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承思总是这样。
无论是当好人,还是恶人,总不能从一而终。
强迫她、威胁她,但到了这种性命攸关的时候,却又能舍身相替,仿佛将她的命看得比自己还重要。
可若不是裴承思执迷不悟,那些刺客兴许压根没有可乘之机,她不会被卷进这场刺杀之中,他也不会再受伤。
她与裴承思之间,真真是一本烂账。
黑夜之中看不真切,云乔扶了他一把,沾到满手温热的血,也随之稍稍松了口气。那羽箭伤的是手臂,并没命中要害。
“起风了。”云乔被冻得一激灵,匆匆抹了把额上的汗,继续划船。
裴承思低低应了声,等脱险后,这才分神查看自己的伤。
他虽略通医理,但并没随身带金疮药,在这茫茫江面之上什么都寻不着,也只能做个粗略的处理罢了。
裴承思从头到尾都没开口,云乔只听到他粗重的呼吸,应当是在竭力忍耐着痛楚。
“你……”云乔仰头看了眼云遮雾绕中朦胧的上弦月,大致估摸着情况,心中渐渐觉着不妙,“你能撑多久?”
“不知道。”
虽说伤处不是要害,但若是迟迟得不到救治,也不见得能活下来。
可裴承思并没因此惶然,喘了口气后,向她问道:“话说回来,阿乔,你不该盼着我死才对吗?”
旁人大都避讳这种不吉利的字眼,裴承思却没半点顾忌,话音里仿佛还带着笑意,仿佛云乔只要不盼着他死,就是件值得高兴的事。
云乔没理会这问题,懒得同他解释。
“我知道你没因此原谅我,不过本性使然,只要不是遇着赵铎那等大奸大恶之徒,总狠不下心……”裴承思倒像是和这事较上劲了,自顾自地说了会儿,忽而叹道,“也不知该说你心软,还是心硬。”
不会趁机要他的命,却又怎么都不肯原谅他。
云乔依旧不搭话,环视四周皆是漆黑一片,大船的灯火早就消失不见。被刻意忽略的疲倦席卷而来,她有些脱力,抱膝蜷缩在那里,想要缓一会儿。
“其实你该趁这个机会杀了我,”裴承思今夜的话格外多,仿佛设身处地地为她打算,“如今天时地利,只要将我推下去,从今往后便一了百了了……”
云乔彻底不耐烦起来,踢了他一脚:“要么自己跳下去,要么就闭嘴。”
杀人这种事情,并不是想做就能做的。
云乔自小也就杀鸡杀鱼,若此时真能动手将裴承思推下去,也就不是她了。
裴承思总算消停下来。
可没过多久,他又开口道:“阿乔,陪我说说话吧……”
他已经没什么力气,微弱的声音被江风吹散,像是下一刻就会睡去,再也醒不过来。
云乔只觉着两人之间无话可说,想了会儿后提醒道:“想想你的大局。”
裴承思苦笑了声。
他早年曾口口声声向云乔强调“大局为重”,眼下听她提起,实在是讽刺。
“当皇帝也挺好的,高高在上,权势、美人应有尽有。”云乔托腮看着他,神情中并没嘲讽的意味,认真道,“就别瞎折腾了。”
“这世上并不常有两全的法子,什么都想要,到最后可能什么得不到。”
“你若是好好在行宫留着,又岂会沦落到眼下这境地?值得吗?”
裴承思却道:“就算重来,我还是会去寻你。”
云乔顿时觉着自己的话又都白说了,鸡同鸭讲,实在没什么意思,索性不再理他。
随着夜色消退,裴承思的气息逐渐微弱,目光涣散。晨光熹微,他定定地看着云乔狼狈的模样,并没从她脸上寻着泪痕。
当年他有点不疼不痒的小病,云乔都会忙前忙后,悉心照料;眼下他行将就木,却连滴眼泪都不肯为他流。
“其实你说的那些道理,我都明白,只是……”裴承思声音几不可闻,艰难地笑了声,话还没说完,就无力地合上了眼。
他想,兴许都可以解脱了。
他不必再“求而不得,舍而不能”,云乔也不必辗转反侧,不得安宁。
这样也挺好。
晨光透过薄雾,孤舟随水漂流,在这烟波浩渺的江面之上无处可依。
几乎叫人生出些错觉,仿佛天地之间只剩他们二人。
空荡荡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