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太后搬入安庆宫后,一门心思修身养性,后宫诸事压在了云乔肩上。
云乔已经在裴承思的安排之下随梁嬷嬷学过一段时日,但诸多宫务骤然压过来,难免有诸多不适应之处,但并没抱怨半句,只是愈发勤勉。
她觑着陈太后并不讨厌自己,每日请安过后总会厚着脸皮多留会儿,陪着太后聊聊闲话解闷,顺道请教一些处理宫务的技巧诀窍。
陈太后心中有数,虽说这后宫眼下只有云乔一人,没人勾心斗角,也没人兴风作浪,比之先帝时的后宫不知清净了多少,但这种平静的日子不可能一直维系下去。
若是云乔不能尽快上手,将来保不住会生出多少烦恼。
所以她并不藏私,偶尔也会专程指点一番,免得云乔将来折在旁人手里,堕了陈家的名声。
云乔学得勤勤恳恳,丝毫不敢掉以轻心,生怕有负重托,辱没了“皇后”这个名头。
这日,云乔与贺尚宫议了半晌的宫务,才总算是将人给送走。
她还没来得及松口气,就见宫女端来碗黑漆漆的药汁,脸立时垮了下来。
早前一道出门时,裴承思曾嫌她瘦弱,说是等到了宫中后要让太医为她好好调理身体。云乔只当是随口一提,并没把这事放在心上,转头就忘了。
却不防入宫没两日,太医院那边便有院判过来诊脉,沉吟许久之后,说了许多云乔压根听不懂的术语,而后大笔一挥留了个药方。
自那以后,她便每日都要捏着鼻子喝药。
云乔并不是那种因嫌苦便不愿喝药的孩童,只是她自觉没灾没病,从头到脚都好好的,实在想不明白为何要受这个罪。
在宫人的催促之下,云乔硬着头皮灌了下去。
可巧,她才喝完药便见着难得白日里过来一回的裴承思,没忍住抱怨道:“我就不能不喝药吗?”
“不要任性,”裴承思不疾不徐道,“良药苦口利于病,这也是为了给你调理身体。”
“可我又没病,”云乔卷起衣袖给他看自己的手腕,“你瞧,不是都圆润了吗?”
她自觉算是讲话说得明明白白了,可裴承思却依旧没同意,只笑而不语。
他这反应让云乔顿觉无力,悻悻地收回了手,从小碟中捏了个蜜饯含着,渐渐驱散唇齿间的苦意。
“今日难得空闲,便想着来看看你。”裴承思主动开口问道,“要不要来一局棋?”
云乔原本对下棋并没什么兴趣,可陈太后喜欢,偶尔留她闲谈之时,也会顺道下一局棋。
她棋艺稀疏平常,陈太后竟也没嫌弃。
这么一来二去,但是云乔自己先觉着难为情了,偶尔闲暇时开始让女先生来教自己对弈,也会看一些棋谱钻研。
她从前是静不下心,不愿老老实实地坐在那里算棋,如今强逼着自己去做,倒也多少有了些长进。
不过终归是时日尚短,既赢不了陈太后,也赢不了裴承思。
棋盘上的白子被杀得七零八落,云乔托腮看了会儿,长长地叹了口气,覆子认输。
裴承思见她泄气,笑道:“慢慢学就是,今后的日子还长着呢。”
云乔点点头,忽而想起另一桩事来,半是迟疑道:“等过几日,我想出宫一趟。”
裴承思下意识地皱了皱眉:“为何?”
“我算着日子,锳锳已经回京来了,先前同她说好了要见一回的。”云乔看出裴承思的不悦,忙不迭地补了句,“这可是咱们之前就说好了的。”
那晚在明月台上,她与裴承思划价似的,商定了两个月能出宫一回。
裴承思自然记得这事,但在点头之前,还是先说教了一番:“眼下年关将至,宫中各处都要忙着准备,待处理的宫务想必不会少……你若是当真要去,别误了正事,也别在外停留太久。”
云乔同他对视了片刻,并没退缩,只答道:“我心中有数,会处理好的。”
裴承思也没再多言,只站起身来,似是要离开。
云乔看了眼窗外的日头,下意识问了句:“不在这里用饭吗?”
“不了。”
裴承思没多做解释,轻描淡写地留了这么一句后,便头也不回地出了屋门。
云乔托腮看着他的背影,直到消失不见后,方才眨了眨眼,看向小几上的残局。
芊芊添了杯热茶,轻声问道:“云姐,咱们还要出去吗?其实……宣元姑娘入宫也是一样的。”
这话问得小心翼翼的,又带着些无措。
因为只要不傻就能看出来,裴承思方才虽然没有动怒,但对于云乔想要出宫这件事并不认同,乃至直接拂袖离去。
云乔揉搓着指间的棋子,出了会儿神,一哂:“去啊,为何不去?”
若裴承思当真想牢牢地拘住她,当初就不该点头应下此事;既然当初答应了,现下就别想反悔。
岂有哄人的时候好声好气,过去了便要翻脸不认的道理?
再者,在宫中这些时日忙东忙西的,她也想松口气缓缓。
裴承思没多说什么,只是隐晦地表达了自己的不悦,倒是梁嬷嬷得知她出宫的打算时,大惊失色,又是一番劝导。
云乔也不与她多争辩,将裴承思的话搬了出来,笑道:“这些日子以来,旁的事情我都依着嬷嬷的意思,这回却是已经拿定主意,还望嬷嬷代为周全。”
她的身份摆在这里,真铁了心要做什么,梁嬷嬷也不能拿她如何,只得按下不喜,暂且应了下来。
这日午后,云乔改头换面,还没来得及出门,倒是先被梁嬷嬷拦下。
“还请娘娘稍等片刻,喝了药再走吧。”
云乔愣了下,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今日还没喝那苦药。
但她并不想再多等,毕竟一来一回路上就要耗去不少时辰,还得赶在宫门下钥之前回来,再耽搁下去,怕是也做不成什么了。
“今日不喝……”
她话还没说完,就又被打断了。梁嬷嬷并不肯让,一板一眼道:“太医先前特地叮嘱过,这药不能断,娘娘还是再耐心等等吧。”
云乔早就看这药不顺眼,听了这话后,愈发起疑:“我倒是未曾听过,什么补药是不能断的?”
见她沉默不语,云乔随即又问道:“嬷嬷若是想让我留下等候,不如将话说明白了,这药究竟是做什么的?”
她先前也问过,可无论是太医还是梁嬷嬷,都是模棱两可地说“调理身体”。
云乔原以为梁嬷嬷这回也会像往常一样敷衍自己,没想到却被反问了句:“娘娘当真想知道?”
“自然。”云乔毫不犹豫地点了点头。
“这药,是用来调理身体,使女子易于受孕的。”梁嬷嬷目光冰冷,近乎不敬地看着云乔,从她脸上看到错愕的神色后,方才继续道,“一直为您诊脉的那位太医院院判精于妇科,他说您早年疏于保养,亏损了身体的底子,有‘宫寒之症’,须得仔细调理方能受孕。”
云乔愣在原地,手足无措,心中有如惊涛骇浪。
她与裴承思成亲两年有余,至今无所出。
但她爹娘去得早,嫁给裴承思后亦无公婆约束,在桂花镇那两年,并没人为此挑她的刺,自己平白无故也不会往这种事情上想。
她怎么也没想到,一直以来在喝的药,竟是因为这个缘由。
等到反应过来后,云乔最先问的是:“他知道吗?”
可才一问出口,她就意识到自己犯了蠢,这宫中的事情谁会敢瞒裴承思呢?
“圣上自然是知道的。”梁嬷嬷叉着手,看似恭恭敬敬道,“圣上不准奴婢们告知您,是怕您因此多思多想,反倒误了身子。”
“你……”
云乔被陈太后教了这么些时日,学到了许多弯弯绕,如今自然不会认为梁嬷嬷是因为受自己询问,才将实情吐露出来的。
可还没等她想好,梁嬷嬷便直愣愣地跪了下去,俯首道:“老奴斗胆将此事挑明,是想让您知道圣上明里、暗里为您做了多少……也盼着,您行事之前能三思,多为圣上考虑一二。”
云乔听出梁嬷嬷话音里暗含的责备,动了动唇,却又无力辩驳。
在众人眼中,裴承思给了她皇后之位,她就合该为这恩德“鞠躬尽瘁”,怎么还敢生出旁的心思?
至于她想要的究竟是什么,无人在意。
梁嬷嬷见她虽面色苍白,却仍旧未曾改主意,又痛心疾首道:“娘娘若执意要出宫,那谁也拦不了,只能尽力帮着隐瞒。可纸终究包不住火,您可曾想过,万一此事被人撞破,您与圣上届时如何自处?”
“若安庆宫太后知晓此事,难道不会责难?您又如何统率六宫?”
这一句接一句,犹如千斤重担,压在了云乔肩上,让她愈发喘不过气来。
原本将要出宫的喜悦被冲得烟消云散,她一时间竟不知道,究竟是先考虑自己身体的隐疾?还是思量梁嬷嬷所说的“后果”?
云乔后退几步,有些踉跄地坐回了正座。
她看着伏在地上的梁嬷嬷,心中十分清楚,这些不过是抛出来阻拦自己的话术,但仍旧不可避免地被影响。
因这话说得并非全无道理。
直到此时,云乔才终于意识到,自己当初同裴承思讨价还价之时,想得未免太过天真幼稚。
也隐约明白,为何裴承思当初答应得会那般顺遂。
谁说约定了的事情就不能改?有些话就算裴承思不说,也会有人替他说。
云乔无意识地按着小腹,在满室寂静之中沉默良久,最后缓缓开口,向芊芊道:“你出宫一回,将我的令牌交给锳锳,告诉她我这回得食言了……她若是何时得了闲空,想进宫转转,可以随时来见我。”
见她终于改了主意,梁嬷嬷又行了一礼,这才起身。
云乔觉察到梁嬷嬷脸上那稍纵即逝的笑意,不管这礼行得再怎么恭敬,她只觉得脊背发寒。