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孤阁老在牢房里羁押三年之久, 赵躬倒台牵藤扯蔓空出不少位置,他出阁之后趁此机会重新安排人手,与皇帝达成了暂时性的妥协, 不再执著于雷厉风行的锐意改革, 而是采用润物细无声的方法先稳住朝局, 以图后续。
四年时间,皇帝日渐年老, 皇太孙已长成十六七岁挺拔的少年,四皇子在朝中渐根深叶茂,六皇子远在幽州,其余皇子们也日渐长成, 储君未立, 朝中乱象丛生, 独孤玉衡忙及朝中政事,每遇夫人与长子之间为了婚事冲突都和稀泥。
但眼见着稀泥越和越粘稠, 严重影响家中和谐安定, 只能出面解决此事。
长子踏进书房, 独孤玉衡吩咐:“坐,说说吧怎么回事?”
这个儿子别的地方都好, 克制内敛自律淡薄女色,读书的时候不用他操心便是京中令人侧目的存在,入仕之后也交了一份漂亮的答卷, 唯独在面对终身大事上一意孤行的固执,不怪妻子忧虑, 旁人在他这个年纪孩子都满地跑了。
独孤默坐在那里装傻:“儿子没什么可说的, 只是忙于公务无心成家而已。”
“是无心成家, 还是你母亲让你娶的并非你心仪之人?”
独孤默到底在官场历练不久, 比起宦海沉浮的老父亲差了不少,眼中的错愕神情一闪而逝,复又归于平静:“父亲说笑了,儿子哪有什么心仪之人?”
独孤玉衡想起儿子在幽州的经历,唯一的答案近在眼前:“或者……是你心仪之人不方便嫁入独孤府?”
独孤默心中怦怦乱跳,还要维持波澜不惊的表情:“儿子不懂父亲的意思。”
“姜世子——”
独孤玉衡丢下三个字,瞬间便击溃了长子四平八稳的假象,他猛然抬起头:“父亲知道什么?”
“姜世子是女子,此乃秘闻。我儿是想问,为父为何知道吧?”资深政客独孤玉衡早不似旧年,空有一腔改革的热情,而是在朝局乱象之中学会了如何平衡各方并达成自己的目的。
在长子错愕的眼神之下,他缓缓解惑:“旧年姜世子上自辩折子的时候曾向陛下请罪,以女子之身一肩揽下所有罪责,那时为父恰在陛下身边,正好得知真相。陛下虽为姜世子保密,但为父当时却想,以姜世子之战绩足以震惊世人,我虽无缘得见姜世子之风采,但想来其人必然霁月光风,昂昂若丈夫,世间罕有。”
“父亲——”独孤默震惊到近乎失态。
独孤玉衡心中暗叹:果然如此!
长子自小目下无尘,却在最意气风发的时候栽了个大跟头,从云端跌落泥泞,被流放幽州,令他看清了京中虚名浮利,可也无形之中为他在择偶一事上增加了难度。
他对此感同身受:“我儿见过了高山大河的壮阔,岂会再被深谷小溪拦住去路?你与姜世子相处日久,若知道她是女儿身,哪里还会钟情京中后院养出来的闺秀?”
姜世子与京中高门闺秀不但是两种截然不同的人生,便是胸怀气度恐怕也是天差地别。
独孤默颓然垮下双肩,显出一种与他向来少年老成的持重不同的慌乱,甚至算得上求助:“她……她并不想成亲。”
当年离开幽州之时,两人尚言笑晏晏,然而自分别之后他写过无数封信,却得不到只言片语的回应,一颗心如同悬在半空中不得安生。
李恪写信告诉他,姜不语已远遁他乡,仿佛是决意要斩断过往侯府世子的枷锁,过一种普通人的生活,她自离开之后便未曾回过幽州,连回乡探望亲姐都不曾有过。
姜世子拿得起放得下,无论是爵位、战功、权势、还是男人,于她都是沿途偶尔路过的风景,观赏够了便可以毫无留恋的离开。
可是独孤默做不到,他在京中度日如年,身体被困于公事,心却早跟着她飞向远方,长夜难眠,辗转反侧。
独孤玉衡还从来没见过长子如此失态,若非他太过颓丧可怜,做父亲的差点要失声笑出来——你小子也有今日?
优秀的年轻人在世间闯荡总容易犯自大的毛病,独孤玉衡往日嫌弃长子不食人间烟火,不像别人家十六七岁的少年郎为着自己爱慕的女郎朝思暮想,莽撞又可爱,总有些年轻人的朝气在身上。
他家的少年郎装了满脑子圣贤之书,眼神却有些瞎,看不见同龄小娘子们的可爱之处也就算了,竟还觉得对方委婉示好的行为有些蠢,果然眼高于顶都是要付出代价的。
别家少年郎在感情里充其量跌个小水坑,都是些不足为虑的小欢喜小忧愁,迎风流泪对月饮酒,惆怅感叹一番拍拍身上的土,爬起来成亲生子入仕,过上按部就班的小日子。而他家长子直接掉进了深海湖泊,至今还在里面扑腾挣扎,不得要领。
独孤玉衡憋了一肚子的笑,还得维持慈父心肠,力求不露出一点幸灾乐祸的形迹,忧心忡忡的往儿子的伤口上撒盐:“你母亲催逼你成亲也是为你好,姜世子到底是不愿意成亲,还是……不愿意跟你成亲?”
独孤默脑子里“嗡”的一声,想起姜不语对于前朝阳城公主的推崇,也不知道是气他还是真有此意。
“她……”
独孤玉衡没想到不过一句话,长子便乱了方寸,可见姜世子不止用兵如神,连拿捏人心也是一等一的高手,长子栽在她手里,当真不冤!
他想起妻子数年逼婚,在长子面前无数次败退,却原来不是长子意志坚定无心婚姻,而是他在姜世子面前始终处于劣势——年轻人,还是应该多磋磨几回,收敛锋芒才能走得更远。
独孤玉衡假意安慰儿子:“你也不必着急,我儿人才模样都是一等一的,就算是姜世子想要成亲,也得挑个比你强的。”作为过来人却知道女子在婚姻里挑丈夫,可不是皇帝在殿选之时挑栋梁之才,一定要人才出众。婚姻里挑丈夫,只要性情相投便能缔结鸳盟。
独孤默心道:那也未必!
姜不语行事向来随心任性,她若是挑一个比他方方面面强的,可能还得花点功夫,他这点自信还是有的。但若是她想以数量取胜,挑十来八个俊俏少年郎相伴左右呢?
他有点慌:“父亲,江南织造局内官被杀一案已经报到了刑部,我想亲自前往江南一趟。”
李恪曾在信中猜测,姜不语大约在江南一带出没,听说幽州大营中退下来的士兵们有不少都去了南方,而秦宝坤大批量的往南方接收安置士兵,连北狄贩过来的骏马都运往南方,六皇子殿下由此推测姜不语应该不至于跑到西北或者西南活动。
独孤玉衡见长子着实可怜,到底是自己的儿子,偶尔利用私权为儿子开一会方便之门也还是可以的:“你让田滨往内阁递个条呈上来。”
独孤默欣喜不已:“多谢父亲!”
刑部尚书田滨手底下自从添了阁老府的长公子,开始还有些担心他恃宠而骄,仗着亲爹的势难以管束,谁知后来才发现独孤默勤恳踏实细心谨慎,一心扑在公事上,是最好不过的属下了。
四年时间让田尚书不但对属下欣赏不已,连带着对独孤大人的家风也敬佩不已。独孤侍郎不怕苦不怕累要亲自前往江南查织造局内官被杀一案,他还有些舍不得下属吃苦。
“京里的案子也够你忙一阵子了,何必出这趟苦差?”田尚书还怕年轻人不懂其中利害,再三提点:“江南织造局分设三处,金陵、苏州及杭州,并称大渊三大织造府,专供皇帝后妃及各亲王大臣的各类丝织品,此次被杀的洪内官分属苏州织造局,这里面水深得很,你贸然去说不得会吃亏。”
没想到年轻人心志坚定,又秉承独孤阁老知难而上的家风,毅然决然道:“大人的好意下官心领了,正因为织造局水太深,下官才更要去查,还要麻烦大人往内阁写个条呈。”
田滨无奈写好了条呈亲自往内阁跑了一趟,面见独孤玉衡,还有几分惶恐:“阁老,独孤侍郎亲自请命想要前往苏州清查织造局内官被杀一案,下官想着他到底年轻,不如派个老成些的官员过去?”
——只要独孤侍郎的亲爹驳回,可不管他的事情。
田尚书设想的很好,可惜独孤父子都不按套路出牌,独孤阁老大笔一挥便批了下来,还语重心长的叮嘱:“田尚书不必陪额外照顾犬子,年轻人还是要去外面经风雨才能成长!”
田滨愁眉苦脸的回去,心道:寻常和风细雨经一经也没什么,可江南雨太大,万一把你家儿子淹死了可不关我事!
大渊的织造局向来由内官督办,能够以残缺之身离宫出任织造局内官,必是皇帝信重的人,而洪内官听说与皇帝还有自小陪伴的情份,他在织造局被杀一案惊动了皇帝,此案必定万众瞩目,而独孤默挺身而出接了这个烫手山芋,结果如何还真不好说。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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