递出清和宫令牌后,马车顺利经过宫门。
云乔趴在窗边,轻轻挑开青布帘,眼见着那威严壮丽的宫城逐渐远去,竟下意识地松了口气。
她褪去华服金钗,穿了最寻常不过的布衣,长发随意挽起,甚至压根未施粉黛,素着一张脸便出了门。
神情散漫又闲适,不似在宫中时那么端庄,仿佛连笑容都得刻意算好分寸一样。
栗姑看着云乔姣好的面容,只觉着她如今这模样,看起来格外舒心。
云乔原本是想着去见元锳叙旧、闲逛,可说来不巧,到了元家问过之后,才知道元锳竟陪着母亲往外祖家去了。
这么一来,就不便再打扰。
云乔将一早就备好的礼物留下,吩咐车夫出城,送栗姑去祭拜女儿。
“你不要留在京中转转吗?”栗姑惊讶道。
她准备了瓜果等物,是想着将云乔送到元家之后,再出城祭拜,没想到云乔竟然会陪自己过去。
“锳锳不在,我自己逛也没什么意思,”云乔偏过头去,看着窗外人来人往,含笑道,“只当是出城踏青了。”
栗姑稍作犹豫,点了点头,替她盘算道:“届时,你可以到附近的湖边去。两岸的迎春花应当都开了,花一点银钱便可以租条小船游湖,一路看过去景致倒不错。”
云乔被她说得心动,欣然应下。
出城之后,栗姑便坐到了车外,以便给侍卫指明方向。见路上行人稀少,云乔便肆无忌惮地挑起了帘子,打量着沿途的风景。
其实倒也没什么新奇的。
可兴许是在宫中闷得久了,日夜见着的都是那一方天地,难免厌倦,如今看什么都觉得不错。
行了小半个时辰后,远远地瞥见一大片金黄的迎春花,铺天盖地,在日光的照射之下犹如碎金。
栗姑并没让马车直接往坟地里去,估摸着距离,远远地就让侍卫将马车停了下来。
她探身从车中取出了一早备好的竹编食盒,向云乔道:“我自己过去就好。你只管游湖玩乐,晚些时候我再去寻你。”
云乔应了下来,又专程叮嘱道:“往前田间的路难行,你自己多多留意。”
栗姑的身体一直不好,云乔还为此专程请太医看过。
但太医对此也无能为力,说是她早年因家中清贫受苦,遭逢变故后哀恸过度,又曾受过极凶险的伤,已非长寿之相,只能尽力疗养。
正因此,云乔从不让栗姑做什么劳心劳力的活,逢事也会多加叮嘱。
“放心。就这么点路而已,不算什么。”栗姑替她拂去衣袖上的灰尘,柔声笑道,“难得出来一回,就别为我费心了,快去玩吧。”
云乔目送着她走远之后,这才吩咐侍卫,往湖边去。
此时万物复苏,风和日丽,正是出门踏青、游玩的好时节,远远地便能看见湖上已经漂着几条画舫。
云乔并没让侍卫紧跟着伺候,留他看守马车,顺道等候栗姑,自己熟门熟路地往码头去,找人商议租船之事。
旁的世家闺秀八成干不来这种事,可对云乔而言,却是再熟悉不过。她轻车熟路地同船家划价,而后从荷包中摸出块银子来。
这荷包是青黛准备的,最算是最小的碎银,也超出了方才商定的价钱不少。
云乔没犹豫,直接给了船家。
船家是个扎着头巾的妇人,银子到手之后掂量了下,不由得笑了:“姑娘,你出手这般阔绰,方才做什么还要花那功夫跟我讨价还价?”
云乔被她问得一愣,也抿唇笑了起来,解释道:“从前生意做得太多,习惯了。”
“嘴皮子这么利落,想必生意是做得不错。”船家调侃了句,等云乔上船之后,一杆子撑开,朗声道,“船舱里有自家腌的毛豆、花生,还有时令果子、甜酒,可以随意取用,绝不叫你吃亏。”
云乔“嗳”了声,依言寻着了她所说的,挨个尝过去之后,真情实意地夸了一回。
小船在湖中心漂着,云乔捧了杯甜酒从船舱中出来,看着清澈湖水之中映出的蓝天白云,感慨道:“若夜晚游湖,想必别有一番意趣。”
宫中其实也有一处人工开凿出来的湖,只是不能随意泛舟,更不能像现在这样,直接散漫地坐在船板之上。
不用顾忌规矩,也不用小心翼翼地维系着皇后的端庄矜贵。
云乔抱膝坐着,小口抿着杯中的酒,观赏眼前着湖光山色。
小船与一条精致的画舫“擦肩而过”,云乔无意瞥了眼,却见着张熟悉的面孔,四目相对后,连忙抬手拿衣袖掩住了下半张脸。
陈景显然也没料到会在此处见着她,向来波澜不惊的脸上,难得出现三分愕然。
云乔后知后觉反应过来,自己此举纯属是“此地无银三百两”,但此时再收手也晚了,索性移开了目光,不再看那画舫。
直到远去之后,方才长长地舒了口气。
云乔虽没与陈景正经打过交道,但在京中这么久,多少也有所耳闻,知道他并不是那种热衷搬弄是非的人。
更何况,她如今记在陈家名下,细论起来还算是陈景的晚辈。
怎么想,他应该都不会将自己出宫之事传出去。
衡量之后放下心来,云乔算着时辰,想着栗姑应当已经过来,便叫船家先回渡口去接人。
可也不知是出了什么意外,左等右等,竟始终不见人影。云乔眼皮跳了下,疑心是出了什么事,便拎着裙摆跳下了船,吩咐侍卫回程去寻栗姑。
昨夜落过雨,田间泥土松软。
云乔费了一番功夫,这才深一脚浅一脚地循着栗姑留下的痕迹,寻到了人。
眼前的一切叫她愣在了原地。
栗姑一动不动地跪坐在那里,瓜果与纸钱摆在面前,可原本应该是孤坟的地方不知何时已被夷为平地。墓碑倒在了一旁的树下,半埋在土中,其上划痕累累,看起来已经有段时日……
云乔只觉着呼吸都停滞了,嗓子犹如塞了团棉花,许久之后,方才艰难地开口:“这、这是怎么回事?谁做的?”
栗姑似是被她这声惊醒过来,眼泪簌簌而落。
无需回答,彼此都心知肚明,能做出这种损阴德的事情,想必是有深仇大恨。
栗姑得罪过的人,统共也就那么一家罢了。
当初,栗姑为了替女儿报仇,在胡姬馆刺伤了赵铎。云乔凑巧救下了她,将她留在陈家别院,随后又带入宫中。
原以为算是躲过一劫,谁也没想到,赵家为了泄愤,竟能做出这样的事。
令人齿寒。
栗姑沉默了会儿,竟忽而膝行两步,上前徒手挖起土来。云乔愣了愣,才终于反应过来她想做什么,连忙上前去拦了下来。
“别看,”云乔拢住她的手,低声道,“我们回去……先回去,剩下的账,再慢慢同他们算。”
栗姑同云乔僵持了会儿,终于还是下不去手,也不敢去面对那可能极惨烈的现实,伏在她肩上无声地痛哭。
从前,云乔对赵铎是鄙夷、是厌恶,而如今亲眼见着此情此景,却是真恨不得他下十八层地狱。
这样的人,凭什么苟活于世?
因着他托生在权势遮天的富贵人家,就能为所欲为,随意践踏、凌辱旁人吗?
这些个高门世家,总是开口闭口“规矩”,可他们自己私下里藏污纳垢,何曾讲过半点规矩?虚伪至极。
不知过了多久,栗姑的情绪总算得以缓和下来,她扶着云乔站起身,似是终于拿定主意:“我不想回宫了。”
云乔一怔。
“我先前说,自己这条命今后便是你的,可在宫中其实用不着。”栗姑垂着眼,低声道,“倒不如让我拿去,再同赵铎博一回。”
“若是有来世,再衔草结环还你。”
云乔听出栗姑话中的意思,强迫着自己冷静下来,同她分析道:“你从前能得手,是赵铎对你毫无防备,如今若是不回宫,被赵家发现只怕立时就没命了。”
“随我回去,”云乔攥着栗姑的手,毅然决然地拖着她沿原路返回,“等回宫之后从长计议,我会想法子让赵铎为所做的事情付出代价……你信我。”
她身形瘦小,因太过紧绷的缘故,背上的蝴蝶骨因此凸显出来,透着些脆弱。
可话音中的笃定,却让人莫名生出信服来。
栗姑踉跄着跟在她身后,正想说些什么,却只听破空之声传来,随即一支羽箭擦过鬓发,钉在了身侧大树之上。
云乔反应慢了些,听到声响后正欲回头,便只觉身上一重,被栗姑扑倒在迎春花田之中。
她顿觉眼前一黑,被栗姑牢牢地压着,余光瞥见落地的羽箭之后,这才终于意识到发生了什么。
“栗姑!”云乔挣扎了下,想要看看究竟发生了什么,却动弹不得。
栗姑的身量比云乔高不少,恰好紧紧地将她护在身下,背上的疼痛涌来,却强忍着并没声张,只闷哼了声。
云乔浑身不可抑制地颤抖起来,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快起来,我们一起走……”
突如其来的刺杀、不见踪影的侍卫,让她心中乱作一团。
“没事,”栗姑气若游丝的声音在她耳侧响起,“停下来了。”
云乔咬着唇忍下眼泪,想着起身查看,却又听栗姑轻声道:“仿佛有人过来……我替你引开,你快逃。”
云乔摇了摇头,牢牢地攥着她的衣袖:“你起来,我扶你走。”
别说引开刺客,单单起身对栗姑而言,都已经是件难事。
云乔勉强从她身下挣扎出来,一见她背上的伤势,好不容易止住的眼泪霎时又流了出来。
她在花丛之中猫着腰,四下望了圈,没见着凶狠的刺客,倒是望见了个熟悉的蓝衣身影,正是前不久在湖上打过照面的陈景。
陈景走近之后,看清云乔这满身狼藉的模样,叹了口气:“您离宫也就罢了,怎么不多带些人?”
云乔也顾不上问什么来龙去脉,抹了把眼泪,连忙道:“快先救救栗姑!”
“臣的人解决刺客去了,怕是要稍等片刻。”陈景望向远处,听到云乔的抽咽声后,这才收回了目光。
他从腰间的香囊之中翻出两粒药来,递了过去。
云乔也顾不上问这是什么,立时给栗姑服了下去,她白皙纤细的手上沾着漆黑的泥与猩红的血,看起来触目惊心。
陈景的人办事也算是利落,不多时回来复命,随后又依着吩咐,将栗姑带去画舫之上处理伤口。
直到这时,原本从宫中跟出来的侍卫才姗姗来迟。
云乔心神不宁,也没心思细究他渎职一事,只望着陈景,欲言又止。
“他们中有通医术的,船上也有伤药,做完应急的处理之后会立刻将人送回京中。”陈景看出她的心思,直截了当地解释完,而后建议道,“时候不早,不如先往别院收拾一番,再回宫。”
她若是这么一副满身狼藉的模样回宫,不知会引起何等轩然大波。
云乔回过神,埋下头应了声:“好。”
“此事尚未查明,为防万一,还请乘陈家的马车吧。”陈景在前引路,示意她跟上自己。
他这话并不是征询意见,而是安排,云乔也没旁的主意,迈开步子跟了上去。
上了马车之后,云乔缩在一角,捧着茶水定神。
她也不打算端什么皇后架子,毕竟陈景早就见过她狼狈不堪的模样。那时她还没同裴承思相认,被田仲玉暗算之后冲撞了车驾,还是得陈景开口方才躲过一劫。
陈景对她的出身来历更是再了解不过,甚至帮忙一手捏造了她如今的身份,实在没什么可隐瞒的。
“是谁做的?”云乔问。
“臣不过是凑巧救下您,对来龙去脉全然不知,无凭无据,岂能信口指证?”陈景不疾不徐道。
道理的确如此。
但兴许是见裴承思既猜疑又倚重陈景的缘故,云乔潜意识里也觉着,陈景仿佛就应该对这京中之事无所不知。
“今日之事,多亏太傅你出手相救,大恩大德无以为报……”云乔冷静下来后,正经同陈景道了谢,然后便两相沉默下来。
她心中对今日之事其实有所猜测,只是与陈景之间实在算不上熟悉,不好贸然开口。
现在只想尽快回宫中,同裴承思讲明。
虽然两人之间生过嫌隙,但真到了这样要紧的关头,云乔心中最先想到的,却还是他。
回到京中,时辰已经不早,哪怕紧赶慢赶,在别院梳洗更衣之后,回宫也已经是日暮西垂之后的事情了。
出乎意料的是,裴承思竟在清和宫等候,倒省得她再专程更衣,往紫宸殿去。
“我……”
云乔才一开口,就被裴承思给打断了。他眉头微皱,话音里带了些责备:“怎么这时候才回来?出宫一回,便要'乐不思蜀'了吗?”
裴承思对于她出宫之事本就谈不上支持,在清和宫等了这么些时候,不满之心愈演愈烈,语气便难免恶劣了些。
云乔原本就消沉的心情霎时又覆上一层阴霾,但还是耐着性子,同他解释道:“是出了意外……”
“先去更衣,”裴承思再次打断了她的话,稍一犹豫,最终还是拿定了主意,“刚好,我也有事情想同你讲。”
云乔顿时涌起一阵阵无力来,只觉着这一日下来,身心俱疲,几乎有些脱力。
她抬手遮了遮眼,并没动弹,片刻后哑声道:“有人想杀我。”
作者有话说:
二更……
调作息失败,白天还会有,但我这个睡觉时间肯定是不可能中午12点更新了……
努力过了,但这本我真的做不到固定时间更新,随缘吧orz