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丰州的一路, 过了陈倏的生辰,过了年关,也过了正月十五, 但陈倏和棠钰心里都很沉重。
虽然知晓太奶奶年事已经很高了,但忽然听到这个消息,还是让人难释怀。
陈倏幼时家中突变, 若不是太奶奶,早就没有陈倏, 也没有如今的敬平侯府, 是太奶奶一直将陈倏带在身边, 教他为人处世之道, 也带他回万州, 重新振兴了敬平侯府。
太奶奶不是陈倏的至亲,但在陈倏的人生中却是最浓墨重彩的一笔, 胜过至亲。
太奶奶是陈倏的支柱。
无论陈倏是在万州,平南, 还是何处,提起过做多的, 都是太奶奶教我的……
棠钰想起在愗城见太奶奶的时候, 温和慈祥,却睿智。
在丰州的那两月, 她在太奶奶身边学到了很多。
如果可以,她喜欢太奶奶长年百岁, 福寿连绵,可以看到再下一辈的孩子长大,但似是难了些。
夜里,陈倏拥着她入睡, 也时常大段时间不说话。
如果棠钰没有记错,小时候认识的陈倏就是如此,在经历了家中的惨剧只有,一个人可以默不作声地,一整日都不发一语。
但遇到太奶奶之后,他才回复到了早前的性子。
太奶奶对陈倏的影响很大。
在这些人里,陈倏最害怕失去的,就是太奶奶……
棠钰伸手,将他靠在自己肩膀上。
陈倏阖眸,“阿钰……”
棠钰轻声道,“嗯。”
陈倏靠紧她。
***
正月下旬,马车抵达成丰州城。
下马车,陈倏抱着小初六往建平侯府去,袁柳和盛连旭都未出府来接,应当是守在太奶奶身旁。
消息是月前送至平南的。
路上还耗了不短时间。
若是太奶奶的病不严重,消息也不会从丰州传到平南,说明前面还耽误了些时候,那从太奶奶病倒到眼下,前前后后少说应当有三两个月了。
陈倏脚下步伐加快。
“太奶奶……”临到屋外,陈倏将孩子教给棠钰,棠钰颔首,抱起小初六。
陈倏先入内。
见到陈倏来,盛连旭和袁柳仿佛都松了口气,尤其是袁柳,眸间都是氤氲在,好似陈倏和棠钰再不来,都不知晓应当怎么做才好了。
“长允……”盛连旭和袁柳都看他。
“怎么样了?”陈倏掌心都是汗。
“大夫方才看过,不太好,迷迷糊糊睡过去了,应当快醒了。”盛连旭没往多了说,而是让开身前的地方给到陈倏。
陈倏上前,太奶奶躺在床榻上,周遭都是药的味道。
眉头微微皱起,没有早前的慈祥温和,面容憔悴,脸似是也瘦了一大圈。陈倏才忽然意识到,太奶奶其实年纪已经很大了。
若不是每日精神的装束,和蔼的笑意,睿智的眼神,其实真的已经不堪重负。
陈倏眼底微红,坐在床沿边,握住太奶奶的手,似是说不出旁的话,就是眼泪不停在眼眶里打着转,喉间也哽咽着,不知道应当怎么办,要怎么办……
“大夫怎么说?”陈倏问。
盛连旭低声道,“太奶奶年纪大了,即便没摔着……”
盛连旭没有再说下去。
帘栊撩起,棠钰抱了小初六入内。
盛连旭,陈倏和袁柳纷纷转眸。
小初六已经一岁三个月了,简单的话已经能说了,路上,棠钰告诉他祖奶奶,他已经会唤“祖奶奶”三个字。
棠钰抱了小初六入内,小初六便朝着床榻上唤了声,“祖奶奶”。
盛连旭和陈倏,袁柳心底都莫名一酸,但小初六唤的一声“祖奶奶”,陈倏觉得握住的手动了动,陈倏转回头,见太奶奶缓缓睁眼。
“太奶奶。”陈倏轻声。
老夫人缓缓睁眼,“长允……”
声音很轻,“你来了?阿钰和忘初呢?”
“都来了。”陈倏还是握紧她的手,又唤了声,“阿钰。”
棠钰抱了小初六上前,“太奶奶,忘初来了。”
太奶奶并没有太多精神,但看到小初六的时候,有些浑浊的眸间微微亮了亮,“方才,是你唤祖奶奶吗?”
老夫人问道。
小初六看了看娘亲,棠钰颔首,小初六奶声奶气唤了声,“祖奶奶。”
老夫人心都似要融化了般,“好……好……好孩子……”
棠钰让小初六上前。
小初六听话,因为平日里都同老太太在一处,也不怎么怕老夫人,反而是笑嘻嘻的。
老夫人伸手,摸了摸他的头,“像阿钰。”
棠钰和陈倏都跟着笑起来。
棠钰温声,“太奶奶,你要尽快好起来,小忘初在这里陪您。”
老夫人颔首。
袁柳和盛连旭都跟着偷偷摸眼泪,许久了,太奶奶的精神都没这么好了,但袁柳和盛连旭都不敢让太奶奶看见。
“长允,我有话单独同你说。”老夫人开口。
旁人都会意。
盛连旭牵了袁柳先出去,棠钰也抱起小初六准备出去,老夫人又唤道,“阿钰,你留下吧。”
棠钰驻足,目光看向陈倏,陈倏朝她颔首。
棠钰又抱了小初六上前,陈倏接过。
老夫人示意她想坐起身来,棠钰上前搀扶,“老太太慢些。”
老夫人如今起身已经很慢,棠钰也不敢大意,终于扶老夫人坐好,才觉老夫人真的已经憔悴了一头。
棠钰坐在床沿边,太奶奶跟前,陈倏抱着小初六在棠钰身后,老夫人看着一幕,欣慰颔首,莞尔道,“长允,太奶奶看到你们一家人,心里欢喜。”
从前只有陈倏一人,眼下,他有棠钰,还有小忘初,是一个家了。
棠钰握着老夫人的手,老夫人又道,“长允,阿钰,我有事同你们二人说,关系万州和丰州……”
棠钰没想到太奶奶说的是朝中之事。
老夫人看向陈倏,“前几月,公孙旦来见过我。”
陈倏眸间微滞,“公孙旦?他来做什么?”
棠钰没听明白,却也没有打断。
老夫人继续道,“他来寻我当说客,要我说服你,尽早称君侯,而后称帝……”
棠钰目露诧异。
陈倏却是拢紧了眉头,虽然意外,但是公孙旦的目的不难猜。
老夫人继续道,“晋王在鎏城称帝,得了百姓和不少世家拥戴,也有军中投奔,但毕竟政权不稳,实力薄弱,又遭遇新帝的接连讨伐,自然应对吃力,他的目光便投向万州和丰州。如今万州和丰州已经传言与新帝不合,更有甚者,也说起新帝想去父留子,所以公孙旦来找说当说客,想让你称君侯,从另一方牵制新朝,让鎏城有喘息之机。”
棠钰知晓陈倏没有称君侯和称帝的野心,但也做好过逼不得已的准备,因为问过她,他如果要稳定朝堂,她可愿和他风雨共济?
棠钰心底砰砰跳着,此时从太奶奶口中说出,棠钰忽然觉得,并不是早前想的暂且不会之事,而是,真的可能被形势一步步逼上此处。
陈倏应道,“大嫂来过万州,应当也来过丰州了,叶澜之想让大嫂当说客,让我和二哥不要生事让新朝为难。但我不曾想,公孙旦会来太奶奶这里。”
老夫人颔首,“我问他,为何不直接寻你,偏偏要拐个弯,来我丰州。”
陈倏道,“因为公孙旦很聪明,知晓我听太奶奶的。”
老夫人再度颔首,“是,所以我问他,我同鎏城非亲非故,为什么要替晋帝做说客,说服你称君侯,帮着鎏城制衡新朝。你猜公孙旦怎么说?”
陈倏摇头。
他知晓公孙旦极善攻心。就如早前拿燕韩做国号,让叶澜之骑虎难下就可见一斑。但陈倏猜不到他要如何说服太奶奶。
老夫人笑道,“他同我说,待老夫人百年之后,谁可以撑起建平侯府?”
老夫人说完便噤声,目光看向陈倏。
棠钰心中骇然。
陈倏没有应声,老夫人继续道,“但若是陈倏称君侯,称帝,有万州的一日,就会护丰州平安……”
棠钰都听明白了,虽然不知晓太奶奶和陈倏口中的公孙旦是谁,但这人的点切得极准,陈倏不会称君侯,称帝,他来找陈倏,陈倏不见得会听,但陈倏是太奶奶跟前长大的,借太奶奶的口中说丰州安稳,陈倏是有可能……
这人很厉害。
棠钰其实也不知道陈倏会如何应声,但见陈倏上前,认真朝老太太道,“老太太,有万州的一日,无论我称不称君侯,都会护丰州安稳。”
棠钰抬眸看他,不知为何,这一刻的陈倏很让人安稳,说不出的安稳。
太奶奶颔首,“好,有你这几句话,太奶奶就放心了。”
……
稍晚些,陈倏去寻盛连旭,棠钰带了小初六在屋中陪太奶奶,一面等着袁柳。
老夫人才同棠钰说起,“袁柳有身孕了。“
棠钰惊喜。
盛连旭和袁柳一直盼着要孩子,初六百日宴的时候,两人都抱着小初六爱不释手,盛连旭同陈倏说在要了。
棠钰是没想到,“那太好了,太奶奶,你一定要好起来,要看看二哥和二嫂的孩子像谁多一些。”
老夫人笑了笑,又伸手握住她的手,温声道,“阿钰,多事之秋,不比太平时候,无论长允称君侯,还是问鼎朝堂,都和早前不同了,记得老太太同你说的吗?”
棠钰点头,“太奶奶说的额,阿钰都记得。”
老夫人颔首,“日后的路会很难,但不是不能走,无论长允是称君侯,还是称帝,有一日可能众叛亲离,可能众矢之的,陪在身边的人可能只有你,你会陪他一起走到底吗?”
棠钰没有迟疑,“会。”
老夫人欣慰点头,“太奶奶知道你会。”
棠钰莞尔,眸间都是笃定。
……
再晚些,袁柳来了屋中,又陪同着老夫人说了会儿话,而后佟媪端了药碗来,给老夫人服下后,又侍奉老夫人睡下。
今日见到陈倏和棠钰,老夫人说了许多话,比早前半个月说的话都说,佟媪担心她。
但佟媪伺候老夫人多年,虽然没听到老夫人同敬平侯与夫人交待什么,但自从与敬平侯和夫人说完话后,佟媪见她眉间的愁色都少了几分。
棠钰和袁柳带了小初六出屋,佟媪照顾老夫人歇下。
老夫人道,“今日长允和棠钰来,我也安心了。”
佟媪道,“老夫人您这是说什么呢?侯爷和夫人来了,您才要更好些啊,还有小世子多可爱啊,您要尽快,儿孙绕膝。”
老夫人笑,“我都这么大年纪了,也应该去见明远了,他等了那么久,都等累了。”
佟媪眼眶忽得就红了。
老夫人看向佟媪,“我还记得你娘,你娘早前就跟着我,后来是你跟着我,如今,终于到我去了。”
“老夫人。”佟媪泪目。
老夫人看她,“不哭了,日后我不在了,替我好好照看连旭和袁柳。连旭谨慎,但少些魄力,袁柳大大咧咧,没旁的心思,连旭的娘身子不好,爹也是心思不在朝中的,如果有事,记得去找长允和棠钰,也只有你,能让我放心了。”
佟媪抹泪,“老夫人放心,老奴都记得,若是有事,会去找敬平侯和夫人的。”
老夫人又欣慰笑了笑,“今日有些累了,想多躺一躺。”
佟媪给她掖好被子,“那就多躺会儿,老奴陪着你。”
老夫人笑,“见到小忘初了,又想起了蜜糖罐子小时候,好多年了……”
佟媪陪笑,“无论多少年,记忆都在。”
老夫人握住她的手,“我睡会儿,晚些时候叫我。”
“嗯。”佟媪应声。
……
苑中,盛连旭同陈倏一处。
“大夫怎么说?”陈倏脸色很不好看。
盛连旭沉声道,“可能……就这段时日了,我爹娘已经在往回赶了,还有几日……”
陈倏揽上他肩膀,“二哥,无论什么时候,我陪你。”
盛连旭一面颔首,一面鼻尖微红,“从没想过这一日,但还是来了……老奶奶一直念着你,多陪陪太奶奶。”
陈倏轻嗯一声。
言辞间,有侍从上前,“侯爷,世子,晋博侯来了。”
晋博侯?王威?
盛连旭诧异看向陈倏。
王威是陈倏的人,不会忽然来丰州,是来找陈倏的。
陈倏也诧异,威叔不会无缘无故来丰州……
盛连旭面前,王威知晓不必避讳,“侯爷,世子。”
王威行礼,他从环洲来,一路快马加鞭,就是赶来见陈倏的,“侯爷,天子下了调令,让我环洲驻军东赴鎏城。”
鎏城?晋帝?
陈倏和盛连旭都愣住,难怪王威会亲自来丰州一趟寻陈倏,此事不是小事。
王威继续,“不仅有环洲,还有环洲附近的州郡都得了调令,因为我当时外出不在,手上接的调令,然后我秘密往丰州来,就是同侯爷商议此事,这次新帝调拨多处驻军东赴,都是往鎏城去的。”
叶澜之久攻鎏城不下,又有大动作?
“还有什么消息吗?”陈倏冷静。
王威看了看他,又看了看盛连旭,“听说,陆小将军前两月得了调令,已经先赴东边,眼下,似是被困了。”
陆小将军?见明?!
陈倏和盛连旭都怔住。
“怎么会?”盛连旭诧异,“早前去的不是安北驻军的将领吗?”
王威叹道,“也是才听说,安北驻军的将领是副将,其实主将是陆小将军。”
盛连旭恼道,“他根本连沙场都没去过,叶澜之竟然让他去攻打鎏城!”
陈倏沉声道,“见明打不到鎏城,他不是公孙旦的对手。”
陈倏脸色很难看,“叶澜之是故意的,特意让见明先去,然后身陷囹圄,然后逼你我二人出兵攻打鎏城去救见明,否则,见明回不来。”
盛连旭表情从愤怒到慌神。
“我们不去,见明会死。”陈倏看向盛明远,“只能我去。公孙旦有求于我,他会留见明性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