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王没有再追上来。
盛连旭回头看了晋王一眼,见他仍握紧拳头,杵在原处,双目泛着红,仿佛连鼻尖都是红的。
少年气重了些,情绪也都写在脸上。
方才被陈倏一吓,还有些怕。
但心里还是有些不甘心,所以仍留在原处。
陈倏一走,愤怒和害怕仿佛又中和了,若非一侧的禁军拦着,应当还会再冲上来纠缠陈倏。
盛连旭转回头,朝陈倏道,“你真没得罪他?”
盛连旭还是不信,“还是你什么时候得罪了他,自己也不清楚?”
陈倏淡声,“那我上哪里知道去?”
“也是。”盛连旭叹道。
晋王的母妃是惠妃,惠妃出身卑微,晋王在诸多皇子中是不受宠的一个。
陈倏哪里知晓什么时候得罪过他?
蓦地,陈倏目光微滞。
他从入京到现在,只做了一件事……
陈倏回头看了晋王一眼。
“想到了?”盛连旭问。
陈倏摇了摇头,觉得有些荒诞,遂没有再出声。
……
中宫门处,盛明远和陈倏两人相继上了马车。
马车缓缓驶出外宫门。
陆冕诚已经先去了西郊马场,盛明远和陈倏二人从宫中乘马车前去,路上大约需要一个时辰。
马车驶出京郊,盛连旭叹道,“太奶奶说,如今的皇室一股子乌烟瘴气,从上到下都没几个好人,就晋王那小子还算股清流,太奶奶还挺喜欢他的……”
陈倏没有作声。
心中想,晋王那幅缺心眼儿的模样,泥石流还差不多……
盛连旭双手环臂,继续道,“惠妃早前是宫女,在宫中没什么地位。惠妃生下了晋王,母凭子贵,这些年暗地里没少折腾。要不怎么说晋王还算一股清流?这小子这些年竟跟她母妃对着干了,惠妃憋了一肚子气,但他母子二人反而没有碍到旁人的眼,所以到眼下还好好留在宫中。要不我刚才怎么觉得奇怪,他冲着你来做什么?”
陈倏没有吱声。
“管他呢。”无关紧要的人,陈倏素来不关心。
盛连旭轻嗤一声,“也是,不相干的人,你陈长允惯来不会上心的……”
况且,他这一趟入京,原本就另有目的。
早前见明问他话的时候他之所以缄口不言,连他们都瞒着,是怕风声走漏。
连见明和他都信了,旁人才会相信,他入京是为了尚公主……
他人在京中,天家不会料到万州敢有旁的动作。
所以从他入京开始,就在釜底抽薪。
车轮滚滚,扬起道道尘沙。
临到京郊了,盛连旭撩起帘栊,往外看了看,确认没有旁的马车跟着,盛连旭才慢慢敛了脸上的笑容,“皇室式微,燕韩国中多少双眼睛看着,但谁都没有动静,谁要先戳破这层窗户纸,谁就是出头鸟。旁人都巴不得有人先动手,这样他们既能观望,又有理由借此出兵谋取利益。你万州就算钟灵毓秀,物饶丰富,你推翻了天家,手里剩的也是一幅烂牌,你当真要做这只出头鸟?”
盛连旭凑近,“还是脑子一热,见缝插针,为了报仇就破釜沉舟?”
盛连旭说完,又不由环臂。
陈倏在丰州呆了三年,他知晓陈倏有多恨天家。
他是怕陈倏为了报仇,将自己和万州都搭进去,得不偿失……
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要谋定而后动,也要审时度势,想清楚后果和退路。
盛连旭看他,“此事非同小可,长允,你没找太奶奶先商量过?”
陈倏避过他目光,没有应声。
那就是没有。
盛连旭叹道,“是不是大哥的缘故?”
陈倏淡淡看了他一眼。
盛连旭知晓自己猜对,“大哥找了你,让你别告诉太奶奶?”
陈倏垂眸,“大哥在边关雄踞,兵马强盛,治军严明。朝中不少官员都投在大哥门下,军中效忠的心腹很多。军心所向,民心所向,也是大势所趋。燕韩如今内忧外患,要明君,也要铁腕,大哥两者皆有。”
盛连旭叹道,“话虽如此,但眼下局势尚未明朗,这些官员和军中都在观望,都不会跟着大哥一起,只有你……”
陈倏轻声,“所以我不帮他,还有谁会?”
盛连旭语塞。
陈倏道,“大哥有恩于我,我报家仇,他取天下……”
盛连旭欲言又止。
话是没错……
盛连旭沉声道,“太奶奶说我们几个里,你最沉稳,见明最直率,大哥心气最高,而且心思重,你帮他取了天下,天下就能长治久安?”
陈倏目光没从他身上离开,“还能差过现在?”
盛连旭无法反驳。
他们几人自幼就同大哥要好,大哥也一直如兄弟一般照顾他们。
盛连旭原本是不准备再说的,但还是没忍住,“自古登上帝王位的,几人善待过身后之人?你万州物华天宝,人烟阜盛,就没有一丝让人忌惮之处?”
陈倏都想已想过,“我对江山社稷没有兴趣,也不会留在朝中,等大局一定,我就离京,同你一道去丰州看太奶奶。”
盛连旭深吸一口气,“你说的?”
陈倏笑,“我说的。”
盛连旭又吐出一口浊气,话锋一转,“那带媳妇儿的事怎么说?”
陈倏轻“唔”一声,徐徐道,“等这边的事情落定,我先去接她,然后一道去丰州看太奶奶。”
盛连旭好气好笑,“哄鬼呢!八字还没一撇呢,你媳妇儿的影子在哪儿啊?”
陈倏慢悠悠道,“在去平南的路上。”
盛连旭:“……”
***
棠钰从宜城出发有十余日了,一路顺利通畅。
跟着镖局一处,的确要比单独上路平顺太多。
在凉茶铺子小歇时,镖局有人去饮马,有认看管货物,剩下的都在凉茶铺子里轮番歇脚休息。
入了四月天,晌午时候日头也开始毒了。
日头一毒,人便容易困,精力不集中,押镖的人大都会避开这段时间上路。
凉茶铺子里,棠钰玉簪束发,衣领一丝不苟系好,端坐在方桌处,一面听着刘青峰说着,一面落笔,替他写家书。
卢家镖局中负责这趟差事的镖头叫刘青峰,约莫二十五六上下,已有十余年押镖经验。
腰背挺拔,高大结实,话不怎么多,却老成稳重,同行的镖师都很信赖他。
刘青峰常年在外,家中只有一个老母亲在。
他怕母亲担心,所以但凡在外押镖,就会每隔几日托人代写家信给母亲保平安。
这也是押镖路上最让刘青峰头疼的事。
他一路都要花时间找人代写书信,每至一处,还要换代写人。一换人代写,言辞间分寸感就有微妙不同。
老人家本就敏感,分寸感一变,就容易让家中的母亲担心。
还有些时候,刘青峰是寻到的人,但他洋洋洒洒说了一堆,对方却草草几笔,他回家时听母亲说起,都以为他当时出了意外,吓得不轻。
这一路有棠钰在,倒是解决了刘青峰的大麻烦。
棠钰子温和,处事周全有礼,眉目间有书生的清秀模样,又少了不少书生的酸腐气,很好相与。
棠钰替他写信的时候,会问得清楚详尽,用词也斟酌。
最后还会念给他听,他觉得好了再寄出去。
刘青峰感激。
于棠钰而言,这只是举手之劳,但这举手之劳,让她一路上得了刘青峰的照顾。
凉茶铺里,棠钰正好写完家信,念给刘青峰听。
刘青峰颔首,“很妥。”
一侧,旁的镖师打趣,“头,你这样每隔几日写信回家也不是办法,应当早日娶个嫂子才是!”
押镖这个行当其实危险,刘青峰早年是有未婚妻的,后来对方听说他在押镖,两家便闹着解了婚约。
刘青峰也索性不上心这件事了,一心赴在押镖上,先攒些银子再说,所以婚事也一直耽误了。
这两年母亲催得紧,但手头的活又不能停。
原本他也是想等这趟镖结束,就看看有没有合适的,眼下听手下的人这么打趣,刘青峰睨了几人一眼。
几人边笑边躲。
又有好事者朝一侧的棠钰道,“棠公子,你有没有姐妹可以说给我们镖头?你也看到了,我们镖头什么都好,就是脾气稍微差些,嘻嘻!”
见刘青峰真要揍人了,几人跑开。
刘青峰歉意,“这几个口无遮拦的。”
棠钰笑笑,“无妨。”
官道上的这类凉茶铺子主要是给来往商旅歇脚的,一般都不小。
镖局的人并未将凉茶铺子坐满。
棠钰同刘青峰说话的时候,正好有旁人入内,就在稍远的一桌坐下。
凉茶铺子的老板上前招呼。
新来的人见刘青峰等人是镖局的人,没敢多看。
镖局内也有人盯梢。
刘青峰没多投目光。
几人落座,一面喝茶,一面闲谈,“听说了吗?月前晋王在宫中同敬平侯生了冲突,在宫中动了手,被天家罚去行宫思过了,恐怕要等太后寿辰过后,晋王才会回京。”
棠钰端起茶杯刚至唇边,光是听到这两个名字,指尖都不由抖了抖,茶水溢出了杯中,冷不防浸湿袖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