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兴许是她脸色太过难看的缘故,从更衣到出门这会儿功夫,年嬷嬷已经问了两回,要不要请太医来看看?

先前,太医是隔日来清和宫诊脉,但自从知道自己喝的药究竟是什么后,云乔便总觉着不自在,后来做主免了此事。

平日里没头疼脑热,是不会宣太医的。

她再次否决了年嬷嬷的提议,也并没动用肩舆,仰头看了眼天色,往栖霞殿的方向去。

云乔并不认为赵雁菱会在这样的事情上扯谎,但还是想亲眼去看看。

她初时走得缓慢,渐渐地,倒是恢复了往常的模样。

行到栖霞殿,宫人们见着她之后,齐刷刷地跪了一地。

云乔压根没停留,径直往正房去,刚踏上台阶,便见着梁嬷嬷从房中出来,屈膝行了一礼。

自裴承思应她要求,将梁嬷嬷调走之后,已经许久未曾再见过,倒是没想到如今被指派来了栖霞殿伺候。

“宁嫔方才歇下……”

“你要拦本宫不成?”云乔压根没容她将话说完,似笑非笑道,“嬷嬷从前教本宫规矩,怎么如今反倒自己不知规矩了。”

梁嬷嬷被训得一凛,绷紧了脸。

从前云乔总是客客气气的,如今却当着众人扫她颜面,以至于她一时竟没能反应过来。

她能猜到云乔是为何而来的,先前也得了裴承思的示意,能瞒就瞒,所以才会试图阻拦。

可纸终归是包不住火的,就算能瞒得了一时,难道还能瞒得了一世吗?

“既然娘娘执意如此,那就请吧。”梁嬷嬷侧身让过,请云乔进了门。

应当是听着了外间的动静,云乔进门后,恰见着虞冉扶着侍女从里间出来,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礼:“嫔妾见过皇后娘娘。”

她略施粉黛,脸上的确带了些病容,但无损美貌,反而显得愈发惹人怜爱。

云乔并没叫她起身,垂眼打量着,只见她原本纤细的腰身看起来的确丰腴了些。

与赵雁菱的趾高气昂不同,虞冉礼数周全,态度恭敬,哪怕迟迟未能起身,也不见怨色。

倒让云乔觉着,自己像是话本中的恶人。

她犹豫了一瞬,决定将这恶人当到底。

一旁的梁嬷嬷有些按捺不住,生怕她出于嫉恨,影响到尚未出世的皇嗣,悄无声息地递了个眼色,让外间的侍女去紫宸殿递消息去。

云乔留意到了这小动作,并没阻拦,她倒也想看看,裴承思过来之后会如何处置此事?

躲了她这么久,遮遮掩掩的,要拿什么态度来面对?

等那侍女离开后,云乔在主位落了座,这才开口道:“起来吧。”

梁嬷嬷如释重负,连忙上前将虞冉给搀扶起来。而虞冉也似是有些不适,偏过头去,拿帕子掩住了唇。

云乔愣了下,随后反应过来,她这是孕吐。

梁嬷嬷扶着她坐下后,又让人送酸果和茶水过来,而后才向着云乔请罪:“还望娘娘恕老奴擅作主张。只是若当真皇嗣出了什么问题,谁也承担不起……”

虞冉也看向了她,轻声道:“……恕嫔妾失仪。”

看着她二人在这里一唱一和的,云乔倒没觉着惶恐,只觉着格外恶心,咬着牙,好不容易才将那干呕的念头压了下去。

她定了定神,冷声道:“都退下。”

皇后发话,众人谁也不敢违背,梁嬷嬷临走之前,向着虞冉意味深长道:“娘娘若觉着不适,千万不要强忍着,随时宣太医来看。”

虞冉轻轻点了点头。

等人退去后,云乔开口道:“若不是听淑妃提起,本宫怕是压根想不到,这栖霞宫宁嫔竟是你。”

听到“淑妃”二字时,虞冉目光闪烁,随后垂下眼睫,掩去了眸中的情绪。

“淑妃说,你怀了身孕。”云乔有意再次提起赵雁菱来,笑道,“本宫原是不肯信的,毕竟虞家好歹算是书香门第,岂会教出这样的女儿来?没成想还真是。”

这话中嘲讽的意味太浓了些,虞冉听得眼圈都红了,复又跪下:“娘娘若要责罚,嫔妾绝无半句怨言。”

她这样的相貌,落下泪来,真真是我见犹怜。

云乔并没劝虞冉起身,也不在乎裴承思过来之后见着这副情形,向后靠在软垫上,好整以暇地打量着她。

两人心照不宣,都在等着裴承思的到来,可他却迟迟不来。

梁嬷嬷在殿外候着,听了侍女的回禀后,难以置信道:“你说什么?”

“紫宸殿的内侍说,圣上事务繁忙,无暇顾及。”侍女颤声道,“叫您便宜行事。”

裴承思深知云乔性情,清楚她不会真做什么出格的事情来,可梁嬷嬷却没这个把握,急得团团转。

及至殿中的动静后,也顾不得太多,立时快步进了门。

见虞冉有气无力地伏在地上,一旁的座椅被她撞得偏移出去,梁嬷嬷立时就荒了,忙不迭地叫人去请太医。

云乔端坐在那里,由着侍女们将虞冉扶进内室歇息,并没阻拦,只是有些不耐烦——

怎么裴承思还没过来?

“皇后娘娘,您这又是何必?”梁嬷嬷的脸色难看起来,说话时,也不似先前那般谨慎,端出了先前教导云乔时的架子,“纵是有再多不满,您可是六宫之主,合该以皇嗣为重……”

云乔挑了挑眉:“我可没罚她,是她自己要跪的。”

“若宁嫔今日真有个好歹,您要怎么给圣上交代?”梁嬷嬷质疑道。

“在这之前,他得先给我个交代才对。”云乔毫不示弱,反问道,“嬷嬷最喜欢说‘规矩’,那你倒是说说,此事合规矩吗?”

梁嬷嬷被问得哑口无言。

因此事明明白白,非但不合规矩,甚至压根不合礼数。只是看在皇嗣、看在虞家的份上,她才会这般回护着罢了。

“要我学规矩、学诗书礼仪,还要我端庄持重,可转头来,他自己做出这样的事来。”云乔站起身来,笑了声,“什么规矩礼仪,什么皇族世家,都不过是骗傻子的玩意罢了。”

梁嬷嬷被她这话骇得目瞪口呆。

云乔却没再停留,径直离开。

她来时,想质问裴承思与虞冉,想刨根问底,捋出来龙去脉,如今却什么都不在乎了。

裴承思与虞冉有何旧情,又因何“旧情复燃”,与她又有什么干系呢?

事到如今,还有什么可说的?

离了栖霞殿后,那不适的感觉仍旧挥之不去,云乔按着胸口,终于觉出些不对劲来。

她原以为,自己只是因着裴承思藏污纳垢而恶心,可这反反复复的干呕,像极了方才虞冉孕吐的模样。

这一想法才生出来,云乔便将自己给吓住了。

自从知道除夕夜的事情后,她便一直刻意不再想自己与裴承思的接触,可眼下这难以抑制的生理反应,却十分真切地提醒着曾经发生过的事实。

若她当真有孕,必然是在虞冉之后。

想明白这一点后,云乔再也忍不住,扶着玉液池旁的垂柳,难以抑制地作呕起来。

宫人们不远不近地跟在她身后,年嬷嬷见此,快步上前来,关切道:“这是怎么了?若不然,还是请太医来看看吧……”

“不要。”云乔斩钉截铁地回绝了,意识到自己的反应太过激烈后,她放缓语气笑了声,“只是见过宁嫔,觉着恶心罢了。”

年嬷嬷立时噤了声。

此事关系圣上,皇后敢说,她却是不敢接话的。

“你们在此候着吧,本宫想独自走走。”云乔拂开年嬷嬷的手,自顾自地往前走着。

及至走远了些,云乔颤颤巍巍地抬手,覆上自己尚平坦的小腹。

她不敢请太医来看。

若一旦坐实了,那今后的事情,就更由不得她来掌控了。

就好比当初裴承思一道圣旨,她就算心中有诸多不满,也只能老老实实地入宫。若她腹中真有个孩子,那此生都注定会被绑死在宫中。

早些年,云乔曾想象过自己与裴承思的孩子。

最好是才学随他,性情随自己,不求多富贵通达,只要健康快乐地长大就好。她会很爱孩子们,悉心教导,等到白发苍苍时,与裴承思院中的桂花树下乘凉,子孙绕膝……

该有多好。

可如今,她对这个可能到来的孩子毫无期待,甚至恐惧。

云乔在安庆宫受了陈太后不少教导,潜移默化,也想过余生像她那般度过。

不谈什么情爱,只做好一个皇后。

几十年后,再做好一个太后。

可今日种种,叫她对此难以忍受起来。

云乔难以想象自己生下孩子,看着他与虞冉肚子里那个,或是将来其他妃嫔的孩子勾心斗角,为了夺嫡争得你死我活……

她当初嫁给裴承思,后又入宫,难道是为着这个吗?

云乔在御花园逛了许久,宫人们远远地见着,纷纷避让开来,唯有一人主动上前来行了一礼。

云乔回过神,认出眼前这人正是先前自己见过的,与晏廷有几分相仿的内侍。

看着那张似曾相识的面容,她又有些恍惚。

“娘娘方才落下了这个。”内侍双手捧上玉珏,低声道。

云乔垂下眼,这才发现自己腰间悬着的那块佩玉,竟不知何时落下了。这佩玉是裴承思的赏赐,据说是西域进贡之物,价值连城。

她并没伸手去接,淡淡地开口道:“赏你了。”

得了这样的赏赐,那内侍却不见什么喜色,反而将手抬得更高了些:“奴才不敢受。”

云乔俯下身与他对视,若有所思道:“你是不是……有求于本宫?”

内侍没料到她会突然凑近,下意识向后仰了仰,黑白分明的眼瞳之中有惊慌一闪而过,默认了此事。

“想让本宫帮你,也不是不行……”云乔定定看着他,轻声问道,“可你能为本宫做什么呢?”

“只要能替家人报仇,”内侍磕了个头,郑重其事道,“奴才这条命给您也无妨。”

云乔并没再问下去,直起身来,轻描淡写道:“本宫身边出了个私通有孕的宫女,不欲旁人知晓。你拿着本宫这玉,去太医院要碗堕胎的红花,送来清和宫。”

“若能办到,本宫就答应你。”

对于这考验,内侍有些吃惊,但还是在云乔转身离开之前,低声应道:“是。”

自云乔离开后,栖霞殿折腾了许久。

梁嬷嬷看着虞冉喝下安胎药,又开解了一番,看着她歇下之后,这才出了门。

宫人没能将裴承思给请来,以致虞冉被磋磨了一顿,话里话外都透着失落。梁嬷嬷犹豫许久,还是亲自往紫宸殿去,想着将先前之事回禀了,再请裴承思过来看看。

裴承思听了云乔的所作所为后,却并没动怒的迹象,只说道:“她心中有气,总要发作出来的。”

梁嬷嬷揣度着他的态度,心下一沉,想了想后又劝道:“宁嫔为此动了胎气,您若是得空,还是去看看她吧……免得她心情郁郁,再伤了腹中的胎儿。”

裴承思淡淡地应了声,却并没立时过去,按部就班地批完了折子,直到夕阳西下,方才起身。

天际铺开一大片火烧云,看起来格外艳丽夺目。

裴承思坐在肩舆之上,抬眼看着,莫名想起当年在平城时,同云乔一道看过的火烧云。

他兴起作画,云乔则在一旁托腮看着,为他研墨,计划着晚些时候将树下埋的酒挖出来……

日子平淡,却静好。

从清和宫门前经过时,裴承思犹豫着,没来得及出声叫停,抬肩舆的内侍们毫无所觉,片刻间就错过了。

裴承思收回目光,瞥见前边路旁跪着的内侍,见他还拎着个熬药的小吊壶,眼皮莫名跳了下。

鬼使神差地,他问了句:“这是送去清和宫的?”

肩舆随即停下,那内侍伏在地面上,低声回禀道:“回圣上,是。”

“皇后病了?”裴承思看向一旁的梁嬷嬷。

梁嬷嬷皱了皱眉,如实道:“老奴不知。但早些时候见着时,皇后娘娘并不似有恙在身。”

“遣人去问问。”

裴承思吩咐了句,终归还是没亲自过去,仍旧往栖霞殿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