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恪陪同阿古拉进京, 一路劳顿,略微收拾衣冠便入宫面圣,结果在龙德殿差点被惊掉下巴。
阿古拉从小耳濡目染, 只听北狄王庭许多人提起大渊富庶, 头一回来大渊, 沿途长了许多见识,但见乡间农田阡陌纵横, 虽过了收庄稼的季节,但可以想象春耕秋收的忙碌场景。
许多城镇人烟稠密,店铺林立,百业兴旺, 来往百姓神情舒展, 与草原上逐水草而居的牧民大为不同。
他入京与李恪一同进宫, 拜见过大渊皇帝之后,便提起一人:“本汗在大渊也不识得什么人, 只有一人算是故旧, 原还想着要见一见, 谁知到了幽州问起,她早已离开数年, 便是原来定北侯府的世子金不语。也不知道皇帝陛下能不能帮我找找她?”
李恪:“……”这北狄小汗王一路上拐弯抹角问了好几遍,不都告诉他世子去江南了吗?
——再说,你确定大渊没有你认识的人?
——老汗王跟二王子听到这话可是会伤心的!
皇帝陛下闻听此语顿时笑起来:“汗王来的真巧, 原定北侯府的世子入京也没多少日子。有件事情你可能不知道,她早已还宗, 如今姓姜, 已经从世子升为定北侯了, 汗王既与姜侯是旧识, 恰巧赶上为她庆贺。”他转头问广田:“朕隐约听说姜侯这几日被邓尚书抓了公差,此时还在宫里吧?”
广田笑道:“邓大人小心,生怕入库的时候少了东西,便拉姜侯去镇场子。姜侯虽是女子,但威慑力十足,可没人敢造次……”
只听得“吧嗒”一声,李恪刚刚还举在唇边的茶盅掉落在地,他满眼震惊:“女子?谁是女子?姜侯?”
阿古拉本来便存着心事,一路旁敲侧击试探过李恪数次,发现大渊这位六皇子并不知世子的真实性别,还烦恼该如何挑破此事,谁知进京头一日便听到了这个好消息,顿时惊喜不已,面上却装的逼真:“姜侯是……女子?当真?”
皇帝见得两人模样,顿时笑起来:“别说你们两人震惊,朕第一次听说的时候也很震惊,除了开国的镇国长公主,百年间竟然又出了一位女战将,果真是天佑我大渊。”他目光扫过北狄小汗王,笑意便有些打结,为了缓解尴尬,忙道:“去请姜侯过来。”
姜不语踏进龙德殿,见得阿古拉与李恪在皇帝下首坐着,都是数年未见,前者掌权日久,威严甚重,与过去的阴郁大为不同,笑着向她点头示意;后者在幽州军中数年,早晒成了一副小麦色的皮肤,再也不是京中曾经白净矜贵的皇子,而是驻守边疆的大将,身形气质已然大改。
她先向皇帝见礼,接着问候两人。
“许久未见,汗王近来可好?”
阿古拉目中透着重逢的喜悦,拱手还礼:“多年未见,姜侯这一向可好?”
姜不语笑道:“劳汗王惦记,自从两国交好,边疆再无战事,大家的日子都好过了。”她又道:“六殿下近来可好?”
李恪还未彻底从姜不语是女子的震惊中缓过来,盯着她的脸有片刻的失神,他还曾亲眼目睹姜不语左拥右抱的风流模样,完全没办法把她跟女子联系起来。
“好,还好。”再想到姜不语在幽州军中的声望,李恪心绪莫名复杂,甚至还怀疑独孤默是否早就知道真相,才一直在他面前为姜不语说好话。
阿古拉可不管殿内众人如何作想,进京见到姜不语,于他来说便是喜事一桩:“进了幽州城才知道世子——姜侯离开军中多年,想来这几年日子过的很逍遥吧?不知道姜侯这一向做些什么?”
“也没做什么,就四处走走看看。”姜不语与他四年多未见,发现阿古拉竟然很是健谈,过去都是她连哄带骗才能说动他达成合作,没想到他当汗王之后竟然有变成话唠的趋势,不由奇道:“汗王座下朝臣是否性子都比较活泼?”
阿古拉:“姜侯何出此言?”
姜不语:“总感觉汗王比过去要……活泼不少。”
阿古拉哭笑不得:“过去本汗与姜侯处于敌对立场,自是要谨言慎行,免得败在你手上。现在两国互为兄弟之邦,自然是以兄弟之礼待之,不必再顾忌言行。”
他心中不无感慨,也就姜不语能够在打个照面的功夫察觉到他身上的变化,此姝有着极为敏锐的洞察力,与过去的他相比,登上汗位收回权柄之后,王庭之中风向大改,再无人说他煞星转世,转而都吹捧他英雄盖世,与众不同,而多年来蒙在他身上的阴霾被彻底揭开,他头顶晴空万里,脾气也自然好了起来。
皇帝原还想着,阿古拉进京就打听姜不语的下落,说不得是两人战场上的心结未消,及止姜不语进殿之后,听两人言谈再观其形,他心中竟生出个荒谬的念头——北狄小汗王不会是有意于姜侯吧?
正聊得热闹,忽听得殿外内侍通传:“陛下,独孤侍郎有事求见。”
“让他进来吧。”皇帝笑道:“独孤爱卿年少有为,与汗王差不了几岁,正好年轻人在一处多聊聊。”
待得独孤默进来,阿古拉一眼便认出这张面孔:“原来是你?”他眸光在姜侯与独孤默身上扫过,若有所思。
两人初次相见,姜不语与独孤默还装作表兄弟前往沿林大坝刺探军情,事败之后被他一路追杀,也算得印象深刻。
独孤默抱着一摞卷宗,先将卷宗递了上去:“启奏陛下,这是路霆一案的所有卷宗,复审完毕,只等陛下降旨定罪。”转而向阿古拉客气道:“汗王路上辛苦了。”
皇帝奇道:“你两人也认识?”
阿古拉道:“说起来此事也好笑,当初姜侯还是世子的时候,与这位独孤大人乔装表兄弟前往沿林大坝,还顺带绑了本汗当时的未婚妻回幽州,本汗带兵追击,竟还是让他们逃了。”回首往事连他也禁不住要苦笑:“独孤大人虽然不懂武,但姜侯跟一尾鱼似的滑手,当时抓住了她,说不定后来的战局都大为不同。”
北狄军屡次大败于姜不语之手,后来甚至军中将士听到姜不语的名头都产生了抵触心理,总觉得必败无疑何必一战?
两国交好互市开的头一年,王庭有些老臣冷嘲热讽,对外大肆抨击阿古拉胆小怕事委屈求全,老汗王深陷大渊都不肯施救,冷血无情,可是草原各部侥幸活着回来的部众女眷们却对新任汗王感恩戴德,总算不用打仗了。
再过得两年,老臣们被新任汗王彻底收拾打压退出朝堂,随着互市的生意越来越好,许多牧民手中积压的草药牛羊皮料等物与大渊换来了布匹粮食,不经过战争掠夺也能让大家填饱肚子,草原上下尽皆拥护,而想要接回老汗王的声音也渐渐没有了。
身为战胜国,皇帝笑得舒畅开怀:“若无姜侯奇谋善战,恐怕两国边境如今还陷入战火之中,苦的可是边关百姓。”尤其听到北狄汗王夸赞姜不语,他更加觉得自己前日封侯极为明智,否则此时当着汗王的面聊起旧事,岂不让汗王以为大渊对有功之臣吝于恩赏。
“陛下言重了,可不是微臣一人之功,而是幽州军中众将士齐心协力、陛下圣明烛照,才能平定边疆,让百姓过上安宁的好日子。”
阿古拉与姜不语数次交手,被她气吐血的时候有过,被她忽悠与之合作也有;更有震惊于她身为女子的果敢聪慧,敏锐过人,鲜活有趣,四年间无数次回想,总觉得不能将她留在自己身边,便是人生一大憾事。
原来无法无天的她在大渊皇帝面前,竟难得一副规矩老实的模样,装的倒挺乖。
阿古拉抱拳道:“父汗在大渊作客,本汗与父汗久未相见,不知道皇帝陛下能否同意本汗前去探望父汗?”
李恪心道:你可总算是想起来自己亲爹了,真是孝顺!
皇帝笑道:“汗王随时可以过去。”他的目光在殿内几人身上扫过,阿古拉立时便领会了他的意思,忙道:“不知道能否请姜侯相陪?”
“汗王未曾入京之时,本王一早便指派了姜侯陪伴,没想到汗王与朕倒是想一处去了。既如此,汗王在京之时,除了礼部官员,便由姜侯陪同。”
他此举大有深意,北狄人向来桀骜不驯,若是派个文官相陪,说不得气势上便要被小汗王压制,显不出上国气势。但小汗王乃是姜侯的手下败将,让姜侯行接待之事,便能时时提醒小汗王战败的事实,也好令北狄人在京行事收敛些,莫要张狂。
可惜北狄人一根肠子通到底,似乎并没有领会他的意思,还喜的连连向他道谢:“有姜侯陪着,本汗也有胆子去见父汗了。”
听起来,倒好似他有多胆小似的。
谁信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