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路舟车劳顿,到了行宫后还没歇多久,便得沐浴梳妆,为入夜后的晚宴做准备。
这是云乔头回正儿八经地在文武官员前露面,尚宫局紧赶慢赶,为她备好了要穿的礼服、佩戴的首饰环佩。
她虽有些犯懒不愿折腾,奈何仍担着皇后这个头衔,还是强打起精神来。
尽职尽责地办好最后一桩事。
沐浴过后,天色已经渐渐暗了下来。
云乔换好礼服,端坐在梳妆台前,等着宫女为她挽发髻、上妆,却听见外间接连传来行礼问安声。
竟是裴承思来了。
云乔看着镜中的自己,下意识皱了皱眉。
她总觉着,裴承思近来有些太“粘”她了,仿佛只要稍有空闲,就要寸步不离地陪着才好。
此举落在旁人眼中,算是帝后和睦,可兴许是她“做贼心虚”的缘故,总觉着裴承思是别有目的。
云乔脸上的不悦稍纵即逝,在裴承思分开珠帘进了内室后,若无其事地笑问道:“怎么这时候过来?”
“等你梳妆后,一同往宴厅去。”裴承思说着,在一旁落了座。
他已经梳洗得当,墨色的礼服上以金线绣着繁复的纹样,衬得肤色愈白。玉冠束发,除了腰间系着的玉珏,修长的手指上还带了个犀角制成的扳指。
帝王的身份养出他华贵的气质,哪怕只是漫不经心地坐在那里,也叫人不容忽视。
云乔未曾回头,透过铜镜与他那漆黑的眼眸对视一瞬,随即不着痕迹地移开了目光,轻笑道:“那就劳你多等会儿了。”
梳头宫女为她绾了个端庄的高髻,簪上凤钗、珠花等物,又妥帖地佩戴上东珠磨制的耳饰。
妆容一并化好后,倒像是为她添了层精致的假面。
云乔对着镜中的自己勾了勾唇,露出个笑,却还是觉着透着股陌生,与记忆中的模样相去甚远。
裴承思却道:“很好看。”
说着,向她伸出手,含笑的凤眼中带着些期待。
云乔犹豫了一瞬,抬手搭在裴承思掌心,扶着他站起身,一同往宴会厅去。
行宫依山而建,一抬眼,便能见着夜色中若隐若现的山景。
凉风拂面,衔珠步摇微微晃动,云乔仰头看着,只觉此处的空气仿佛都比京城要好上许多。
袍袖遮掩下,裴承思握着她的手微微收紧,低声道:“等明日,我陪你去看看山顶的风景,可好?”
云乔收回远眺的目光,微微一笑:“好啊。”
宴会厅中,皇亲国戚、文武官员都已经在等候着,见帝后露面后,齐齐起身行礼。
云乔总算得以将手抽了回来,与裴承思分别落座。
这回夜宴,并不需要她特地做什么,只需要端好皇后的架子,当个无可挑剔的花瓶就好了。
云乔端坐在高位上,带着笑意,看向殿中一众朝臣。
这其中有不少是她从前就见过的,只是大略扫过去,仍旧觉着面目模糊。直到对上傅余那双格外亮的眼眸,她脸上刻意端出来的笑意才总算是真切些。
殿中众人坐得整整齐齐,也就显得前面那张空案格外显眼。云乔大略看过之后,这才意识到陈景竟还没到,不免有些意外。
虽说陈家现在权势正盛,可陈景并不是那种狂妄自大的性情,反而一直在有意约束自家,以免重蹈当年韦氏一族覆辙。
像这样重大的宴会,他不该比裴承思来得还晚。
不少朝臣显然也由此疑惑,有意无意地往那空位瞟,神色各异。
裴承思对此未置一词,只不动声色地留意着众人的反应。
云乔克制住了自己的好奇心,适时收回了目光。
舟车劳顿后,她本就没什么胃口,对着各色野味炙肉也提不起食欲,只用了些清爽的瓜果。
兴许是看出她兴致缺缺,裴承思着内侍递了话过来,叫她只管回去歇息。
云乔怔了下,下意识抬眼看向裴承思,随即又看了看这满殿朝臣,露出些许疑惑来。
比裴承思还要早离席,其实是不合规矩的。
若是梁嬷嬷眼下还跟在身边,只怕得苦口婆心地劝上一番。
她自问并没表露出半点不耐,裴承思却先不管什么规矩了,动了动唇,无声道:“去吧。”
云乔犹豫一瞬,决定不再勉强自己,向着裴承思行了一礼,领着青黛她们离了大殿。
才一出门,凉气扑面而来。
宫人连忙替云乔系上披风,青黛缩了缩肩膀,在一旁感慨道:“行宫这边夜间竟这样冷!好在怀玉叫人送了衣裳过来。”
云乔抬手蹭了蹭鼻尖,闷声道:“山中就是这样。”
内侍们在前挑着宫灯引路,青黛凑得近了些,搀扶着云乔,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云乔将她这模样看在眼中,笑问:“你这是想说什么?”
“奴婢觉着,”青黛讪讪地笑了声,虽知道皇后性情好八成不会计较,但声量还是不自觉地越来越小,“圣上如今待您,是很好的……”
说着,小心翼翼地端详云乔的神情,做好了请罪的准备。
云乔并没恼,沉默片刻后,轻笑了声:“是啊。”
在青黛以为她态度终于软化之时,却又听她叹道:“可那又如何呢?”
这句低低的喟叹被夜风吹散,几乎让青黛以为,这是自己的幻听。
宫人们都知道,陈皇后性情温和、驭下宽厚,不少人削尖了脑袋想来清和宫伺候。青黛偶尔还会觉着,自家皇后脾性太好了些,才会叫淑妃、宁嫔她们不知好歹。
着实没想到,她对着曾经情真意切爱过的圣上,竟然能心硬至此。
云乔看出青黛的不解,但并没多做解释,只一笑置之。
她心中清楚,自己的所做作为落在旁人眼中,还可能会是不识抬举、不知好歹。毕竟裴承思这样高高在上的人,肯纡尊降贵讨好,还有什么好不知足的?
可她就是不愿与裴承思“和好如初”,也做不到。
倒不仅仅是因着情爱二字,而是道不同,不相为谋。
云乔记挂着陈景缺席之事,回去后,特地叫人去打探,第二日一早得了消息,才知道他昨夜竟是病倒了。
“陈太傅的身体原就不大好,这回旧疾复发,听人说,随行的太医在他的住处留了一宿。”
“昨夜晚宴后,圣上还亲自去探看过。”
云乔没料到这般不巧,一时无话可说,适逢裴承思过来用早膳,只好先将此事按下不提。
按着旧例,皇帝须得在头一日围猎下场。
裴承思换了劲装,骑那匹惯用的乌云踏雪马,背负弓箭,显得格外英姿飒爽。他临行前特地回头看向云乔所在的方向,等她轻轻摆了摆手,这才领着武将、侍卫们进了林场。
一队人马隐没林中,激起尘土飞扬。
云乔在原处坐了会儿,觉着无趣,便想着趁这闲空四下看看,没想到这一转,竟恰巧遇着了陈景。
他犹带病容,尚未开口,便先低低地咳嗽起来。
云乔被他咳得眉头都皱了起来,忍不住劝道:“太傅既是旧疾复发,为何不在房中好好歇息呢?”
“不妨事,”陈景面色苍白,神情却是一贯的风轻云淡,“臣对自己的身体有数,闷在房中不见得能好,出来转转也无妨。”
他抬眼看向云乔,意有所指道:“更何况,还有事情未曾交代。”
云乔起初曾有过怀疑,怕他托病不出,是要临阵反悔,如今不由得讪讪,原本想问的话也没能说出口。
陈景却像是看出她的心思:“是臣这里有事耽搁,不怪您平生疑虑。”
他极擅话术,只要愿意,绝不会让人为难。
云乔轻轻舒了口气。
陈景不再耽搁,三言两语讲明了自己的安排,语气平缓,仿佛不是在“图谋不轨”,而是闲谈今日天气如何。
云乔按了按心口,压下起伏的情绪:“若是这么着,总该有个凶手……”
“那就虞家吧。”陈景轻描淡写一句,见云乔霎时瞪圆了眼,略带惊讶笑问道,“您就从来没想过,叫虞家付出代价吗?”
云乔领会陈景的意思后,沉默下来。
当初,赵铎之所以能知道她与栗姑离宫,伺机下手,完全是因为虞琦在其中递了这个消息。
他行事目的不明,但算不上元凶,也没到恶贯满盈的地步。
云乔思来想去,最终还是在杀赵铎之后收手,没有再牵连追究下去。
而眼下陈景这般安排,云乔再怎么天真,也不会觉着他出于为栗姑报仇的目的。
“太傅是摆平赵家之后,犹嫌不足,还要借我来党同伐异?”云乔目不转睛地看着陈景。
面对她的质问,陈景并没半点心虚的意思,波澜不惊地看了回去:“臣与您,不过是凑巧利害一致。若非要说利用,也是互相利用。”
云乔被这话噎得哑口无言,动了动唇,迟疑道:“……容我想想。”
云乔对赵家毫不留情,是查清原委之后,知道他们罪有应得。可若是叫她平白无故栽赃给旁人,终归还是有所顾忌。
陈景早就料到她会犹豫,也没催促,颔首应了下来。
两人同行一段路,随后分道扬镳。
云乔被陈景那番话搅乱心神,直到回了围场,依旧心不在焉。直到林中传来马蹄声,见裴承思带着猎物率先归来,这才将事情暂且抛之脑后。
裴承思并没理会那些恭维,越过众人,径直走向云乔。
云乔嗅觉素来灵敏,尚未等他走近,就闻到了一股若有似无的血腥气,不可避免地皱了皱眉。
留意到她这异常的反应,裴承思一怔,随即在距云乔几步远处停住了脚步,神情中带着些困惑。
像是不明白哪里做得不好,惹她不悦。
众人虽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但不约而同地闭了嘴,齐齐安静下来。
云乔被看得不自在起来,笑了声,解释道:“圣上没受伤吧?怎么有血气?”
“应当是沾染了那鹿的血腥气。”裴承思松了口气,见云乔不喜,也没叫她看自己带回来的猎物。
等应付过朝臣后,裴承思向云乔低声道:“我回去沐浴更衣……你也换身轻便衣裳吧。”
云乔先点了点头,听到后半截后,满是疑惑地看向他。
“昨晚不是说好了,要去山上看风景吗?”
经他这么一提醒,云乔才记起昨晚那句话,原以为只是随口一提,没想到裴承思竟还当真心心念念惦记着。
她咬了咬唇,轻声道:“好。”
繁复的宫装换成俏丽的骑装,高高绾起的发髻半数编成束起的辫子,没再用步摇钗环等饰物,只系了根深红色的发带。
云乔随着裴承思往山上去时,莫名想起当初送他离开前,自己往附近佛寺烧香、求平安符的情形。
她那时特地挑了个黄道吉日,出门时天气尚可,偏偏到山脚下后却变了天,行至半山腰开始落雪。
又不好半途而废,只能硬着头皮往山上去。
可山路本就崎岖难行,还覆了层薄雪,一个不防就会滑倒。
后来,她将那辛苦求来的平安符郑重其事放在了裴承思的行囊中,叮嘱他要好好保管,若是弄丢了,改日必定要同他算账。
但真等重逢后,诸多麻烦接踵而来,她早就将那平安符抛之脑后,直到此时才想起来。
鬼使神差地,云乔偏过头去看向裴承思,忽而问道:“从前那个平安符,你还留着吗?”
裴承思脚步一顿。
他记起旧事,只是几番辗转,从陈家别院到东宫,再到紫宸殿,他也说不清那枚小小的平安符被宫人收到了何处。
没人敢擅自丢掉他的东西,但裴承思也没法点头,厚颜无耻地说自己还留着那平安符。
他没回答,但事实明明白白地写在了脸上。
云乔在开口询问时,就料到会是这么个结果,更谈不上失望,只是摇头笑了声。
裴承思被云乔笑得莫名心慌,下意识想去牵她的手,却被她给避开了。
“你从前不是说,若我没放好那平安符……要同我算账的吗?”裴承思攥紧了手心,嗓子有些哑,“阿乔,你罚我吧。”
若是从前,云乔兴许会佯装生气,罚他为自己端茶倒水,可如今她却只笑而不语,自顾自地往前走。
烈烈山风吹起她束起的长发与衣上的轻纱,红色的发带随风翻舞,在夕阳余晖的映衬下,像是振翅欲飞的蝶。
仿佛下一刻就要挣脱他的束缚,任是穷尽所能,也不能再让她在身边停留。
“阿乔,”裴承思快步赶上,与云乔并肩而行,“从前是我不好,今后,十倍、百倍的偿还你,好不好?”
云乔偏过头,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好啊。”
她看着裴承思因这一句话如释重负,心中续上了后半句——
“骗你的。”
在来行宫的路上,裴承思曾说,满京上下只毫无防备地信她。云乔那时就想,他不该信的。
因她并非没骗过人,只是从前不会对裴承思扯谎罢了。
可如今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