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夜傅余觉察出不对,又远远地见着牢中起了大火后,犹豫了一瞬,知道此时再赶过去已经晚了,当机立断往春平门去。
在出城的诸多门路之中,春平门较为偏僻,内外皆没什么住户,往来行迹不易被发觉。先前查赵铎时,傅余就曾发觉,负责守此门的禁军首领曾受过平侯的恩惠。
若他想要暗度陈仓将人送出城去,必定会从此处过。
便赌了一回,快马加鞭赶了过去。
好巧不巧,恰见着卫兵偷开城门,放走一辆看起来不起眼的马车。
傅余赶在城门闭合前追去,一番打斗后,重伤了赵家的两个护卫,将见势不对想要趁着夜色逃走的赵铎给揪了回来。
折腾了半夜,总算是未曾辜负云乔的嘱托。
云乔从芊芊口中大略得知昨夜之事,得以长出了口气。在知晓赵铎尚在傅家关押着时,她犹豫片刻,毅然更衣出宫。
就像是知道她会过来,傅余下了早朝,又将事情回过裴承思后,便直接告假回家了。
“圣上的意思是,让我处置了赵铎。”傅余解释道,“昨夜走水后,赵家已经认了那尸体,将赵铎葬身火海的消息传了出去。若是叫人知道,他临行刑前被偷天换日掉包出去,险些逃脱,怕是有损朝廷颜面。”
“至于赵家,陈太傅手中的把柄已经足够叫他们翻不了身,不过是早晚问题,倒也不差这一桩。”
百足之虫死而不僵,陈景也并没打算立时将赵家党羽一网打尽,以免惹得狗急跳墙,不好收拾。横竖有了裴承思的默许,他尽可以慢慢修剪。
云乔对此并不意外,只说道:“那就……杀了他吧。”
傅余想了想:“要压他到栗姑坟前请罪吗?”
“我出宫时是这样想的。叫他跪在栗姑与小桃坟前,磕头请罪,而后再杀了他……”云乔顿了顿,又轻轻地摇了摇头,“但冷静下来再想,还是罢了。”
“这样龌龊肮脏的人,只看一眼,便叫人觉着恶心。还是不要再污栗姑她们母女的眼了。”
“好。”傅余立时应了下来。
云乔留在房中喝茶,不过一盏茶的功夫,傅余去而复返。
“已经办妥了,”傅余沉声道,“至于尸身,叫人丢去了乱葬岗。”
赵铎这些年为非作歹惯了,就算是闹出人命,也不会好好安葬,通常是破席一卷丢在乱葬岗。
栗姑的女儿,便落了这么个下场。
如今也算是因果循环,报应不爽。
云乔并没亲眼去看,她知道傅余不会诓骗自己,说赵铎已死,那他就的确已经下地狱,等着刀山火海的刑罚了。
这么久以来,她诸多筹谋与等待,皆是为了今日。
如今大仇得报,赵家也左支右绌,再翻不出什么浪花来,这京中再没什么值得记挂的了。
“我想去看看栗姑,上柱香,将这大好事告诉她。”云乔轻声道。
傅余对她几乎算得上是有求必应,当即道:“我送你去。”
哪怕他现下已经是有权有势的人物,但依旧没端过什么将军架子。与曾经的战友亲如兄弟,得的赏赐与俸禄,大都分给了那些家中境况艰难的,压根没有积攒家业的意识。
在云乔面前就更是如此,与当年别无二致。
他虽年纪不算多大,但这做派,却叫人分外安心。
时已入秋,春日里大片金黄的油菜花早就消失不见,远处波光粼粼的湖上也少了游人,显得有些萧条。
云乔只来过此地两回,头一次是陪着栗姑来凭吊女儿,第二回 ,则是在栗姑安葬之后为她上香。
但她牢牢地记着路,踩在田埂上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
傅余沉默着陪在云乔身边,未曾言语,却时刻留意着她的反应,偶尔会抬手虚虚地拦一下,生怕她一个不防跌倒。
等快到近前,傅余将拎着的竹篮给了云乔,没再跟过去。
“栗姑,我来看看你……”云乔蹲下身,清理了坟边的杂草,又借着火折子点燃了纸钱,轻声道,“从前我曾说过,一定不会放过害你的恶人,如今总算是能来给你个交代。”
“只可惜这日来得晚了些……你在天上与小桃母女团聚,过得应该很好吧。”
“再过段时日,我就要离开皇宫、离开京城,今后怕是就不能再来看你了。你从前说,要我以自己为先,想必也会为我这个决定高兴……”
在栗姑去后,云乔又将芊芊送出宫去,身边便再没了可以说知心话的人,喜怒悉数闷在了心里。这回总算得了倾述的地方,絮絮叨叨地说了许久。
一直到纸钱燃尽之后,方才停住了。
“栗姑,我走啦。”云乔仰头看向天际的云,露出个真切的笑意来。
她站起身时,小腿又酸又麻,险些没能站稳。好在傅余及时发觉,快步上前来扶了她一把。
“谢了。”云乔腿脚不大灵便地慢慢挪着,随口道,“一转眼,都已经这时节。再过些时日,老家镇子上的桂花就该慢慢开了……”
深秋时节,四处飘香。
分明是自少时起就见惯了的,如今想来,却有些恍如隔世的意味。
傅余自离家后,只在年初清明时节回去过一趟,倒是真真切切多年未曾再见,心中虽难免有些怅然,但嘴上却笑道:“我还记得你少时,煞有介事地说学会了做桂花糕,说要给我们露一手……”
结果做出来的成品惨不忍睹,色香味俱无,玩伴们一哄而散,只有他怕云乔伤心,硬着头皮捧场,留下来多吃了两块。
结果闹得身体不舒服了好几日,还险些要去看大夫。
云乔想起这多年前糗事,哭笑不得,又下意识地想要为自己正名,分辩道:“我后来的厨艺好多了!”
……尤其是在嫁给裴承思后,厨艺更是突飞猛进。
她曾经,是认真想要当个很好的妻子,与裴承思和和睦睦、白首偕老。
只可惜造化弄人,沦落至此。
傅余看出她的晃神,隐约猜到些什么,但却并没戳破,只顺势笑道:“那若是将来有机会,再露一手好了,也叫我看看是不是真有长进?”
云乔回过神来,也打趣道:“口味如何且不提,横竖总不会再叫你吃到去看大夫的。”
凉风吹散大半暑热。傅余偏过头去,瞥见她被风吹散的鬓发,轻轻地摩挲着指尖。
只是还未开口,便隐约听见远处传来的急促马蹄声,神色随之一凛。
他久经沙场,对这动静格外敏锐些。云乔虽对此毫无所觉,但见着傅余神情变化后,也意识到不对来:“怎么了?”
问完,循着傅余的目光望去,这才勉强瞥见远处的一队人马。
这种地界,按理说不会出现这样的阵势。
傅余的眼力比云乔要好,她还在眯着眼打量时,便已经看了出来,沉声提醒道:“……是圣上。”
云乔变了脸色,有些错愕地愣在那里。
她怔怔地看着裴承思越来越近,等他到了身前,这才总算是回过神来,抬袖遮了遮被带起的尘土。
傅余行了一礼,裴承思对他视而不见,径自翻身下马,向云乔走来。
“阿乔。”裴承思肉眼可见地松了口气,可神色中仍旧带着些凝重。他伸手想拉云乔,却被她后退两步避开,眸色沉了下来,“……过来。”
云乔看出他的不悦,但仍旧未予理会,回身往不远处的马车走去。裴承思眼瞳微缩,沉默片刻后,随即跟了上去。
守在车边的青黛噤若寒蝉,等两人都上了车后,立时求助似的看向了不远处的傅余。
云乔这回离宫分外仓促,并没提前向裴承思请示,身边也没了监视的侍卫。她猜到裴承思兴许会心急,但怎么也没想到,他竟然会离宫亲自来找。
她并没因此觉着欣慰,只觉着麻烦与不安。
两相僵持片刻,还是裴承思先开了口:“下次离宫前,还是知会我一句为好。”
云乔按下情绪起伏,心平气和道:“我只是想来看看栗姑。”
裴承思顿了顿,方才道:“……我知道。”
在得知云乔私下离宫后,裴承思立时就心乱了。
因他一直很清楚,云乔安安稳稳地留在宫中,就是记挂着栗姑的事情,想要为她报仇。如今大仇得报,他便忍不住疑心云乔要离开了。
这才会亲自追了出来。
好在云乔尚在,而不是踪迹全无,不然他也说不准自己会做出什么事情。
“你心中明明比谁都清楚,”云乔抬眼看向他,微微皱眉,“却偏要强行留我在身边,日复一日被我折磨。”
“有意义吗?”
云乔难得将事情挑明了来说,裴承思沉默良久,在她以为不会回答的时候,缓缓道:“……会好起来的。”
云乔挪开了视线,并未与他争辩,只是在心中无声道,“不会的。”
有些事情能随着岁月潜移默化,譬如再坚硬的寒冰总会有被暖化的一天。可她对裴承思的爱意,并不是因着嫌隙封存,而是毫不留情地泼洒出去,譬如覆水难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