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别傅余后,云乔在尹城过了个安逸的年节,又在岳荫的盛情挽留之前,多住了几日。
但终归是要离开的。
虽说岳家格外热情好客,可这毕竟不是她自己的家。
等过了上元节,云乔看过尹城别样热闹的花灯会后,便开始收拾行李,准备启程回芙蓉镇。
岳荫先前离家出走那么些时日,这回在兄长的开解之下,与家人达成了共识。爹娘不再逼她定亲,她则安安稳稳地留在家中。
这么一来,便不能再陪云乔回去了。
她与云乔朝夕相处许久,如今到了要分别的时候,很是依依不舍,甚至隐隐有些不忍。
云乔这些年倒是早就习惯了分别,也有不舍,但清楚“天下无不散的筵席”这个道理。
结发夫妻尚不见得能长久,遑论其他?
是以明明要孤身离开的是她,却还能反过来宽慰岳荫。
来时与岳家兄妹同行,一路上有岳荫作伴,还能听岳蒙讲起傅余早年在西境的旧事,并不至无聊。可到了回程时,马车外的风景看多了也无趣,这路途便显得格外漫长。
等到了芙蓉镇,云乔挑开窗帘,见着熟悉的景物后,轻轻舒了口气。她揉了揉有些发酸的脖颈,正想着回家之后好生歇息,余光恰好瞥见路旁的古董铺子,愣了下。
从铺子里出来那男子,身着一袭素色锦袍,身形颀长,虽冷着一张脸,但那出众的相貌依旧惹眼。
他望过来的目光中带着些惊讶,随后勾了勾唇。
云乔只在夜色朦胧的灯火旁见过他,这回青天白日骤然重逢,愣了会儿,直到马车驶过再见不着人后,才总算是反应过来,这是她在南风馆见过的墨离。
原本被遗忘的记忆重新浮现在眼前,云乔想起那夜带着酒意的放纵,摇头笑了声。
但她并没在这事上多费心神,转眼就又抛之脑后。
离家数日,里里外外都覆上一层尘土,院角那株红梅倒是开得更艳了。云乔谢过岳家遣来送自己的车夫,将带回来的物什分门别类放好,开始慢慢收拾屋舍。
除了衣物等行李外,云乔还带了些尹城的特产回来。
有给邻居家孩子们的糖果零嘴,也有给万夫人的礼物,倒也没多名贵,算是份心意,谢她平素的照拂。
云乔刚来芙蓉镇时,人生地不熟,还曾遭过“地头蛇”的为难,是借着万夫人的势渡过的。
眼下身边又没了岳荫,她孤身在外,总要同身边的人打好关系,以防万一有什么意外发生。
好在这些年做惯了生意,时常与人打交道,此事对她而言并不难。
一路舟车劳顿,云乔将家中大略收拾过,已经有些精力不济,便想着等修整之后再登门造访。
可说来也巧,她才沏了壶热茶,便听见门外传来动静,竟是万夫人过来了。
此时已是傍晚,云乔请她进了门,笑道:“我晌午才回来,屋舍还没收拾妥当,叫夫人见笑了。”
说完,另沏了盏茶:“这是我从尹城带回来的茶叶,夫人尝尝。”
“这么说,我倒是赶巧了。”
万夫人依旧是那副八风不动的笑脸,但透过精致的妆容,能看出她较之先前憔悴了不少,想来这个年节过得并不轻松。
云乔不动声色地收回目光,又道:“我还带了些那边的特产回来,正琢磨着明日给您送去。”
“劳你记挂。”万夫人嗅着那茶的清香,透过袅袅升起的雾气看向云乔,认真道,“阿乔,我也不同你兜圈子,这回过来是想请你帮忙。”
自打见着万夫人,云乔就已经隐约有所觉察,见她态度这般恳切,也不好像从前那般推脱,只得应承道:“您若是真有什么难处,我自然尽力而为。”
万夫人抬手揉着额角,叹了口气:“还是为着我那生意……”
年前香料生意出问题时,万夫人就动过请云乔帮忙料理的念头,但那时并不执着。就算一时半会儿寻不着合适的掌柜,大不了她自己多费些神,总能应付过去。
可偏偏年节前后,因万家那些远方叔伯亲戚搅事,本家那边的生意也生了变故,须得她亲自过去压阵清算。
她分身乏术,这么一来,难免左支右绌。
“他们这些年来始终看不惯我,却又想着从我手中抠出些银钱,”万夫人不疾不徐地抿了口热茶,话音里带着嘲讽,“可我偏偏一个子儿不想给他们。”
云乔坐实了心中的猜测,开口问道:“夫人是想,叫我这段时日代为照看生意?”
“正是。”万夫人微微颔首,略带无奈道,“你若是肯,我还想聘你当掌柜,长长久久地打理生意呢。”
“承蒙厚爱,这怕是不成。”云乔摇头笑道,“不过我可以代为打理一段时日,等您解决了眼下这麻烦,再交还回去。”
万夫人从一开始就知道云乔的意向,并没指望太多,眼下见她肯答应下来,已经心满意足。
道谢之后,随即谈起生意事宜。
云乔从前卖过香料方子给万夫人,对她家的境况有所了解,借着茶水提神,一直聊到天色暗下来。
在生意事上,两人格外投缘,甚至有种惺惺相惜之感。
万夫人饮尽杯中的茶水,长舒一口气,顿觉肩上压着的担子轻了不少,也有了闲心调侃。
她旧事重提,说起那夜南风馆之事。
“你当初,就那么晾了墨离一晚?”万夫人看向云乔的目光带着些促狭,“听紫陌说,墨离后来还专程同她打听过你,这可难得的很啊。”
云乔被茶水呛到,咳嗽起来,只满是疑惑地看了回去。
“墨离虽说性情算不上讨喜,可单凭着那张脸就够唬人的,心甘情愿给他撒钱的也大有人在,却也都没换来什么好态度。”万夫人托腮打量着云乔,“不过我看啊,他像是对你有意……”
云乔轻轻抚着胸口顺气,回想那晚的情形,若有所思道:“是吗?我倒是看不出来。”
归根结底,不过逢场作戏罢了。
她对此倒也谈不上厌烦,只是觉着没这个必要。
所以宁愿将精力花在侍弄花草、调制香料,又或是教邻里孩童们读书识字上,也不想为这种事情浪费时光。
万夫人适时停住了话头,不再同她提那些事情,只是在起身告辞前,意味深长地感慨了句:“阿乔,你活得很清醒……”
云乔将烛火挑亮了些,笑而不语。
弄清自己究竟想要什么、不要什么,并不是件容易的事,再想要做到,就更难了。
云乔在宫中时,曾有过一段浑浑噩噩的日子,受尽折磨,才总算是从其中挣脱。
自那以后,便看得格外清楚些。
而裴承思,则是那个泥足深陷,未能挣脱的人。
理智而言,他清楚逝者已矣,紧抓着不放没有任何好处,应当朝前看。可下朝之后,却还是不由自主地往清和宫去,甚至近乎偏执不准宫人挪动任何摆设。
冬日风霜催折,院中的花死了一片,惹得他大发雷霆。自那以后,清和宫的宫人都是战战兢兢的,生怕再坏了什么东西。
裴承思也始终没有撤回影卫。
哪怕无凭无据,单凭臆测,他也总不肯放弃那一线希望,想着云乔兴许并不曾葬身火海,只是远远地逃离了他身边。
有先前那倒霉御史的前车之鉴,朝臣们大都偃旗息鼓,虽觉着不妥,但并不敢对后宫之事指手画脚。
日子就这么一天天过着,入春之后草长莺飞,许是触景伤情,裴承思忽而惦念云乔曾经亲手制的风筝。
青黛只好到库房之中翻了一遍,将那风筝寻出来,送了过去。
青黛在裴承思身边伺候这么些时日,对他的脾性日渐了解,观其神色,就能大致猜个六七分。
刚一进门,她就觉出不对劲。
裴承思垂眼看着案上的信件,目光沉沉,神色悲喜莫辨。
青黛从没在他脸上见过这种神情,一时竟分不清究竟是高兴,还是不悦。她心跳不自觉地快了些,在裴承思的视线扫过来前低下头,轻声回禀道:“风筝已经找出来了。”
裴承思沉默片刻,这才颔首道:“放这吧。”
青黛依言照办,换茶水时余光瞥见桌上的信件,匆匆忙忙间,从中辨认出“皇后”二字。
她愣了下,随即攥紧了手中的紫砂壶,这才没出纰漏。
心跳得愈发快,青黛不敢多留,立时退了出去。
秋猎那场大火来得突然,但有虞家这个罪魁祸首,青黛虽为先皇后痛心疾首,却从未想过她有活着的可能,甚至还曾觉着圣上是忧思过度,魔怔了。
如今却有些心神不宁,直到险些迎面撞上怀玉,总算回过神来。
怀玉扶了青黛一把,见她失魂落魄的,疑惑道:“你这是怎么了?”
“我……”青黛先是下意识地摇了摇头,随后又忍不住低声问他,“怀玉你说,先皇后会不会还尚在人间?”
怀玉松开扶着她的手,垂下后又攥紧,露出个惊讶的神情:“为何这么说?”
“也可能是我想多了。”青黛揉了揉脸颊,将方才所见之事告诉怀玉,迟疑道,“你是不是也觉着荒谬?”
怀玉同她对视着,若无其事的笑了笑:“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