑的点,能今天弄完就今天弄完,晚上肯定是要住招待所。
她看俩孩子已经蹲在院子里看蚂蚁,有心速战速决,说:“禾儿,你带妹妹在这玩,妈妈出去一趟行不行?”
要在老家的时候肯定行,换新地方,禾儿不愿意,冲过来说:“妈妈你要去哪儿?”
可怜巴巴的样子,赵秀云头疼道:“行吧行吧,一起去。”
这一片其实原来也属公社,出大门走半个小时就能到。
沪河就在不远处,穿过铺青石板的小巷道,石桥的两侧分别是供销社和国营饭店。
他们要去的农具厂属于公社边缘,还要再走一截路。
禾儿跑几步跑不动,眼巴巴看着妈妈抱妹妹。
赵秀云半蹲下来问:“妈妈背背好不好?”
她也是十来岁就要挑水担稻谷的体格,自己带两个孩子带惯。
禾儿犹豫一下,还是说:“我自己走吧。”
方海咳嗽一声问:“禾儿,爸爸抱好不好?”
禾儿今天接连被训斥,又是个根本没怎么见过面的人,扭头说:“我不要。”
赵秀云地托一下苗苗的屁股:“没事,走吧。”
方海不死心,又冲小的张手问:“爸爸抱你去买糖好不好?”
赵秀云以为他又要铩羽而归了,和禾儿比起来,苗苗就是胆子更小些。
谁知苗苗眼睛转一下,伸手扒拉住亲爹。
方海喜不自胜,笑出声说:“走,咱们买糖去。”
拐了个弯,进供销社。
玻璃柜台后面是高高的木柜,陈列着小到火柴,大到自行车的商品。
比起来,家属院那个只能算代销点。
进这儿的孩子,没有不盯着吃食的。
禾儿脑袋靠在妈妈脖子上,看爸爸带妹妹挑着东西,轻轻地“哼”一声。
赵秀云好笑道:“想吃什么?”
她对孩子大方,手里又有钱,在老家的时候就是供销社常客。因此两个女儿和别人家的孩子比起来都不馋,不是听见吃的就走不动道的人。
还是想爸爸的。
孩子不懂,只知道别人的爸爸都在家,她们的爸爸不在,苗苗还好,禾儿偶尔会问“爸爸什么时候回来”这样的话。
她对爸爸还是有印象,有一个模模糊糊的影子在外头跟人吵架气急也会说“我让我爸爸打你”。
见了面又不太热情。
小女孩嘛,总有自己的小心思,赵秀云这个做妈的都摸不清,试探问:“让爸爸给你买个小饼干好不好?”
禾儿又“哼”一声。
怪有脾气的孩子。
赵秀云小声喊:“只许买一样。”
苗苗看妈妈一眼,又抱爸爸的腿。
方海正准备豪气冲天地都来点呢,赵秀云已经拧眉道:“苗苗。”
还没搬家,买那么多搬起来麻烦。
苗苗撅着嘴说:“要糖糖。”
方海看了心疼,说:“想吃就买呗。”
几分几毛钱的事。
真是好人坏人都给他做,没完了是怎么的。
赵秀云催促道:“行了,快点,还有好多事要做呢。”
方海不情不愿,买一包咸金枣,三分钱,不要票,付钱的时候问:“禾儿吃不吃?”
禾儿本来眼泪都快掉下来,收回去说:“吃。”
就是带哭腔,可惜她爸一脑门钻在小女儿的亲近里,没察觉出来。
赵秀云亲大的一口,说:“禾儿真乖。”
禾儿就拿咸金枣当豆子吃,在妈妈后背咬得嘎嘣嘎嘣地。
耽搁这么一小会,赵秀云到农具厂的时候就有点着急,见了师傅就噼里啪啦往外报:“两张架子床,一米五宽,两个双开柜,带镜子,一张八仙桌,四个条凳,再一个橱柜。您看多久能好?”
老师傅问:“要花不?”
雕花可要功夫。
赵秀云摇头说:“不用,上了漆晾晾就行。”
反正怎么快怎么来。
打家具是大工程,这要是结婚用,最少也得半年,赵秀云又不挑样式,加上方海也说过几年可能还要调走,一切都是怎么便宜怎么来。
老师傅左右一算,说:“连工带料三百二,过五天来拉吧。”
说便宜不便宜,说贵不贵的,赵秀云琢磨着方海没有掏钱的意思,有些心疼地付钱。可都是她一点一点攒下来的啊。
就做这么点事,天慢慢黑下来。
赵秀云想,反正也要家具好才能搬,没什么好急的,提议道:“早点回去歇着吧,孩子也累了。”
方海见怀里的苗苗头一点一点的,应:“行。”
晚饭还是吃食堂,这回赶上饭点有肉,禾儿吃得可乖了。
方海夸她道:“这样才对,以后要好好保持。”
禾儿咬着勺子没说话,静静地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