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州织造局占地颇广, 除有厅堂、楼阁、庙宇、园池亭台之外,还有机房四百余间,一应杂役粗使及各处行走管事人数者众。
穆靖初掌织造局, 放眼望去手底下人才济济, 可惜全是洪内官的心腹, 与他无涉。
他头一日被手下人殷勤带着参观了织造局,提起帐目便碰了个软钉子, 如同被供在佛佛龛上的菩萨一般,大家都巴不得他只吃香火不管事。
次日上任,果如独孤默所说,手下人送了厚厚一沓精美的拜帖过来, 并且贴心的从里面挑出苏州知府的帖子递上去, 殷勤道:“大人旁的拜帖都可以不理会, 但知府大人的拜帖不能不回。”并且暗示他:“织造局与知府衙门向来交好,虽然洪大人不幸遇害, 但织造局还是要跟知府衙门互相来往, 也好方便公务交接。”
新任织造大人前一日上任, 当日消息便传了出去,苏州府各处但凡与织造府打交道的皆得了消息, 各有应对。
穆靖心中原本没底,但与独孤默商量过后,又有姜世子怂恿“不入虎穴焉得虎子”之言, 若是刚刚上任便与手下划清界限,恐怕摸不透这些人的老底。
他当即笑道:“本官初来苏州, 一应事体俱无应对, 还要你们多多提点, 免得有行事不周全之处。既然乔大人送了拜帖过来, 本官且回一封过去。”
穆大人上任五日,倒有四日都在酒桌上度过,手底下人轮着班请他,美其名曰“为大人接风洗尘”,他来者不拒,天天喝得醉醺醺的回家,被芸娘埋怨:“不当官还好,当了官每日恨不得泡在酒缸里,你可真是长进了!”
穆靖有苦难言,只能软语哄劝:“应酬,过些日子便好了。”
芸娘责备道:“让孩子们看到你天天喝醉回来,成什么样子?”
穆靖每日在酒桌上跟手下人套话,瞧着喝的欢天喜地,实则内心紧绷着弦,不敢稍有懈怠,近几日都没空陪孩子们写功课了。
他想想:“要不把孩子们暂且送去姜府,麻烦柏先生盯着写功课。你别生气啊,近来我是真分不开身,织造局之事水深得很,恐怕没那么容易。”
在芸娘狐疑的眼神里,穆靖苦笑:“不信你去问世子爷!”
他抬出姜不语,芸娘便信了,次日便将双胞胎送去姜府暂住。
姜不语见到双胞胎,俩孩子向她控诉:“穆伯伯近来每日都喝酒,娘便让我们俩过来住。爹爹,我们觉得……穆伯伯这个人不大靠得住,要不你跟娘说说,让她别嫁了。”
两人已经十岁,多少懂些大人之间的事情,虽然年龄所限不够通透,却也隐约懂得些女子可托付的良人应该是什么样儿的,还没长大便开始操心亲娘的终身,也着实不容易。
姜不语摸摸俩大儿子的脑袋,笑着答应了下来,转头便拿此事去取笑穆靖:“织造大人再喝下去,不等摸清了织造局里的内情,儿子们便要怂恿着芸娘改嫁了。”
穆靖:“……”
他容易么?!
酒场之上言行无忌,穆靖通过数日观察,以及手下人说漏嘴的一些话,竟摸索出一些事情:“独孤贤弟跟世子可知道织造局的经费来源?”
“从京里拨款?”独孤默主理刑部案件,多少听过一些,但再详细的就不知道了。
姜不语就不必说了,从小在幽州长大,来江南之后接触的都是普通百姓与商户,哪知道织造局内部运作之事,她猜道:“穆大人最近喝酒悟出来了?”
“差不多。”穆靖想起酒桌上听到的零碎言语,经过自己的推断与组合,得出个结论:“江南三局的经费应该全靠工部与户部指拨的官款,其中工部占比多一点,户部略少一点。然后根据织造任务与产能大小分配给三处织造。你们猜猜,京里的拨款他们贪了几成?”
姜不语大胆开口:“一半?”
独孤默根据大渊贪官的尿性推断:“七八成?”
“事实上我也没拿到具体的数目,但想来没有八成也有七成了。”穆靖十分惆怅:“这帮混帐捂着帐目不肯给我看,也许是商量怎么做假帐吧。”
姜不语:“若是明抢呢?”
穆靖眼睛一亮:“世子爷肯帮忙?”
姜不语这几年谈生意,颇懂等价交换的道理:“有条件的。”
“世子爷只管开口!”
“对我儿子们好些,别让他们来跟我告状,说是忧心芸娘所托非人,生怕穆伯伯将来变成个醉鬼!”姜不语调侃道:“我也不容易啊,还请穆大人体谅体谅为人父的心情。”
穆靖:“……”
就……很尴尬!
“调皮!”独孤默笑睨了姜不语一眼,向穆靖解释:“她一向好玩爱闹,穆兄不必介意。”
穆靖苦笑:“若论做父亲,在下远远不及世子爷,还请世子爷多多指教!”
“客气客气!”姜不语顶着独孤默无奈又好笑的眼神拱手向穆靖还礼,顺便也奉献自己手底下人打探来的消息。
“我家车行不做丝绸生意,未曾接触过这块,昨儿底下人来报,说是织造局近些年盘剥织户越来越严重。最早的时候都是官府提供生丝跟工钱,设机自雇匠自织外,还散放织机、丝经给织工于织工居处织造,然后收买成品。但随着织造局的人胃口越来越大,工钱一年年减少,乃至于无。近年来,织造局与官府勾连,将织造任务以服徭役的名义分摊各织户,不但没有工钱,倒贴人工,有时候还要倒贴生丝。”
独孤默拍案而起:“这帮蠹虫,真该抓去刑部大牢走一趟“他久在京城,只听说江南道繁华富庶,却不知这繁华富庶之下不知道埋着多少累累白骨:“不怪姚侃来报,说是知府衙门前站笼的都是交不上绸缎的织户们,想来这些织户身家皆被盘剥干净。也不知道还有多少织户被逼的家破人亡。”
姜不语对此一点都不惊讶,她还有未尽之语:“也不知道苏州织造局每年送往京里的绸缎有多少匹,但昨儿吴记少东提起,江南最为畅销的都是宫缎,据说价格居高不下,对外都称是织造局往宫里送剩下的少量货物私出以补贴织造局的开销,但吴少东认识的人多,就他所知的富户买宫缎的便不少,真要统计绝非小数目。”
独孤默震惊道:“也就是说,他们打着供给宫中的名义盘剥织户,大量生产绸缎私下做生意,且成本低廉价格高昂,以此敛财?”
穆靖怒道:“这帮贪官变着法的敛财,全然不顾织户的死活,真该杀!”
姜不语感慨道:“难怪许多人当官都爱往江南来,富庶之地果然遍地是白银,连任几年三代都花用不尽。穆大人跟侍郎大人可要抓紧机会啊!”
穆靖:“……”
独孤默:“……”
两人一肚子怒气被她戳破,面面相觑,无奈摇头苦笑。
再严重的事儿到了姜不语嘴里也能被拿来调侃,原本揭开了苏州府官场的遮羞布,看到了下面累累白骨,他二人愤怒于这帮贪官的无法无天,谁知被姜不语两句便消解了愤怒的情绪,归于理智。
穆靖:“现在怎么办?莫非真要去抢织造局的帐目?”
独孤默现在明白了他离京之时,刑部尚书田滨的忧愁,江南官场之事就算他不曾参与,大约也有风闻,知道这张网深不可测,以织造局为例,官员贪渎成性帐务混乱底下人只知道敛财,还有江南的盐、矿、茶叶瓷器各种产出呢?
真不敢想象背后是多大一条财路,又有多少官员同流合污。
“万不得已之下,也只有抢了。”侍郎大人下定决心,与穆靖两人不约而同将求助的目光投向姜不语。
姜不语指着独孤默,后知后觉反应过来:“你!你!你早就算计好的?留我下来就是给你当打手?你早就知道织造局的事情不能善了?”
侍郎大人唇角上扬,露出一点阴谋得逞的狡黠笑意:“其实来苏州之前,我没想过能这么快遇到你,可既然遇上了,便是连上天都在眷顾我。断人财路犹如杀人父母,江南官场肯定凶险无比。”他理直气壮道:“你当年在幽州就说过会保护我的,总不能眼睁睁看着我被江南的贪官给杀了吧?”
姜不语:“……”
她这是掉坑里了吧?
独孤默见她迟迟不肯答应,目光渐渐变得委屈,终于露出了一点当年少年郎的影子,浓密的睫毛垂下来,遮住了他眼里的失落,倔强道:“既然世子爷不愿意,我也不强求,明日我跟穆兄亲自去抢。反正……反正你也不在乎我的死活!”
他这是撒娇吗?
四年时光不但没有在他脸上留下风霜的痕迹,反而洗去了少年郎的稚嫩,取而代之的是成年男子的清隽出尘,俊美绝伦。
深度颜控患者姜不语的大脑立刻失去了思考能力,目光在他若隐若现的喉结处扫过,脑子里疯狂跑马,不由自主便举手投降:“我去!我去还不成吗?”
侍郎大人的美男计在姜不语这里很管用,他向来清冷的眸子立时染上浓浓笑意,也不管穆靖还在,灼灼而视,连声音都温柔之极:“我就知道,你不会不管我的,是不是?”
这副腔调!
这副腔调!
四年前,两人最为亲密的时刻,他就是这么温柔的腔调!
姜不语脑子里不受控制的冒出许多不该有的旖旎画面,她曾经以为自己已经将那些过去封印,谁知见到他这副委屈的小模样,便如同揭去了封印般,过去一股脑的涌进来,她鬼使神差,不由自主便应道:“是啊,不会不管你的!”
反应过来脱口而出的话,她跟被雷劈了似的,恨不得自打嘴巴!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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